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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儿挪挪屁股,本想更靠近他乘坐的前板去,结果一个没注意,身子失去重心,往前扑倒,小脸立即栽进稻草堆中。
瑞木修言对这一切完全没有发现,仍是不停说着,「有这头老驴子拉着野丫头,那丫头的腿肯定不会断,苦的是这头老驴,受尽折磨。」
离儿抬起头,呸呸吐掉一口的乾草,「大少爷,您就爱笑那丫头,那丫头才不会那么坏心,要累死这头老驴!」
驴子可是吃她早晚喂食的粮草过活,她怎么舍得折腾牠了。
既然有人坚持不买帐,那他也只好从善如流,「好,好,丫头良心未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瑞木修言回话后的嘴角扬着阳光般温煦的弧度,有着纯属十六岁少年的风流倜傥,意外的因为一个八岁女娃,无心绽放。
她本来趴着的身体向后一躺,小身子陷入稻草堆上,形成一个人形草雕。这不知是褒是眨的话,着实让离儿举了白旗,决定就此割地赔款,全都随便他了。
「大少爷,不来了啦……」
驴子还持续走着,就算主人们话里的主角,牠是其一,牠也不为所动,不是牠听不懂,而是这种情节,几乎天天上演,牠,早已见怪不怪。
清风微徐,竹叶沙沙。
小河潺潺,流水匆匆。
旭阳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泄而下,一点一滴照在离儿昏昏欲睡的小脸上。而她,仰着天,看着一同行进中的叶片枝头,掠过她的眼前。
她撑着一丝理智,抓着脑海中最后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大少爷,怎么您不像叔大先生一样上京应考呢?」
眼皮却无力等到答案,随着话尾的消失,慢慢闭阖起来。
闲静的空间,缓慢的步调,敏感的问题。
瑞木修言陷入当年高中举人,衣锦还乡,族人们簇拥道贺、欢天喜地的那一日。
那时的他,那么意气风发,不久之后,却是从此悔恨。
恨不得自己从未上京过,那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当年的他高中举人,隔年出仕为官,所幸得皇上器重,位阶从五品跳至三品。
当朝上,前程锦绣,他便放下家族茶业,交于两个庶弟管理。
但是有一日,家仆来报,有官员查府,闹得整个家族鸡犬不宁。
待他一探情报,赫然得知两个庶弟竟然公然贩卖私茶没有茶引的茶叶等同私茶,有茶而无引,依仗刑论处,可让人告发逮捕,茶货即为告发者所有。
他为此事疲于奔命,在地方官府中卖尽刑部颜面,软硬兼施,才让两个庶弟免于仗刑,但需上缴万金,以打通层层关节。
手段并不光明,且有违法理公义,可得幸的是,事件中,无人所伤。
谁知此事竟然未完。
两年后,旧事重演,情况却是更加离奇,庶弟们竟然伪造茶引?!
伪造茶引者罪行重大,论处斩,不只茶货,就连家产都付告发人充赏。
青天霹雳,他在京城向上请托,全然无策。
终于在几次官场迂回后,他才方知,这一切皆是人为所陷!
他的步步高陞、才气四纵,却无意引来直属上官刑部尚书伍阶大人等人的猜妒和不满,几人暗中与家乡的茶引批验所大使范重光勾结,用尽种种理由,污陷瑞木家族!
他们不仅要的是他名声全毁,还觊觎瑞木家的千顷茶田、风水良宅,与数不尽的家宝!
此仗,他是输了。
皇上亦是无能,要他忍气,还能保住自己的官位和性命。
他不平,收拾行囊,辞官回乡。
一进家园,风云变色,家宅已空,人烟已散。
他见着了冯叔为他开门,香娘煮粥,还有花梨……
经过冯叔仔细道来,事情全然明朗,他捶心震撼,悲愤难鸣。
原来不只是上司的陷害,还有兄弟的背叛!
没错,他的两个庶弟也是共犯!
他们从瑞木茶商主事者,也就是沈婉口中得知,家族茶业的一切终归是她的嫡长子瑞木修言所有,他们心有不甘,不愿倾心投注的心力,到头来还是别人的。
因此,他们便起了反叛之心,不料却引来秃鹰共食。
他俩在事件中虽保住一命,可爹和娘亲双双为了冤罪,在家门惨遭斩首溅血,瑞木家就此没落,连他这个堂堂刑部侍郎也束手无策……
这一切到底有何道理可言!
