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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撇开头去,听到北辰胤在他耳边轻轻叹息,声音同以往一样坚毅刚强,夹杂着不容错认的温柔不舍。
“我在军中,自然时刻记挂皇上。”北辰胤看着他缓缓说道,换了称谓:“然皇上在朝中日理万机,切勿以臣为念”
“是,朕我记住了。”元凰低声应允着,抬起头望着另一个人,额头抵在他微糙指尖。后面的话语他没有听清,只记得他同北辰胤靠得那么近,以至于能在凌冽风中辨出彼此的呼吸,仿佛只消一个拥抱,就可以融为一体。
十一 暗合
往后的数十天里,西佛国的情势如何严峻,元凰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北嵎军队支撑得很是辛苦,同十酋军队交锋过几次,各有胜败,死伤不算严重,彼此试探僵持着,都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元凰当日希望北辰胤在赤城内修整完毕军队再行出发,后来才得知北辰胤率军到达的时候,先前增援的萧宇部队已经折损大半,萧宇本人也在赤城援军到后不久死在了军中。北辰胤随后上表奏请朝廷追封萧宇身后荣光,只字不提维持战局平衡的风险艰难。他不肯细说,元凰也不写信追问,只把他写来的简短战报一份份收好,摆在书房案头。
传回的军情战报,大多数是北辰胤亲笔书写,也有少数由神堪鬼斋代笔,末尾一律属上北辰胤的名字。奏报内容通常无甚紧要大事,总像是北辰胤的说话口吻,每次简洁明晰的罗列出两军最新死伤数目,军中粮草情况,好让朝廷放心。元凰回执过去,也不过寥寥慰问几句,权作安定军心之用,体己话语不能出口,亦是无从说起。虽然次次都只照搬些陈词滥调,他却写得格外认真卖力,一笔一画都用上了幼年习字时的力道,像是要交书法作业似的,下笔前一丝不苟地想好结构安排,若有写的不满意的地方就换纸重写,仿佛这样一来,就能透过纸背将无法出口的万语千言传达给另一个人知晓。
神堪跟随北辰胤多年,模仿字迹惟妙惟肖,外人看不出端倪,却难以瞒过元凰的眼睛。北辰胤少时先习隶书,再习钟繇楷体,写小楷时亦颇有隶书风范,同寻常公文所用之方正出锋的钟王小楷颇为不同,尤其是他习惯在写完撇、捺之后停顿挑笔,使得字中撇似雁翅,捺似雁尾,别人若想临摹伪造,须对隶书有颇深造诣。元凰对隶书无甚钻研,但少时曾多次尝试模仿北辰胤的笔法,对他的写字习惯谙熟于心,神堪伪造的纵有八九分像,在元凰看来总在那么几个字上或缺或过,不似北辰胤亲笔。他默不作声地将西佛国边境战报分作两迭,一迭是北辰胤亲手书写,一迭则是神堪鬼斋字迹,偶然遇到几封急报字数太少,连他也分不出真伪,便都顺手归入神堪那一迭里。起初时候封封都是北辰胤的亲笔信,渐渐的大多成了神堪仿写,直到正月月末的那天,元凰蓦然发现神堪鬼斋的那一迭信,已经比北辰胤的那迭更高更厚。他不死心地拣出最近几份军情又细细看了一遍,觉得实在没有错认的可能,才郁郁地将纸张放回了神堪那一迭里,坐回桌子后头。他伸手拿过北辰胤的早先书信,想打开再读一遍,最终还是合拢放去案上,摊开了新上的奏折。
宫内的早朝、午朝还是日日不缀,原先定下的日讲、经筵也都照常举行。北嵎朝臣们原先听说西北十酋声势浩大,以为他们会同闻讯赶去的北嵎军队正面交锋大战一场,两三天内便能生死立见。没想到十酋军队在西佛国边境安营扎寨,谨慎观察,即不敢贸然挥军进攻,也不肯就此引军西退。一来二去,北嵎军队同他们对峙已近一月,而这场战争仍是前途未卜。官员们都清楚战局越是拖延,对缺兵少粮的北嵎越是不利,然而在目前兵力不济的情况下,又无法先发制人,同十酋军队速战速决。进退两难之下,看不见终点的等待变得比可以预测的灭亡更为噬人心脾。大多数朝臣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就好像是押赴刑场问斩的囚犯突然间听说行刑的刽子手不知去向,忐忑不安又心存侥幸地跪在午门之外。他们知道皇上必定比他们掌握更多的情报,或许已经明确看到了战争的混沌结局,于是在见驾的时候格外留意皇帝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眼神手势的暗示,在出宫之后彼此询问。这种私下揣测上意的情况愈演愈烈,终有一日元凰在御书房里,当着几个文臣的面,把案上的累积战报一字铺开:“这些战报,朕读过,你们也读过;如今你们看不到的,朕也看不到。你们既有心群策群力的猜测战局,不如就去西佛国走一趟。”
