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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乐乐觉得冤:“我很重视啊!”
“重视还没过?”
“我英语本来就不好,高考成绩里除了数学就属英语分数最低了。”余乐乐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是不光彩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大声说。
任远还是很执着:“余乐乐,你一定要加强自己的英语成绩啊,咱们学校四级不过就没有学位证,这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们要发展你入党,你专业课再好,四级没过,这能说得过去么?”
余乐乐的头开始疼,她突然觉得上大学也是好沉重的一回事:不就是入党么,怎么会牵扯到这么多的标准?拿不到一等奖学金不行,不团结同学不行,不为集体做贡献不行,英语四级不通过也不行……这到底是入党还是评选“中国十大杰出青年”?
对于这个问题,连海平的答案倒是很明确:“他要是不找你这种乖孩子谈话怎么能对得起咱学校给他发的工资?什么入党啊、奖学金啊,都是身外之物,顺其自然就好啦。”
看余乐乐还是趴在桌上唉声叹气,连海平伸手把她拽起来:“别叹气了,叹气也没用,快回家复习去,不然你下次还是过不了。”
余乐乐愁眉苦脸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连海平扔过来一个笔记本:“这个给你。”
“什么啊?”余乐乐兴致不高地翻一翻,看见本子虽然不厚,却分门别类记录了很多单词。
第一部分:生物制药与生命科学类单词。
第二部分:天文、物理与化学类单词。
第三部分:反恐与反间谍类单词。
第四部分:电脑科技与网络发展类单词。
……
“这是什么啊?”余乐乐翻着本子,迷迷糊糊。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分析四六级的阅读理解啊?你不能做完习题就完事了,你得分析分析吧,把你没记住的单词都整理下来,常看看。时间长了再遇见类似的单词时,哪怕不是同一个单词,看看词根联想一下可能也能分析出正确意思啊。”连海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余乐乐再仔细看看手中的笔记本,渐渐笑得很开心:“真的哦,谢谢你啊!”
连海平哼一声,边往门外走边说:“谢我没用,还是自己边做题边整理记得比较快。”
余乐乐高高兴兴地跟在连海平身后出了教室门。走出校门口的时候突然路灯点亮了,两人不约而同看对方一眼,余乐乐的脸马上就红了,迅速低下头,只是看着路。这时有海风吹过来,挟裹着淡淡海腥气,清新熟悉。
余乐乐偷偷看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男生,在心底问自己:这个,是不是就叫“暧昧”?
暧昧,就是知道你的好,知道你在我身边,可是,不相爱。
不是不爱,而是因为你来晚了,所以来不及爱。
只是,那个让我牵肠挂肚地去爱着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余乐乐抬起头,目光看远处:沙滩上,有一对对的情侣,他们的脸上似乎都不约而同写着两个字,叫“幸福”。
似乎又想起佟丁丁的那句话:异地恋很辛苦,可是师姐你还在坚持。
心里有浅浅荡漾着的灼痛感——其实,这样的辛苦谁愿意承担?