当他愤恨不平时,庶弟们竟然带着几名当地贪官踏入瑞木家,双方你来我往较劲后,他们竟瞥见花梨有几分姿色,摆明欲将花梨带走,他誓死抵抗,无奈孤立无援,直到伤重不治。
眼看着花梨被人欺陵,悲剧亦是无法挽回。
那时的花梨唤的不是大少爷,而是一声声的修言哥哥。
他俩没有誓约,没有交集。
就归来初见的那一眼,只有种感觉,他再也不会遇到如她这般的女子。她的不离不弃,坚守家园,执着等着他归来这日……
这样的女子,是值得他用心以待,风雨同舟,在一起重拾过去平静的生活。
但这一切只是多想,已是枉然。
瑞木修言头一偏,向后对上离儿依然睡去,还微微张口的小脸。
看来,她也没那个心思再等他的回答了。
那恢复成原本白皙的皮肤,透过日光的照射,竟然隐隐闪烁着晶莹亮光,任谁看到,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整日忙里忙外的丫鬟会有的肤质。
他对此有着无比骄傲,因为那是他每日不懈怠的督促她用豆汤喂养、豆渣敷面、以茶叶水净颜、洗身所成功养出来的杰作,他十分满意,也会坚持下去。
瑞木修言收回视线,专注在眼前的田径小道。
长着薄茧的大手拉拉老驴子的缰绳,示意牠放慢脚步,那几乎是以步行还慢的速度在前进着。
离儿的身子也因此不再因为路面不平的凹凸,颠簸着摇晃。
她吹着凉风,睡得更沉、更香。
第四章
所谓炕桌,是指床榻上使用的案桌,高度不到一米,长度约有两米,素来泡茶品茗,置手翻书,戏牌下棋,方便使用。
如今这张黄花梨螭龙纹雕琢缕空边花,看来就是绝世珍品的小炕桌,上头摆着的却不是韵牌、棋具、茶具等等之物,也不规规矩矩待在榻上,而是放在属于瑞木修言书房内的卧榻旁边。
更讶异的是,桌面上突兀的跪着一个口中念念有词,双手还拧着自己双边的小耳垂,一脸惴惴不安的女孩。
「采茶……采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以谷雨前五日……为上……后五日……五日……五日……」她战战兢兢的念着脑海中凌乱的词句,到了重复性极高的段落,舌头就像打了陀螺似的转不过来。
女孩身着一贯的交领绿袖,披肩短衣,襦裙上再绑条短小的腰裙,为的是平时干活方便行事,但这样更显得女孩俏丽可爱,轻盈灵动,煞是诱人。
而在卧榻上正确使用炕案的男人,则是头未离书,眼未抬,顺着女孩的话,接着下去,「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茶芽紫者为上,面皱者次之,团叶又次之,光面如筱叶者最下。」
让女孩想到肠思枯竭,背得心力交瘁但还要硬背的书,是男人最喜欢的一本茶经……当朝洞庭西山人,张源所着的《茶录》。
男人眼前放的书,不是《茶录》,他却能够一字不漏的背出《茶录》的内容。
女孩的天资不在背书,他也未多所为难,只是该教的还是要教,女孩该学的还是要学,如果因此藉故逃避,那该有的处罚,还是要有。
就一如这样,让十二岁大的女孩跪在炕桌上,背诵内文。
男人抬眼,瞧到了女孩委屈又不敢多言的模样,他轻叹一气,「将《茶录》二十三则主旨念出来,就准你下来。」
女孩还不懂得男人已经让步,闷闷哼哼的还在找理由,「大少爷……可是袁管事还在等离儿过去茶馆……」
她可不是在说谎避责,而是她昨日真的就和江口茶馆的袁管事说好,今日要到茶馆教新聘的厨娘几道茶馆有名的茶香小点。
别看她年纪尚小,早在四年前大少爷用茶蒸凉糕领她进入茶点领域开始,便启发了她在烹饪方面的智慧。
从中延伸出来的点心有冻顶桂花酿凉糕、清香小酥饼、风叶蒸糕、茶腌梅、茶薰醉鸡、紫苏茶泡饭、乌龙月饼……等等,江口茶馆旗下馆子的所有小点,皆是由她之手慢慢研发出来。
所以要传授教法给新任厨娘,舍她其谁呢?
