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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竹嘟嘟嘴说:“没见过子言这么没趣的,她专拍风景照,根本不拍人。”
子言笑一笑:“风景比人好看多了。”
颐和园是预定行程中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坐在去颐和园的公车上,子言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她的位置靠在窗口,视线也就一直懒懒的望着窗外。
忽然她的眼皮一跳,急急往身后倒退的风景望过去。
“那是B大的侧门。”季南琛注意到她的眼神,解释说,“下一站就是B大。”
朱墙飞檐拱门,白底黑字的竖牌,只在一掠之间,便过去了。
有些什么东西在心里惶惶的挠动,公交车还没有停稳,她便霍然起身,“我想去B大看看,拍些照片,不去颐和园了。待会儿我自己会回去的。”
隔了几千里,她一直梦想的地方,近在眼前,她一直牵挂的人,也许就在这里。就这样任性一回,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就这一回!不管怎样,她需要这样任性一回。
对不起,季南琛。跳下公交车的一霎那,子言在心里默默道歉。
一任南飞又北飞(1)已经是七月的盛夏,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温度便已经开始灼人,阳光直射下来,被风一吹,迅速变成热风,扑上人的脸面,直教人汗流浃背。
她却没有一点汗意,甚至还有点战栗。
B大名闻遐尔的湖水就在眼前荡漾,晨风吹起水面一些涟漪,所有的细波都反投出无数璀璨的金芒,明晃晃的令人眩目。
其实根本就是漫无目的,B大这么大,教学楼和宿舍这样多,她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一个信箱号,她要上哪里才能够找到他?
坐在湖畔很久,她才发现,自己这唯一一次冲动任性,其实原来毫无价值。这所风景如画的学校,庞大的教学楼群,步履匆匆的学生,甚至,就连眼前的这汪湖泊,都让她心生畏缩,没有心情再深入下去。
她回去得很早,宿舍里只有小暖一个人在。
“咦,你怎么就回来了?”小暖惊奇的问,“季班长他俩呢?”
“他们还在颐和园吧,我没去。”子言淡淡回答。
“哦哦,这样啊,我想到了,”小暖眨了一下眼睛,“你是特意给他俩留出空间来的吧?”
子言一愣,想笑,没有笑出来。
有些什么不一样了,自从那一晚和季南琛谈过话,有些东西就已经在悄然改变。她再也不能够心无芥蒂的面对龚竹,看着好友那双纯真的眼睛,想起季南琛说过的话,她的内心就会充满深重的负累感。
如果有一天,龚竹知道了,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待她,会不会怨她,恨她,讨厌她?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敢想象。
龚竹回来时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只是说了一句:“还好你没去,其实颐和园也没有什么看头。”
季南琛并没有问她一句话,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只望了她一眼,她便被蛰了一样,立刻解释:“我喜欢拍大学校园。”
这倒不是谎话,她的相册里,收藏了许多自己拍的大学校园的照片,因此说起这话来并没有脸红气喘。
季南琛看了一眼她的相机,开口说:“还想拍什么学校?回头我拍了寄给你。”
她惊喜的抬头,止不住露出笑意。
从北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照片,一厚迭照片拿在手上,她仔细一张张翻查,当翻到B大的那几张照片时,她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停住了。
很小心的夹入相册,她只留了一张,珍而重之的放入随身的一本书页里,心里有一瞬间的触动,好像谁对她说过,有人把她的照片夹在一本书里,放在枕边。
很久远的事了吧,她到现在才能体会这种心情,只是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还有没有和她一样的心情。
那时和现在,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的身边,一直都有个苏筱雪,难以企及的苏筱雪。
同样从北京回来,子言晒得黑了一大圈,苏筱雪却依然能够皮肤白皙透明,着实令人羡慕。她安静坐在子言的房间,翻着相册,唇边一直挂着优雅清淡的浅笑。
她的手指稍稍丰腴莹润,指甲只只粉色透明,忽然停下来,轻轻停在相册的一页。
“B大?子言,你也去了?”
