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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分出一绺拉在胸前,用巾子裹住了一寸寸按着吸出水分。元凰低头任他动作,眼见放落胸前的头发越来越厚,半晌才忽然闷闷道:“朕知道是谁伤了你——可笑朕幼时苦学兵法韬略数年,都及不上江湖里的一部盖世神功。”
他说完抬头看着北辰胤,眼神直愣愣透着憔悴,仿佛不明白江湖同朝堂明明各有各的规矩,如何能够并存世上。为何江湖之中仅靠一己之力匹夫之勇,便能以怪异武功称霸天下,而他毕生辛苦所学的治世之道反成了一纸虚言贻笑大方。北辰胤在这个时候才看清元凰比起月前清减不少,双颊刀锋一样削尖,下颌只剩骨骼,看来让人心惊。他捏着元凰头发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摸摸孩子的脸,盯着元凰又仔细瞧了片刻,才安慰道:“也没有那样不堪——西佛国边城,不是守住了吗?如此一来,楚王孙便是有能耐单枪匹马杀入皇宫,总不至率军踏平整个北嵎。纵然有朝一日,你我身死皇朝不再,四方百姓总算是逃过一场浩劫。”
有人做事只考虑自身;有人会将亲友兄弟关照在内;若有再胸怀宽广些的,便能如孔孟所言,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人之老以及幼人之幼;然而只有很少数的那一些人,才能够在规划决定时候,将之前提到的所有人,连同在那之外的其他许许多多人一并包含囊括进去。——这便是所谓的圣君之道,也即是为政者与江湖客最大的区别之一。元凰同北辰胤都深知这个道理,北辰胤也因此会在父子二人独对之时对元凰说出这些听似不吉利的体己话。他话音落下见元凰并不回答,进一步劝慰道:“况且以楚王孙同东方鼎立目前的武功,未必就有孤身入宫偷袭的胆量。尚未发生的事,不要想得太多。——换了任何人,都不能比皇上做得更好。”
他说完见元凰仍是沉默,忍不住问道:“一月不见,如何瘦成这样”
“对不起。”北辰胤话音未落,就被一直没出声的元凰蓦然打断,一把拉下北辰胤正替他细细擦干头发的手,方才虚空的眼睛变得濡湿温润,仿佛被太过强烈丰沛的情感一下子冲击得晕头转向口不择言:“我以前发了誓,原本想着若是耍些小花招,便不作数了。可这次,那日报来得胜军情,我看到不是你的字迹,就以为、以为那个誓言此次你出征在外,我常念常思着的不是社稷兴衰,而只是想要同你一起。便是凶多吉少,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声音颤抖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凝视着北辰胤的眼睛里逐渐渗出惨淡凄凉的深深绝望,殷红鲜血一样,狰狞可怖地爬满了脸颊: “对不起,我还是,还是很喜欢你啊”
元凰就这般坐在北辰胤床边,顾自断断续续说着,好像在同理智进行一场激烈搏斗,最终自暴自弃地败下阵来,喑哑嗓音在气喘吁吁中归于哽咽。他因此没能注意到北辰胤听他讲到一半时候,平静神色的霍然转变——北辰胤记得很清楚,当他登上城楼决意死战的那一刻,心头所想非是庆幸自己为元凰挡去了灾祸,而是遗憾元凰不能在他身边陪伴。那种千钧一发之际的真切思念,好像从天而降的雨水一样无以躲避,剪之不断,又像暗夜灯烛一样在点燃的瞬间照亮所有角落,令他至今记忆犹新。他也还能记得当初皇城郊区,同一剑封禅有约的无名剑客曾同他说过,父母儿女之间是凡事独自承担的爱护之心,而知己之间则是患难与共的相依之情。
——也许是长久的相互体贴关心成了习惯,也许是元凰执着浓烈的感情将他拖入了漩涡,又也许从元凰告白开始,他就从来没有彻底关紧心房的那一扇门。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榻侧的清瘦俊美青年在他心里,早已再不单单是个孩子,只不过他以为这是亲人间应有的记挂心疼,一直不曾留意。
然而这样的感情,同他对眉姬的怜惜爱恋又是截然不同。眉姬同他少年相逢,佳偶天成,可惜只得伴他两载春秋,此后的日子都用来怀念愧疚。他牢记得眉姬的好,对她的爱情生成的理所当然,明明白白不含一丝杂质,好像山间飞瀑下的粼粼冷潭,即便再是深远幽邃,也依旧清冽空澄。而他对元凰的感情,则好像一杯浓稠混酿的百花蜜酒,已无法用爱与不爱形容。北辰胤眼看着元凰从牙牙学语到叱咤风云,从蹒跚迈步到振翮九天,每一次成功失败都与他同喜同悲,每一处困难险阻都比他更为紧张担忧,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托付着自己的理想宏愿。元凰一路曲折行来,在北辰胤心中的位置日益扩大,在北辰胤心上的分量也日益沉重,直到变得远比北嵎江山重要,直到占据了北辰胤大半的喜怒哀乐,是责任,是期望,是亲爱,是情爱,都拧在一起植入血肉生根发芽,再也无从追溯,无从分辨。
