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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有一只手链,是我父母给我的,进来时放在警察那里了,我想带它走。”
法官愣了一下,对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准备。但犯人的这个要求并无不合理之处,拒绝不免太过无情。幸而在他犹豫的片刻,旁边的一位看守所的民警像是早有准备似的把那只手链拿了出来,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就是他的手链,是我们扣押保管的。”
看守所民警把手链拿给法官过目,是否可以满足犯人的请求须由法官定夺。法官拿过那串手链端详一眼,那是一串珍珠手链,每个珠子都一尘不染晶莹剔透。比较奇特的是,在那一串莹白的珍珠中间,还缀连着一颗碧绿光亮的玉珠,让人格外注目。法官严肃地审视一遍,把这串珠子还给民警,然后点了一下头,说:“可以给他带上。”
看守所民警走过去,想把这串手链戴在龙小羽的手腕上,法官干预了一句:“不要戴在手上,可以放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民警看一眼龙小羽,然后把那串珠子塞在了他胸前的衣兜里。
看民警放好了珍珠,法官又问:“龙小羽,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龙小羽的视线从放了珠子的衣兜上抬了起来,摇头说:“没有了。”
法官随即侧目,冲旁边的法警点了一下头,同时发布命令:“把犯人押赴刑场!”
在法官下达命令后,龙小羽立即被五花大绑起来,手上脚上还带了镣铐。他很不方便地拖着脚步,在法警的前呼后拥下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一辆押解车。
当这辆押解车被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押解着,鱼贯驶出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隆隆洞开的大铁门时,韩丁正坐了姚大维的吉普车,高速行驶在赶往市局看守所的半途中。韩丁是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拨通姚大维的手机的。姚大维几乎不敢相信韩丁在手机里所讲的事会是真的。这太不可能了,这案子不会错的!姚大维坚定地连说了好几遍,并且一再问韩丁:“你去杭州了吗?你亲自去杭州了吗?你见到那个大雄了吗?”韩丁不知为什么连那种律师绝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没错,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也不相信这案子会有错!可我就是看到大雄了,我看到他的照片了,那就是他,没错!”
无论怎么难以置信,姚大维还是开着车子来了。他在火车站附近一个避风的街口接上韩丁,往法院的方向开。路上姚大维满腹疑惑地给什么人打电话,忿忿地说这事。从电话那边他才知道龙小羽正是今天执行,法院的人一大早就去看守所了,他们又调转车头往看守所开。他们赶到看守所之后知道龙小羽已经上路,于是又顺着押解车的后尘拼命地追赶过去。
处决龙小羽的刑场设在平岭的郊外,设在一个废弃多年荒无人迹的砖厂里。那里有一个取土造坯挖出的大坑,那大坑说准确些更像一块杂草不生的洼地。姚大维带着韩丁赶到这里之前,一路不停地打着手机,他打给法院和检察院的熟人,想让他们电话通知负责执行的法官停止执行,但没有一个电话打成功的,对方不是关着机就是找不着人。那一个个劳而无功的电话加剧了韩丁的焦急和绝望,他那时就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也只能信天命,尽人事了。也许真如佛教中说的那样:一切都是有缘由的,无论生,无论死。
就要看龙小羽是不是真的命不该死。
当韩丁和姚大维赶到那个窑厂,走近那片洼地时,他们看到警车和押解车还都停在那里,车上的警灯还一闪一闪地转着。郊外的风比城里还要大,风把洼地里的黄土卷起来,向散在高处担负警戒任务的法警扑去。风也拼尽全力地拽着韩丁的头发,但没能拽住他奔跑的步伐,他一下了车就朝洼地的斜坡跑去,那辆外形厚实的押解车和另两辆虎视眈眈的警戒车都把守在通往大坑的那个斜坡上。一个法警一手端着袖珍冲锋枪,一手拉着头上怕风吹走的大盖帽快步上来拦截他,嘴里威严喝道:“站住!”韩丁没有站住,继续往前走,他和那法警立刻扭在了一起。法警比他强壮多了,在他附近的另一位持枪的法警也增援上来了,韩丁力不能敌,只好放声高喊,他想让自己大喊大叫的声音穿越封锁,惊动警车前监督执行的法官检察官,惊动整个刑场!