元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负手站在冬日难得的暖阳底下,看不清俊秀眉眼。文臣们知道触了龙须,忙不迭请罪,劈里啪啦跪了一地,好像没绑紧的柴火担子,一枝一枝落在地上,发出零散声响。他们趴了一会儿,等不到皇帝说话,于是心惊胆战地抬头去望,见到元凰就站在他们身旁,正出神注视着书房窗外不及清扫的雪堆,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留不下一点痕迹。皇上的心思一向难以猜测,何时变得如此喜怒无常,他们却是不知。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年轻的皇帝高而瘦削,微微高扬着下巴,没有朝冠遮掩的五官徒然变得无比陌生,眼睛比正视时候稍显狭长,眼角流露出枝枝蔓蔓的疏离推拒;披着的朝服过分繁重华丽,将他的身材衬出一种不真实的雄健厚实。这样的皇帝比在金銮殿上坦诚,却也更让人感到害怕,就在大臣们以为皇帝永远不会气消的时候,元凰完全忘了刚才一幕似地惊讶问道:“你们怎么还跪着?”
说完这句话,元凰摆摆手,不看他们顾自走入了内堂,留下面面相觑的三人,老老实实又跪了片刻,直到外头太监提醒,才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爬起,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发麻,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元凰的这次发作在第二日上朝之前传遍了朝野上下,暂时杜绝了种种不实猜测,北嵎朝堂又回复到战争最初爆发时的样子,用等待女儿出嫁的复杂心情每日期待着西佛国边境的最新战报。
江仲逸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显示出他非凡的勇气同镇定,在北辰胤带领神堪鬼斋一行率军离开之后,逐渐成为元凰的肱骨重臣,将朝中常务掌管得井然有序。他以一种近乎超脱的态度对待战争的结局。让元凰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与玉阶飞不同的智慧洒脱,也因此赢得了皇帝的真心尊敬,成为北嵎末代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个记号。另一个从不向元凰询问战争进程的人便是郢书。他在元凰伤愈之后秘密住在宫中,由夜鸮士兵照顾起居。有合用时,他穿起龙袍便是一代天子;无闲事时,他独在房中看书习字。元凰有时候觉得郢书自从来到他身边以后变了很多,乔装打扮起来愈发随心所欲;有时候又觉得郢书一直都是初见时荒山中小木屋里的那个质朴安静的青年,怀着一颗充满感激的赤子之心,心甘情愿地去走别人替自己划定的道路,直到尽头也不曾后悔。——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其实西佛国边境的僵持对峙,不像北辰胤给元凰信中所说这般轻巧便宜,也没有朝臣们想象的那般困苦不堪。楚王孙穷尽十酋国力,又常年在中原招兵买马,此次所率大军号称十二万,实际只有十万余人,虽也事先经过甄选演练,毕竟是四方人口拼凑而成,不如北嵎士兵上下齐心训练有素。更何况此次出征打着夺取西佛国土,以利活佛再世的旗号,在十酋国内非是民心所向。许多壮年男子都是被强征入伍,心底并无战意,比起众志成城的北嵎士兵,气势上便短人一截。这样的军队看似威慑八方,实则外强中干,对上目前驻守北嵎边关的约四万人马,人数固然胜出一倍,但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老谋深算的楚王孙自然清楚这一点,也并没有打算依靠这支军队攻下北嵎。盘踞在西佛国边境的十万人马只是他牵制北辰胤的障眼法,以此分散聚于赤城的北嵎军力,另有十万精兵藏于十酋国内伺机而动,才是他真正倚赖的军事力量。楚王孙潜伏北嵎皇城多年,收罗情报无数,知道经过元凰夺位后的一番退军还耕,北嵎全国的兵力大致在十二万左右,常驻京畿可供调遣的约有九万,剩下的四散各处关卡,无法迅速集结。现在京城附近的九万兵马,三万随北辰胤调往西佛国,剩下六万护卫赤城。只要这两方兵马无法汇集一处,以楚王孙手上总共二十万的兵力,便有把握将他们分散击破。