子言点点头,“最后一天去颐和园的路上经过B大西门,就顺路进去走了走。”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拍学校,前面看到不少这样的照片呢。”苏筱雪莞尔一笑。
“是呀,我以前有个心愿,就是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的高校拍下来,将来老了也许会觉得非常有意思。”子言边说边起身,想为苏筱雪倒杯水。
“能不能把这几张照片送给我?”苏筱雪看得出了神,喃喃说,“在那里住了好几天,从来没想过要拍下来。现在看看,倒好像又回去了一样。”
手轻轻一晃,水就泼了出来,洒在手背,并不觉得烫。
心里有什么东西拉杂着燎原起来,烧的心慌,子言想也不能想,立刻就点头:“好,你拿走吧。”
苏筱雪抬起头,露出欣喜的笑容:“谢谢你,子言。”
“几张照片而已,你不要这样客气。”子言勉强笑笑。
“还是要谢谢你的,上次已经麻烦过你一次了,那张照片,我男朋友很喜欢的。”苏筱雪略有些腼腆的说。
子言双手捧着茶杯,半天都忘了放回桌上,好容易她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是要去找抹布来擦水渍。
干抹布浸了水迅速变得湿软,子言来回的擦了好几遍桌子,才想起来要问苏筱雪什么话。
“啊,你交男朋友了啊?”她自己都听出来声音有些变形,像很艰难才从嗓子眼里抠出来一样。
“很吃惊吗?”苏筱雪抿着嘴笑,“其实我自己也是,好像做梦一样,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答应他。”
“嗯,”子言微笑,嘴角扯得生硬,“你男朋友,真幸运。”
苏筱雪有点不好意思,两颊渐渐透出一点粉色,“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子言。”
有种奇异而不安的感觉在心头左冲右突,她把水递给苏筱雪,低头从相册里抽出那几张照片,“这次去北京,你就是去你男朋友那里?
苏筱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轻柔而飘渺:“嗯,是啊,从北京回来才确定关系的。”
一直高悬在头顶的利刃终于陨落,锋利的刃尖准确插中心房,不是剧痛,只是慢慢的,一点点的钝痛,像凌迟,看着鲜血一汩汩流出来,最后终于喷涌出泉。
子言咳嗽起来,呛得脸通红,喘不过气,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恢复常态。
“我认识?”
这句话,几天前在北京也曾经听季南琛问起,现在轮到自己来问,才发现,原来要问出口,竟然如此艰难。
“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林尧?”苏筱雪嫣然一笑。
一任南飞又北飞(2)“当然……认识,全年级的人大概都认识他……”她不知道这些话是怎样挤出来的,只知道自己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固定的,连弧度都没有改变。
她将照片递给苏筱雪,眼角的两滴水汽早已悄悄甩得不见踪影,“筱雪,你和他,……真般配。”
早应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哪怕从前日日夜夜都在这样悬心,真的到了这揭晓的一天,竟然还会这样脆弱无助。
这个冷酷到底的夏天,子言感觉从来没有这样悲伤和绝望过,就算是落榜那一年,以为黑暗到了极点,到底也还残存着来年的一线生机。可是这一回,此时此刻,她清醒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真正失去,那个童年里突然闯入她生命里的人,那张青山远水的面容,那个曾经无数次给她带来绮想的名字,全都已疏离远去。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关上了两扇大门,从此将她摒弃在门外,她人生的所有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子言,我并没有你认为的这么好,”苏筱雪的面容浅浅罩着一层光,眼睛凝望着手里的照片,含着一缕稀薄的笑,“面对他的时候,也曾经没有自信,也曾经顾虑和犹豫。”
“要不是他昨晚那个电话,我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苏筱雪的嘴角弯起非常温柔的弧线,眼神迷离而幸福,“他在电话里叫我名字,筱雪、筱雪,虽然好像喝醉了,可是最后一句却那样清晰,他问我,筱雪,这么多年,你究竟爱不爱我?”