「我明白,可是那不该打乱我们的授课时辰。」这也是他今日为何待离儿特别严厉的原因之一。
他声音不高不低,试着与她说理,这是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从以前到至今,从今到往后,应该都会是这样。
自从他教授离儿习字、认字、读字的第一日以来,每隔四日的未时四刻到申时六刻,就是他们共有的时间,这时间里,离儿会坐在他案桌旁边的小炕桌,可能是在默书、练字、朗读、画册……最近也才刚与他学习沏出一壷功夫茶。
离儿可能对茶道不精,便想着能逃且逃,能避且避。但再怎么不愿学习,也不能刻意闪避授课时辰,这应该是他俩长久培养下来的默契,甚至成为一种习惯,离儿不能违背。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恰巧」江口茶馆的厨娘是在今日报到,而她也只是「恰巧」顺势答应下来……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早知道第一次的「跷课」会惹来大少爷的不悦,要是这样,她也不敢「恰巧」答应袁管事……
「可是大少爷不是说过,有德者不可失信于人,答应人家的事就要做到?」
「我是说过,但理当是你先失信于我,你怎么有德、有礼?」也不想想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先成立的,她怎么能以答应袁管事的事情为先?
「离儿不是故意的……只是忘记了……」过去都不曾忘记过的事,如今用这理由搪塞大少爷,似乎不离狡辩之嫌,她越说越显心虚。
瑞木修言淡淡的瞧上她一眼。再与这丫头说下去,他一贯修身养性的好脾气,定会被她的滑头给磨了精光。
「让你默完二十三则就准你去茶馆,剩下的时间,后补。」
什么?!后补?!那她还赚到什么时间?
这样的让步已经是违背他向来的原则,对她,他已经是有用不尽的耐心。离儿闪烁着不确定的眸光,眼儿骨碌碌的转着,硬着头皮开始默书。
「呃……呃……《茶录》全书约一千五百字,分为采茶、造茶、辨茶、藏茶、火候、汤扁……」
「汤辨。」
瑞木修言只是清淡一句,他知道她是默不出完整无误的词句,所以才从中矫正。
离儿脸色一垮,小嘴一翘,很有造反的意思,但还是隐忍下来。
「唔……汤辨、汤用老嫩、泡法、透茶……」
「投茶。」
「大少爷!」又是这样!她就是不行!就是无法对茶经之类的书籍融会贯通,自然连最简单的默书都默不好!而大少爷总是这样,明知她不在行,又要为难她!
她真的被他宠得无法无天了,这么大声的喊着大少爷,是怕没人听到她正在对他大小声吗?!
瑞木修言翻了一页手上的书籍,不理她娇嗔的抗议,嘴里开始接续《茶录》的主旨,「饮茶、香、色、味、点染失真、茶变不可用、品泉、井水不宜茶、贮茶、茶具、茶盏、拭盏布、分茶盒、茶道。」
离儿嘟着小嘴,泄气的一屁股坐在炕桌上,微微收敛了脾气,乖乖听着瑞木修言讲述的《茶经》。
瑞木修言也知她的无所适从、志不在此的百般无奈,「离儿,你总要会些什么,才能有理由交代给为师的吧?这样……要为师如何放人呢?」
他替她点了一盏明灯,只要她够聪明,知道如何运用,也不枉费他做她夫子这么久的时间了。
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她真的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现宝的东西。
离儿两三下爬下炕桌,坐在团垫上,将他赠与她的文房四宝在桌面上一一摆放整齐,她执起她用得最习惯的木雕胎毛小楷,轻点墨液,打算用她最在行的项目,迎接挑战。
她的手停在宣德纸上,脑筋转啊转,思考了一下,俏皮的表情一动,嘴角轻笑,笔尖一点,开始流畅快意的写出脑袋里所想的东西。
娟娟字迹,轻柔如风,点、撇、横、竖,都有他瑞木修言惯用字迹的影子在。
也难怪,这是他一笔一画,费心费神,教出来的成果。
会像他的字,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