没有人知道:我只是个比普通更普通、比平凡更平凡的女孩子,在父亲死后,我渐渐有了一幅漠视苦难的冷硬的外壳,以及一颗更加脆弱、更加怕冷的内心。我不怕白眼、不怕嘲笑、不怕讥讽,我只是害怕孤独。
关于爱情,我只想要你随时随地在我身边,随时随地告诉我你爱我,在我需要温暖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看见你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怀抱。可是,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事。
可是,你还能够陪在我身边么——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93
一个多月后许宸终于从农村回到城市,一张脸晒成小麦色,笑容里似乎都带有麦田的气息。看见他的那一刻余乐乐便很没有出息地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快乐,只顾盯着他看,然后傻乎乎地笑。每到傍晚两个人都到滨海广场上手拉手散步,任沙滩上的足迹蜿蜒成绵长的一线,歪歪扭扭,偶尔抬起头看天空,那些星星熠熠生辉。
海边蜿蜒一线沙滩旁边是烧烤摊,烤鱼烤虾之类的食物发出浓郁的香气。游泳完毕的人们、散步行至此处的人们、专程从别处赶来的人们都围着白色沙滩桌坐了,吃一点烤海鲜,喝一点新鲜的扎啤,边看海边闲谈,每个人的神情都愉悦满足。余乐乐和许宸也拣一张靠近海边的桌子坐下来,点了几条烤鱼、一盘烤扇贝、一碗原汁蛤汤。余乐乐给许宸讲自己在农村支教时候好玩的事,自然也掐头去尾地把“石膏”水和啤酒的故事讲了一遍;许宸则绘声绘色地说起在山里“大战草蛇”的故事,说得余乐乐汗毛倒竖,他还没忘做出“武松打虎”的豪迈姿态,声情并茂地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正说着话,旁边一桌的声音就渐渐大起来,反复被提到的那个名字,猛地截断了许宸的讲述。余乐乐本来不明所以,可是仔细听两句,立即变了脸色。
旁边一桌是6个人,4男2女。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光着膀子,一边喝啤酒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许建国被抓起来的时候,好家伙,听说仅仅购物卡和各种各样的会员卡就装了足足三脸盆,检察院去的时候他老婆整个就傻了!”
另一个男人抓起杯子碰一下:“活该,这种贪官怎么不判死刑?才12年,没等老死又放出来了。”
女人的声音也插进来:“对了,我侄子和他儿子一个学校呢,听说那孩子倒是学习很好,只是可惜了有这么个爹。”
“呸!”光膀子男人灌口酒:“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脓包儿熊蛋!我就不信他们家能一点不知道许建国的事。过好日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东窗事发那一天?他老婆、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那些话,如一根根钢针,在余乐乐心里戳出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她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许宸铁青的脸,那脸上的愤怒、绝望、委屈交错着闪现。余乐乐下意识地握住许宸的手,低声说:“许宸,我们走吧。”
许宸不说话,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些什么看不分明的东西,汇集成红彤彤的一片,他的手攥成了拳,紧紧攥着,越来越紧,直到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凸出来,让人心惊。
余乐乐担心极了,她急忙招呼过来服务员结帐,然后用尽力气把许宸从座位上拖起来。许宸站起来的时候还能听见隔壁桌的男女在一起干杯,嘴里说着:“为又抓了一个贪官,干杯!”
许宸回头,深深地看了隔壁桌的男女们一眼。猛地撞上其中一个女人的目光,她还好奇而犹疑地盯了许宸一眼。许宸的目光渐渐恍惚了,他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他只知道,他心里那道永远都无法平复的伤疤,今天被重新撕裂开,汩汩地流出血来。
那样撕裂的疼,揪扯着他的心脏。疼到极致就是一种虚空感,四肢无力,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许宸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算不算行尸走肉,他只是下意识随着余乐乐的脚步往前迈,却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他的耳边始终回响着男男女女们解气地咒骂声:这种贪官怎么不判死刑?他老婆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声音嘈杂极了,带着他无法承受的重量,径直压向他的心脏。他很想回转身揍那男人几拳,可是拳头都攥紧了才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劝阻住自己咆哮的血液。他很想哭,真的,听说父亲被捕了他没有哭,听说保送名额取消了他也没有哭,可是听见别人骂父亲,他突然那么想哭!
余乐乐紧紧拽住许宸往远处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可是知道越远越好。那些人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那些肆意的笑声没有过错,却伤人至深。她回过头看许宸面无表情的脸,心里难受极了。她想:许宸是无辜的,他善良、勤奋、礼貌,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好最优秀的男孩子,他犯了什么错,要无止境地承担这些随时都会被提及的侮辱?