宛如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捶中,剧痛一直蔓延到所有的神经末梢,四肢五脏都在扩展放大这疼痛。
子言不忍悴听的闭上了眼睛,然而苏筱雪的声音还在耳畔萦绕回响,虽然轻柔,却如同雷震,一遍又一遍,震动着她的耳膜。
“怎么会不爱呢?如果不爱,为什么会阴差阳错的弃理从文?如果不爱,为什么听到他生病就会方寸大乱?我相信,和他是有缘分的,要不是有他,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晚就已经全毁了……”
苏筱雪沉默了一下,又静静笑起来:“更何况,他优秀,优秀到令我心悦诚服。我很喜欢的一本书里有句话:不崇拜那个人,就一天也爱不下去。我想,这和我真像,我爱的人,一定要足够优秀,优秀到令我崇拜。”
她的笑意一直从嘴角蔓延到眼角,眼睛里有温润的光,那是恬美的喜悦所散发出来的光采:“所以我回答他,爱,我爱你。”
子言的眼睛里有湿意弥漫,她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连掩饰也掩饰不了,她用力掐一掐自己掌心,指尖陷入柔软的肌肤,有针尖样的刺痛。
苏筱雪转过头来望着她笑:“子言,你怎么了?”
很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一刻,也知道自己的失态。在那以前,她一直认为,林尧在她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消逝,他给她留下的伤痛,留下的挫折,留下的回忆,留下的所有一切,都会值得她一辈子回想,当成宝贵的财富。
可是后来她明白,没有了林尧,那些东西,那些回忆都没有一丝价值。何况,今后她就连回忆的资格都没有了。爱情在有些人的眼里其实微不足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人没有遇上过爱情,也有很多人放弃了爱情,他们照样生活,照样心安理得,照样无病无痛,照样过了一辈子。
可是子言不同,她清楚知道,清楚了解,心里缺失了一块,永远的缺失了,这一生一世,也许永远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她的大二学年过的波澜不惊,每个舍友都发现了她身上显著的变化:头发依然剪得很短,不拖泥带水的利索;面容安静而沉默,时常面带微笑。对什么事情都仿佛置身事外的清淡,不关心也不理会,所有的社团都退出来,唯一不变的,还是拎着一个容量超大的杯子到教室去上自习。
失恋,果然教人一夜长大。
苏筱雪一直保持着跟子言的通信联系,信里每每提及林尧的字眼,都会被子言囫囵吞枣的一掠而过。虽然还是会痛,然而却戒不了这痛,仿若上了瘾,仿若只有这痛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眼睁睁的活着,眼睁睁的看着。
很快,叶莘就在信里提到了这件事。他以略带得意的口吻验证着当初自己判断的准确性,“那年我就猜到了,要说他们也真够慢热的,大家看好了这么多年,都大三了才开始谈……”
子言淡淡一笑,回信时直接忽略了这一段,也忽略掉心里慢慢浮上来的隐痛。
只有一件令她感到由衷高兴的事,她的小学妹杨丁丁,已经考上本省的师范大学,将大一新生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不再提起周阳,好像已经浑然忘却了这个名字,在新鲜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子言羡慕的想,年轻,真好。
大二女生谈恋爱的人数日益增多,杨丁丁说,学姐,有人追求你吗?
当然有,只是,她再也不会有这种心境和憧憬。
没过多久,一桩新闻便轰动了整个S大。
正对大马路的校门口终于出了事。
一对大四的情侣途经校门的电话亭旁,一辆货车突然失去控制向他们撞来,危机关头中男生奋力将女友一推,自己却因为来不及躲闪,被撞倒在地,虽然立即被送往长海医院抢救,却已回天乏力。
那男生是S大的学生会副主席,学业人品都有口皆碑,已经签下一家外资企业,却在毕业前夕,发生了不幸。
那天晚上,校门口围满了学生,地面的血迹还没有清理,电话亭已经被撞的四分五裂,连带校门的水泥柱子也凹进去了一大块,可以想见撞击力之大。满地都是电话亭被震裂的碎玻璃,一小片一小片,在昏黄的灯下散发着幽幽的光。
子言在外围只瞥了一眼便浑身颤抖起来,她呆呆看着那场景,记忆中的一幕奔涌过来,令人不能喘息。
校门口的电话亭,有过她最不能回想的甜蜜往事,同样为了躲车,林尧曾带着她一路退到这里,“再给我半个奖励好不好?”他的唇,又冰凉又滚烫,烙印在她心里,像一个魔咒,圈住她在里面,一直走不出来。
而今,全没有了,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亦非。眼前这残破的一幕,像彻底被打碎的一面镜子,再也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得救的女生呆泄的坐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开。有那么一瞬间,子言觉得灵魂出窍,仿佛是那个女生就是自己,行尸走肉一般,魂灵已全然不在。
她直觉的摇头,拼命摇头,然后泪水就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