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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靖野不能久留,他只在此蓟州休整一夜便要赶往河东讨伐胡贼,收复失地。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宜竹立即跳下床,飞快地穿了衣服,胡乱洗了把脸,便朝城外跑去。昨晚新搭的连绵不断的帐篷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大军已经开拨了。她心急如焚,暗恨自己睡得太死。
她飞快地攀上城头向下张望,还好,他还没离开。杨明成正站在寒风中笑容书可鞠地跟秦靖野说话,秦靖野答得心不在焉,他又怕自己的态度太过,只得时不时应付几句。跟杨明成在一起是位颇善察言观色的师爷,杨明成欲要再说下去,却被这位师爷拦住了,他适时提出告辞。杨明成有些不解,一转眼就看到一身戎装的二女儿正向他们快步跑来。他怔了一怔,最后还是跟着师爷绕开了。
秦靖野勒马徘徊在原地,似有所待。他看着她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目光看得既精又深,仿佛在观摩极重要的军事地图一样,不肯放过一丝一点。她原先那丰满莹润的面庞变得瘦削蜡黄,衬得那一双眼睛出奇的大。她的身形变得清瘦修长如她的名一样。像一竿竹,一竿看似柔弱却不惧任何风雨的青青翠竹。他的心中充满着一种既像悲怆又像酸涩和心疼的复杂感觉。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虽然波涛汹涌,面上仍是平静冷淡。
宜竹也同样在打量着他,面前的他也好不到哪里,此时的他跟昔日的风神俊朗、威风凛凛全不相搭,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面孔青黑,嘴唇干裂,左下颌处还有一处半愈的伤口,虽则如此,他的神态中并不见一丝狼狈颓然,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凛然的气势,像一柄历经淬练的上好兵器,既锋利又内敛。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两人遥遥相望,一时默然无言。
宜竹快步走向他,秦靖野静静地凝视着她,酝酿了好半晌,才终于艰难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干涩:“我想向你解释澄清几件事,第一件是在关于我母亲杀奴的事:那个家仆潜入民户□一个女子,事发后,那家人恳求我母亲不要声张出去也不要报官,因为他们家还有四个未出嫁的女儿,怕此事影响了她们的名声。母亲只好另寻借口将那人当场打死。”秦靖野顿了顿继续解释:“第二件便是你父兄的事,我的本意是,让你的父亲趁机脱离杨家,之所以让他到张大人麾下,就是考虑到张大人的特殊身份——他是杨家的仇敌,同时也是一个不屑使用卑劣手段的坦荡君子。若是令尊能在他手下做出政绩来,世人必然信服,也利于将来升迁。至于令兄,我之所以把他发配到羌州,只是因为想带在身边磨练他。”
宜竹面带惭色:“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的好意。我起先不知道你会去羌州。”
秦靖野脸上闪过一抹自嘲的笑意:“我原以为你应该知道我的一切。”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你当时为什么没说清楚呢?”
秦靖野默然良久,坦然承认:“事与愿违,气得乱了方寸。”
宜竹不知接什么话好,气氛再次僵住。
两人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宜竹又说了一些感激的套话:“谢谢你,秦公子,我们全城百姓会永远感念你。”她停了一下,又道:“还有谢谢你派秦成和刘十七护送我们……我早该猜到的。”
“我当初没料到战乱会这么快到来,是我害得你们一家分离,我有责作者保护你们。”
“不,不怪你。对了,我哥哥出城求援,不知你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秦靖野摇头:“我是从河东绕道而来,沿途未曾遇见你们这边的人。”宜竹心中一窒息,他根本没接到信使的求救信便来了吗?