“枪下留人!枪下留人!冤枉!”
站在车前的法官和检察官,以及负责制作执行记录的书记员都听到了这个声嘶力竭的叫喊,都转过头来,远远地往这边看。
根据规定,临刑喊冤,执行法官必须站出来做出决断,但他们全都呆呆地愣着,也许他们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临刑喊冤的,竟然不是犯人自己,而是一个擅闯法场的外人!
他们还看到,这个外人是坐着一辆公安牌照的吉普车赶来的。吉普车上的姚大维也下来了,竖着大衣的领子走过来,向已经把韩丁反扭胳膊掀翻在地的两位法警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越过法警,大步向法官走来。
韩丁被法警的一只膝盖无情地压在地上,弄了一脸黄土。他抬头看到姚大维和法官检察官比比划划地交涉着,那位检察官不断地问着什么,姚大维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地解释着什么。终于,韩丁看到,法官打断他们,开口说了句话,马上就有人大声向洼地里招呼着……韩丁看到,两个法警押着龙小羽从洼地里走上来了,这时顶在他身上的那只坚硬的膝盖也松开了,他失去平衡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在爬起来的刹那他清楚地看到,龙小羽在被押上车子之前,目光朝他这边惊呆地一闪。
法官和检察官都向他走过来了,姚大维和书记员也跟过来了。他们这一干人都走近他,法官当头便问:“你是龙小羽的律师吗?”
韩丁拍打着衣服上的黄土,尚未回答,那位年轻的检察官已经认出是他,他们在法庭上曾针锋相对。“对,是他。”检察官确认了韩丁的身份。但他用更加严厉的质问几乎代替了法官的角色。
“你喊冤,有什么证据吗?”
“我刚从杭州过来,杭州钱塘看守所有一个在押人员揭发祝四萍是被一个叫张雄的人杀死的!”
检察官的态度依然强硬:“我问你带证据来了吗?”
韩丁也把声音放大,放得强硬起来:“你们可以去找杭州检察院联系,我要是把材料都找齐了再过来还来得及吗?”
检察官愣了,不知是韩丁的气势还是韩丁的道理让他张口结舌。法官是个老资格,样子很压得住阵,他不由他们争下去,一板一眼地说了结论性的话:“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一十一条第一款的规定,我已经决定对龙小羽暂停执行死刑。请你跟我们到法院去一下,配合我们做个笔录。”
老法官说完,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检察官的意见:“好吧?”然后不等回答,转身走向他的车子。检察官和法院的书记员低声议论着什么,也一起尾随过去。像来时一样,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夹持着押解车驶出宽阔的斜坡,带起一片弥漫的黄土,从韩丁身边直直地开过去,开上了来时的公路。姚大维从那片黄土的尘障中蹒跚着走出来,走到韩丁身边,和他一起无言地望着囚车远去,直到望不见了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喘了口气,虽然含义不同,原因不同,但样子是相同的,甚至声音也是相同的——将气深深地吸进去,在胸腔里闷了半拍,然后再重重地、长长地,吐出来。
姚大维低声说了句:“走吧。”
龙小羽的命肯定是留下来了,根据法律的规定,如果再要执行死刑判决的话,须再次报请最高人民法院裁定,由最高人民法院院长重新签发死刑的命令。然而,三天之后,杭州市检察院就将张雄的案子转给了平岭市检察院。一周之后,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跨省行动,在杭州市的一家建筑工地上拘捕了涉嫌伪证和杀人的两名绍兴籍民工钱德来和洪卫国。这两个人都是张雄的手下,曾作为龙小羽案的重要证人,先是证明龙小羽在祝四萍被杀前尾随四萍进入工地,后又证明祝四萍与龙小羽并无恋爱关系。