想到这里,她在沙滩上站住了。她回转身,向前迈一步,伸出手抱住许宸。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似乎都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许宸低头看看余乐乐,终于也伸出手环住她。他把头垂下去,靠在余乐乐的肩膀上,一瞬间消失了力气。
余乐乐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到他的脸更深地埋到自己颈边。夏天的裙子领口很大,蓦地,肩上感受到濡湿的凉意。她心里一惊,身体迅速变得僵硬。
他哭了。
心疼而酸涩的感觉漫上来,她扭头看见他的头发、他的耳朵,再低头,甚至可以看见他的肩膀和缓地起伏——他在克制自己的哭泣!他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没了泪水,只有依稀的雾气起伏。他直直地看着她,低头,吻上她。
直到很多年后,余乐乐都会记得这个吻,在星空下、沙滩上,在海洋微咸的空气里,来势汹汹,似乎饱含着浓重的怨愤,却又脆弱地想要寻求依靠。他一向温柔,可是这一次却好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她的头昏昏沉沉,觉得缺氧,几乎站不稳,只能依靠他的手臂站立住,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余乐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内心忧戚而悲伤,她似乎终于在这一刻明白:许宸不会回来了。
是的,假使他愿意回来,她为了他好,也不能让他回来。这里对他来说,是个处处充满痛苦的城,是个随时都会施加伤害的城。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公安局长从警察到囚犯的故事,他们对此津津乐道,好像茶余饭后的消食片一样寻常有趣。他被逮捕三年,这些故事并没有烟消云散,反而更加神乎其神。他的贪婪、他的血腥、他的残忍,几乎就要变成魔鬼的化身。
没有人再提起他曾经率专案组办过多少大案要案,也没有人感激他对这个城市的抢劫犯、盗窃犯施行过怎样有效的打击,他从一个曾经的英雄迅速变成罪人的那天起,一切功绩便都被遗忘了。且,连同他的家人一起被骂进去,株连九族,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人,这件事,就好像一枚地雷,沉沉地埋藏于这个城市的地底,几十年过去,还是有人会引爆,然后那些业已平静的生活便会支离破碎,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真的不可以回来了。
更或许,根本就是走得越远越好吧?
101
冬天来的时候,余乐乐开始失眠。
每个夜晚都睡不着,躺在宿舍的床上,拉上窗帘,关上床头灯,依然觉得窗外灯火通明,可是真正坐起来,却发现天空里连月亮都看不到。再躺下,可以听见闹钟的“嘀嗒”声,拿掉电池,还可以听见外面“呜呜”的风声。她瞪大眼,看着天花板发呆,听时间一点点从自己生命中流淌开去,听那些花朵枯萎的哀鸣,听寂寞变成一双脚,走来走去,发出空洞的脚步声。
去校医院买“安定”,那些小小的药片,白色的,装在小纸袋子里,每次20片,多一片医生都不肯给。那个四十几岁的女医生每次看见她都会叹气,会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神经衰弱?”
她却只是笑笑,不说话。
那段日子,余乐乐几乎把所有的课外时间都用来学英语,背单词、做阅读理解、一篇篇地练习写作文,可是她的英语成绩依然不好,她所有的聪明才智在英语面前丝毫作用都没有。她面对那些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的时候,总觉得大脑被抽成了真空,记忆在一点点发霉。
她不肯认输,仍旧是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背单词,中午也不休息,躲在自习室里练习听力。晚自习,她抱一大杯热水在自习室埋头苦读,许多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可是她连头都不抬。许多次,连海平几乎半强迫地拖她去吃饭,可是她就好像患了厌食症一样,每当走到餐厅门口,就会停住脚步。
连海平手里晃晃餐卡,笑着对她说:“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她皱皱眉头,想一想,很勉强地走进餐厅大门。也不怎么挑食,看见剩了什么饭菜就随便买一点——也只是一点点。
连海平看不过去,把一块块鸡肉、里脊放到她的餐盘里,她却连碰也不碰。连海平终于生气了:“余乐乐,你再这样下去会营养不良的!”
她面无表情:“我闻到这里的气味就想吐。”
连海平有点担心:“不舒服么?”
她却看着窗外:“餐厅里的菜真难吃,三年了,还是这个味道。”
连海平愣住了,她看着他,笑:“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会变,只有我们餐厅的菜味道不会变。”
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