北辰胤尝试理清思绪的时候,元凰正在一片静默中惴惴不安等待着他的裁决,一面为方才的冲动后悔不迭,一面又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雨后的湿热从窗户缝隙里蔓延进房间,未干的发根在元凰头皮上撩拨起微微的骚痒,他手心里溢出汗水,感到北辰胤正尝试着将手抽回,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略带惊异地发现那人在一个微弱的动作之后,立刻放弃了努力。他歉意地抬起眼睛,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听到北辰胤以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压抑声音淡淡回答:“没事的——那个时候,我也一样希望有你在我身边。”
这样的声音纤薄如纸,抽去了北辰胤以往说话时候饱含的力量,听来似乎是贫乏无力的敷衍之词,又好像暗示着一些东西的倾覆转变。可惜当时的如蒙大赦元凰喜出望外,太急于抓住北辰胤昙花一现的温柔放任,无暇顾及另一个人言语间隐约传递出的,远比温柔更为深远绵长的真挚感情。他将另一只手也搭上北辰胤的手腕,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道:“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只一下就好。”
说完他不等北辰胤的回答,慢慢前倾下身体,张开双臂环抱上另一个人的身体,不敢太过用力,又怕北辰胤后悔似的将他牢牢钳制。他将下巴抵靠在北辰胤的肩上闭起眼睛,贪婪寻觅着那人颈间的独特气息,甚至不曾留意北辰胤何时静静抬手,以同样的姿势回拥了他,力道由轻到重。
“我那天发的誓不算了好不好?”
“不算了。”北辰胤轻叹一声答应道,犹豫片刻勾起半湿的细软长发一圈圈绕在指尖宛若落花拂过,元凰闭上了眼睛没能看见。
有些话一出口就是一生一世;也有些话一生一世都无法出口。前者固不负鸡黍之盟,后者未必不是匪石之心。
前者譬如北辰元凰,后者譬如北辰胤。
十四 春深
那日下午皇帝在并肩王房中呆了很久,直过了晚膳时分都没有离去的迹象。类似的情形对于府中下人而言司空见惯,暗自猜测皇帝此来虽是名为探病,只怕这时父子间的嘘寒问暖早已演变成了君臣二人对国事政策的商议探讨。毕竟从前北辰胤为了出城训练夜鸮部队而不出早朝的时候,元凰若是有事相商亲来王府,也往往在房中一谈便是一两个时辰,常常错过用膳。今日既是并肩王出征归来后的首次见驾,皇上当会详细询问目前边境局势,同王爷议定战后的军事部署,一来二去的,自然比平日说得更多更久些。
这厢里元凰迟迟不走,一直在外头候着的吴一针便在心中打起鼓来,唯恐皇帝说得一时兴起,便忘了北辰胤重伤未愈,此时恐怕耗不起这许多心力。——以北辰胤的强硬性格,宁可现在勉强支撑,决计不肯在元凰面前袒露伤势沉重让他担心,若是由此引得翌日伤情反复发作,皇帝不会反省自责,到头来还都要算在吴一针的头上。吴一针想到这里,后悔没在事先给皇帝提个醒,悄悄吩咐下人们经过王爷房外的时候多留个心眼,倒不是存心窃听什么,只想抽个谈话的空档,找个理由进房去看看北辰胤的状况。然而下人们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开始时还能听见房里模模糊糊有人说话,到后来就没了一点声音,除了偶然传出细微动作牵带起的摩擦声响,甚至不能确定二人尚在房中。吴一针没了主意,急得在院里搓着两手打转,思前想后一番,终是让人熬好了本应下午服用的汤药,硬着头皮去敲了北辰胤的房门。推门进入之后他才发现元凰居然披散了头发,侧坐在北辰胤的床边,保持着刚进屋时的姿势面对着另一个人,看动作似乎正在讲些体己话,面上表情却又不像是突然被人打断谈话的样子。吴一针把药碗端给北辰胤,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句:“王爷的伤才好了小半,不可太过操劳”,北辰胤微点了点头,一会儿将喝空的药碗递给吴一针,又拿过旁边盛着清水的瓷盏漱口。元凰仍是坐着一动不动,默默看着他喝药,好像眼前全没有吴一针这个人,也不知将刚才的话听进去了多少。北辰胤放回瓷盏的时候手颤了一下,杯子边沿滑脱了手指向下落去,吴一针还来不及动作,便被元凰手疾眼快地接住了放上托盘,溅出一点零星水渍。元凰不等下人递上干净棉布,在空中随意掸了掸弄湿的手指,追问北辰胤道:“你的左手伤了?”