钱德来和洪卫国被捕后,四萍被杀案全案大白!根据这两名从犯的供述,韩丁终于知道了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杀人之夜,“四萍之死”的故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那天晚上大雄喝醉了酒,和钱德来、洪卫国一起来到制药厂工地,他们走进工地后确实看见了龙小羽,看到他从工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走出来时大雄还叫了他一声,可能因为远,因为风大,龙小羽没有听见。接着大雄三人一同进入工地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大雄与四萍发生了争吵,争吵的原因是大雄仗着酒劲要与四萍干那种事,那种事他和四萍过去是干过的,而且不止一次。但那天晚上四萍坚决不干,因为龙小羽刚走,而且走的时候再次明确地和四萍说了分手的话,使四萍的情绪极度低落极其烦躁,她对大雄满口酒气一脸无赖地动手动脚完全接受不了。她和大雄撕撕扭扭互相都有推搡的动作。后来大雄生气了,打了她一个耳光,骂她贱货。四萍也生气了,夺门就走。大雄让钱德来和洪卫国又把她拽回来,在互相的撕扯中,大雄用铁锹把儿拦腰打了四萍一下,四萍跌坐在地,踹了大雄一脚,那一脚有点出其不意,且又踹在裆部,大雄疼得蹲下去半天没能起身。等他缓过劲重新站起来时已变得恼羞成怒,穷凶极恶地对四萍连踢带打,四萍也连踢带打带咬带骂……四萍本来就是烈性子,急了眼连钱德来、洪卫国两个男人都捺不住她,弄得大雄终于酒劲上头,拔刀相向,冲四萍肚子上连戳了三刀。四萍倒下了,不动了,血透胸腹!大雄的酒也醒了,与钱、洪二人匆匆逃离现场。当天晚上三人订立攻守同盟,在后来警方开展调查时做出虚假证词嫁祸龙小羽,引诱警方将目标锁定在错误的方向,恰巧尸检结果又证明龙小羽当晚确与四萍发生过两性关系,奸杀之说自然顺理成章。
在钱德来、洪卫国彻底坦白之后,杀人主犯张雄在证据面前,对杀害四萍一事不得不供认不讳!
在张雄低头认罪之前,韩丁早已回到了北京。他在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完临刑喊冤的笔录后所能做的事,只是静候佳音。案件既然出现了这样拨云见日的突变,剩下的工作就是公安局和检察院的任务了,就是时间问题了,就是程序问题了。龙小羽还关在平岭市局看守所没有释放,但待遇已经有了明显改变。释放龙小羽也涉及程序问题:因为要认定龙小羽无罪,必须认定张雄有罪,在法院依法判定张雄罪名成立之前,要先改判龙小羽无罪并且释放出监,也要经过省高院和最高法院审核批准,一大套手续呢,需要等待,需要时间。
所以,韩丁在龙小羽死里逃生的第三天就乘飞机回到了北京。本来姚大维说好要请他吃一顿饭的,韩丁因为龙小羽的案子请姚大维吃过好几次饭了,没承想最后竟是一起冤假错案,所以姚大维觉得那几顿饭受之有愧,非要回请不可。韩丁先是答应,后又谢绝。龙小羽将获无罪,于他亦喜亦忧,此时此刻,难有举杯作乐的心情。所以他对姚大维说:“我要早点回去,所里事情实在太多,忙不过来呢。”
姚大维笑道:“怎么着,想早点到老林那里报功请赏去?让老林笑话我,对么?”
姚大维的笑容里,藏着些一言难尽的苦涩,韩丁看得出来的。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说两句安慰的话,替他做些解释开脱:“这也不能赖你,最后给龙小羽定罪主要是依据了第二份血迹鉴定书,这份鉴定书又拿到省厅复核过,那么多专家都说没问题,现在证明是错了,应该承担责任的是那些专家们,不能赖你。”
姚大维忿忿地说:“专家,专家才不担责任呢。这两天我们一直在找技侦处,问他们这鉴定书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又找了一帮人,包括省里的专家,又来复核,还做了各种试验,认为袖口上那一滴血迹认定为喷溅没错,而在侦查司法的常识中,只有杀人者的身上,才有可能形成喷溅的血迹,所以血迹鉴定书认定龙小羽杀人也没有错。”
韩丁冷笑,说:“这就滑稽了,事实已经证明肯定有例外了,他们还不认账,岂不是草菅人命么?”
草管人命这四个字可能说重了,有点物伤其类,让姚大维也语迟片刻,然后反倒替专家解释起来:“今天上午他们给了这么一个分析:龙小羽第二次返回现场时,发现四萍倒在血泊里,他不是想把她抱起来吗?四萍虽然死了,但如果她还处在有尸温的时候,动脉中的血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