秦靖野忽又问道:“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大概是肃州,因为那里离此地最近。”宜竹小声回答,声音不自觉的有些发虚。
秦靖野哑然失笑,他字斟句酌地答道:“他若能平安到达,应当无事,也许过不了多久便能回来……”说到这里,秦靖野的神色变得犹疑起来,他默默叹息一声,果断戛然而止。他还有些别的猜测,但不方便在此时说。
“多谢。”宜竹能说的仿佛也只有这句了。
秦靖野惆怅地叹了口气,向她拱手告别:“……告辞。”
“一路珍重。”
秦靖野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身/下的黑马昂头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欲要狂奔而去。
宜竹伫立在清晨的寒风中,凝望着他的背景。胸中突然涌上许多未尽之言,未尽之意,她突然放声高呼一声:“你一定要珍重——”
秦靖野蓦地勒马停住,他踌躇片刻,突然掉转马头往回奔驰。马蹄踏在冬日冷硬的土路上,扬起片片尘土,他那黑色的披风在随风鼓荡飘扬。
初春的朝阳照耀在他那风尘仆仆的面容上,那双深邃的双眸因疲惫少眠而布满了血丝,他在她面前一箭之地停住,定定地看着她。
宜竹没料到他会重返回来,她愣怔半晌,用黯哑的嗓音说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一定要多加珍重。”
秦靖野静静地凝视她好一会儿,为了礼节起见,他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看着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声音迟缓滞重:“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怕今日不说,以后再无机会。就是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这是家丑,我一直不曾对外人说。关于我的父亲和靖朗的姨母……那件事真的发生过,还是我亲眼撞见。尽管当时所有人都要劝我不要声张,特别是我的父亲和祖母,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但我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我的母亲——何况我根本欺骗不了,她迟早会知道的。我的母亲性子刚烈,眼中容不得沙子,她的手段是过激了些,但我能理解她当时的心境。
至于后来郑家谋反之事,实属巧合,那是因为我的四叔交友不慎,不幸被株连。你应该明白,一旦牵扯到“谋反”二字,哪怕是贵为皇亲也逃脱不了,我母亲根本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救出了几个确实无辜的人。这件事,靖北知道得很清楚,但靖朗却一直对我和我母亲怀恨在心。坊间议论纷纭,人人都以自己的观感来评点别人的事情,他们自以为公正,却不知道他们之所以公正正是因为事不关已,所以才会态度冷静,而身为当事者根本不可能那么冷静。不过,我的母亲并不在乎这些。对于不相干人的误会,我亦毫不介意,但我不能忍受你对我的误会和偏见。还有一点,我对靖朗的评价完全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他——当然也不能怪你,他会做人,远比我会为人处事,他在很多人眼中是个很好的人,甚至连我的祖父母都被他蒙蔽过。我揭穿他绝不仅仅是因为妒忌,他绝非良人,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宜竹鼻头忍不住泛酸,她正容撇清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不曾对他有别的心思,也从没有逾越过一步。”
秦靖野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泛泛说道:“那就这样吧,我要走了。以后我们也许会再见,也许不会。你也要保重。将来有事,如我不在,可以去找靖北。”
宜竹听到这状似遗言的话语,心头愈发酸涩,忍不住潸然泪下。战争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让她的心灵在该坚强时愈发坚强,柔软时也愈发柔软。
秦靖野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惊得手足无措,他的眼中充满着柔情和怜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探手入怀,掏出一方浅绿色的手帕,跳下马来递给她。宜竹神色尴尬地接过来,心不在焉地拭着泪水,心情缓缓平复下来。当她准备归还手帕时,突然觉得这方帕子好生面熟,这不是她丢在郑家草地上的那方帕子吗?他当时赖着不还,如今竟又拿出来了。
秦靖野神态窘迫不安,强词夺理道:“我捡到的,就当归我。”宜竹破泣为笑,将泪痕斑斑的帕子又还给了他,并说道:“我不认识它,只是觉得眼熟。”秦靖野十分珍惜的重揣入怀。