“西佛国边境太冷,旧疾新伤加在一道,便好得慢些。”北辰胤道:“不过回到赤城气候转暖,再过几天,大约就不碍事了。”
这一问一答说得自然而然,他二人不觉有异,吴一针听在耳里却几几目瞪口呆——通常探望病人,最先询问的无外乎如何染病,病情如何,而元凰明明牵肠挂肚了一月有余,如今又在房中坐了数个时辰,居然还不曾过问过北辰胤的基本伤势,不知方才都在说些什么。吴一针暗想他二人莫不是果真如他最初所见那样,默然相对了一个下午,见皇帝没有回宫的意思,只得收拾好药盏先行告退。元凰在这个时候转过头去,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御医长,善解人意地吩咐道:“给宫里传个信儿,就说朕一会儿回去。还有方才淋湿的衣服,让人烘干了朕好换上。”
“是,衣物早就备好了。”吴一针见皇帝明白了他的暗示放下心来,答应一声将门掩好。元凰待他走后,转过头来向北辰胤轻声问道:“你方才说,左手本有旧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从没听你说过?”他一面问着,一面已顾自敛了眉头,言语间颇有苛责之意,那口气倒好像他才是两人中年长的一个,责怪不知轻重的后辈自作主张。
“少年练箭时候落下的伤,那时候还没有皇上,要向谁去说。”北辰胤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微笑着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话:“只在天冷时候容易发作,所以答应了给你亲笔写军情战报,到后来也都只能用了右手。”
“啊”元凰愣了一下,方才挂在脸上的不悦化作了惊异表情:“后来那些是你用右手写的。”
“并非故意隐而不报。”北辰胤解释道,知道元凰不喜欢自己有事瞒他:“只是行军在外,不想让皇上平白担心。”
“哈,那些题本都还留在书房,我以为”,元凰话到一半懊恼地摇了摇头,紧接着笑起来,抬脸看看北辰胤,再低头叹一口气,就这样又笑又恼的,将另一个人弄得莫名其妙,最后慢慢安静下来,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没看出区别来——只知道是你写的,那就安心了。”
正如元凰对他少年练箭落下旧疾一说没有深究,北辰胤也并没能猜出方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夹杂着元凰当时多少焦灼想念的心思,如今都同那些纷纷杂杂的微笑懊恼叹气一起,被一股脑儿压进了两迭沉甸甸的军情题本,齐整堆放在御书房的书案上再也无人翻动。直到多年之后,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两个人再次谈起这段往事,才发觉对方原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坦白,而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也原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可以一肩挑起。
后来在元凰回宫之前,北辰胤将那条砗磲水晶的链子拿出来还给元凰。元凰对水晶保平安一说就将信将疑,对项链本身并不十分在意,只因为这是成人后长孙太后送他的生辰礼物,多年佩戴下来已经成了习惯。出征之前他将项链交给北辰胤,其实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味道,并非真正相信砗磲附有灵力,现在见到北辰胤时刻将项链带着,心里觉得喜欢,偷偷将这东西想成是两人间信物,自然不愿收回,反盼望着北辰胤能将它永远放在胸前。这等小儿女样的琐碎心思连他自己都觉得脸红,更不能对北辰胤据实以告,于是寻了借口推脱道:“你觉得有用,就留着吧。朕用不着它。”
“你戴上。”北辰胤坚持道,仍是刚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