楚王孙的如意算盘并不到此为止。他当年借口迎娶十酋公主,趁机修成金银双掌称霸江湖,数年之后被武功反噬,未老先衰,而今寿命所剩无几,眼看就要作了一把黄土。拥有越多的人越是惧怕死亡,楚王孙也不能例外,他偶然从古书上读到北嵎龙气可以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便抓住这飘渺希望不肯放手,殚精竭虑地要将龙气据为己有,甚至不惜牺牲亲生女儿——对他而言,别人的生命再是精彩幸福,都比不得自身哪怕苟延残喘于世。前次他棋差一招,没能从元凰那里打听到龙气的具体埋藏位置,后来听说只要北嵎亡国,龙气便会冲破地脉,飞升天际,觉得如此一来虽然未必能即刻吸收龙气入体,总算有迹可循,好过现在大海捞针茫然无索。
他趁着北嵎军队无法适应的严寒气候一举入侵,动用了积聚已久的全部力量,所寻求的回报绝不仅仅是击败北嵎军队,而是要踏平北嵎皇宫。在现今的局面下,他若是取道西佛国攻往赤城,势必要遭逢一场恶战,非是上上之选。因此他计划陆续暴露一部分的隐藏实力加入战团,让北辰胤相信他已经亮出最后底牌,然后迫于双方实力悬殊,从赤城调兵支持。一旦北嵎的主力军队离开赤城,楚王孙便可将其拖在西佛国边境缠斗,同时派出剩下的精锐部队日夜兼程,绕道包抄已成空城的北嵎都城,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拿下。——这一调虎离山之计看似粗糙蠢笨,却没有给北辰胤留下其他选择的余地。西佛国边境一马平川无处设伏,两军相交只有硬碰硬的血肉横飞。四万守军能够抵挡多少敌人,楚王孙同北辰胤一样心知肚明。若是十酋增兵至十五万,北嵎守军势必全军覆灭,除了再向朝廷要人之外别无他法。
十酋兵力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增加,赤城朝中亦开始接到西佛国边境传来的求援文书。军情十万火急,元凰却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将狄宣入御书房中私下商议。狄不是个多话的人,也不喜欢卖弄聪明,习惯立在一旁静候着主人的命令提问。元凰翻开新收到的军情题本读了一遍,用手指压住页脚,抬头询问道:“若要让人觉察不到城中兵力增减,在表面维持赤城的寻常军备操练,需要多少人马?”
“三万。”狄思索片刻,慎重补充道:“两万五千,或许也可。”
“两万五千原来如此。”元凰沉吟着,手指在纸上寸寸移动:“并肩王临去前亦说过两万五千之数。而如今他信上索要援军,只给赤城留下两万人马,又未说明何时需要——想必求援书信只为安抚军心,担心楚王孙另外藏有兵力准备偷袭赤城,要设计诱出所有敌军才是真的。只要楚王孙相信赤城仍有重兵把守,必会先倾全力攻下西佛国边城。——朕若派你率军增援,你可有办法瞒过十酋耳目?”
“可将大军拆成小股兵马分散行进,于皇陵所在之留城汇合。留城距西佛国边城尚有三个时辰的脚程,十酋目所不及。”狄话到此处停顿下来,面露难色:“只是如此一来,除非事先传信并肩王,否则就连西佛国守军也不知援军已到。”
“就按你说的办吧。”元凰点头,合拢题本淡淡道:“赤城留两万五千人马,余下的全部带去留城。入驻留城之后切勿传信西佛国守军,以免暴露行踪。等见到西佛国边境升起烟火讯号,再率军驰援,夹击十酋军队。”
“是。”狄低应了一声,人却站着不动:“但是微臣以为此举太过冒险。十酋兵多,西佛国守军多半撑不过等待援军所需的三个时辰。届时我等两方汇合不成,边城又已失守,只怕会为十酋军队各个击破。”
“并肩王在,就能守住。”元凰站起来,背过身去缓缓道:“他为免泄漏军情不在信中写明意图,这是相信朕能看懂他的意思——他信朕;朕亦信他。”
元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北辰胤正在城楼顶上居高临下的眺望已成一片荒地的西佛国。从城楼上可以望到昔日鎏法天宫的所在,庙宇高耸清圣逼人,便是此时人去楼空,看来依旧像是一曲庄严佛唱。鎏法天空外围本来竖有北嵎旗帜,如今已被拔了干净,换上了皂底赤豹纹的十酋将旗,凶神恶煞的同周遭格格不入。西北十酋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