宜竹抬起脸激动地说道:“你会获胜的,大秦会胜的,所有的失败都是暂时的。两位贼人也许很快就会被他们的儿子所杀,河东诸郡很快就有人揭竿而起……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秦靖野惊讶地看着她,豁达地笑了,他的声音慷慨低沉:“我也相信贼兵必败。这一次我还要再去河东招募各方义士,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是我的责任。”
所有目前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再呆下去,他恐怕会被消磨了意志,时间不容许他再耽搁下去。他徘徊几步,最终默然无声地翻身上马,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旷野上的千军万马一齐狂奔,大地轰然作响。
马蹄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那漫天的尘烟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回眸。
第四十章 清算杨家
五天后;杨镇伊带着两个传信兵狼狈归来。原来他确实是去肃州向郑靖朗求救,但他没见到郑靖朗本人;还没当成奸细关了起来;直到三日前郑靖朗的小厮认出他,双方才消除了误会;将他释放。宜竹思前想去;这事也太巧了。难道肃州有什么秘密举动,怕杨镇伊泄露什么才将他关押起来?她再联想到郑靖朗的一言一行,秦靖野说得不错;他很会做人;也很讲究说话的艺术。他的话听上去总是那么让人舒服。但做的事……她也不想评价了。真相是什么;她已经没兴趣去研究了。她这才惊觉自己对秦靖野的事情喜欢纵深琢磨,对他的品行求全责备,但对别人却很少这么做。
蓟州城解困之后,便开始了艰难的复苏之路,拆掉的房子要重建,修道要重修。还要重新招兵练兵,让百姓恢复生产。杨明成虽是代作者刺史,却仍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在朝廷派来新刺史前,他就是蓟州的长官。
秦靖野离开后不久,便命人送来了几十车粮食和若干器械,这可真是雪中送碳。杨明成让擅长农业和耕种的官员带着有经验的老弄仔细甄选种子,然后再按人数分发给百姓做麦种。
因为战乱,蓟州城内人口锐减,大量田地荒芜,杨明成又让士兵屯田。百姓忙时耕作,闲时练兵。
到了年后,蓟州城已恢复了不少生机,陆续有百姓返乡,也有不少流民涌入,与此同时,各方的消息也纷纷传来。
先是陛下出都路经扶风县时,士兵哗变,杨妃杨明忠等一干人尽皆被诛,韩国夫人惨死刀下,魏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自尽身亡。杨明成听得心惊胆战。
没过几日,他们又收到另一个消息,成王秦琨已在灵州登基即位,当日改元麟德元年。并封肃州守军为杜应渐为河西节度使,秦靖野为征东大将军等等,草创朝局,颁诏四方。全国各路兵马陆续驰达灵州,数月后兵力已达十几万之众,新皇又向回纥借兵,一路浩浩荡荡地向长安进发。其他各郡官员把守门户,力挡胡虏,江南、蜀地暂时未遭战乱,两地的军粮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北重镇。唯有河东二十四郡,因为离贼巣最近,全部沦陷,但各郡民众已经在私下结众抗贼,总体形势正在转好。
宜竹每每听到这些消息不禁大感振奋,这次战乱事件很多部分与安史之乱相似,但有些又不尽相同,比如它开始得很早,战乱的结果相比安史之乱要好上许多。照眼下这种情形来看,平定战乱,应该用不了八年之久。
麟德元年二月,贼首康拓利被儿子所杀,秦兵趁势反攻长安洛阳,经过数月苦战,在两城百姓的配合下终于克复两京。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各地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接连收复数十州县。新帝稍作安顿便开始在各地安插人手,蓟州也算是西北重镇,自然不能例外。没多久朝廷便委派一位姓韩的官员来接任蓟州刺史之位。杨明成的代理生涯也到了尽头,他接到的旨意只是含糊的回京待命。临回京前,张正远的夫人特命贴身丫头送来一封书信,并言:“这封信是夫人亲笔所书,进京后务必持信去找任平任先生,他是今上老师的胞弟,一旦事情有变,或许能用上派场。”宜竹自然明白张夫人的良苦用心,杨妃杨相等人尽皆被诛,他们此次回京肯定是凶险难料。但有敕令在身,他们不得不回去。
那丫头末了又说:“我家夫人让奴婢转告杨大人一句话:她代我家老家说完那句话,杨大人是一个例外。”
在场众人不由得又想起了张大人临终前的情形,一时间,屋内静寂无声。杨明成十分感动,他从未想到会得张正远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的赞赏。宜竹想去拜访张夫人,并当面谢她。谁知张夫人因丈夫骤逝,心情抑郁,早已不见外客,并准备择日扶灵柩回南方老家。宜竹也不好执意打扰。
与新刺史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