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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人们为这结束的一击吹起口哨。式舞和那男生一起笑着说“谢谢”。她抬头看见久野,很惊讶地跑了过来。不便说话的缘故,式舞一边擦汗一边向回房休息的大叔大婶告别。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久野刚要开口“你真是蛮力女”,听见背后有人喊着“羽山小姐”,就咽下话,和式舞一起看向那个浅色头发的少年。
“啊,有事吗?”
“……今天很愉快。谢谢羽山小姐,辛苦了……”
“哈,我也是。”式舞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很强呀。”
“在学校里……有参加活动训练的。”
“是吗,怪不得呀。”
两人奇特地沉默了一会。久野在边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为避免尴尬,先离开上楼了。踏上台阶时,听见男生嗫嚅着问:
“……羽山小姐是来这里旅游的吧?马上就要走吗?”
“他本来还建议说要给我做向导哈。”
“你是把‘我是路痴’写在脸上的那号人么?”
“切。”式舞爬出窗,和久野并坐在瓦沿上。
“……我说,你跟我不一样,质量大得很哪……万一这里塌了怎么办?”久野撑着发疼的太阳穴。
“没什么啦,结实的。”女生依然蹭近过来,只是左脚的拖鞋被突起的砖瓦绊了一下,骨碌骨碌地在屋檐上翻了几圈后,掉了下去。
“你看看你。”
“嘿,不要紧的啦。”
“……那,你答应他了么?”
“什么?”
“要做向导的那个。”
“当然没啊……久野你不已经是向导了么?”
“哦。”
“久野夏树就很称职了嘛!very 棒!”
“你英语口语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女生晃着一只光光的脚朝他笑。
久野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是有点点冷漠的。可在式舞的心里,没有半点对父母叛逆地、真心实意地认为,比起兄长那些面目凶狠把骷髅成串系在腰上的持有灵们,清秀温柔的久野实在是好太多了。
他在前几年一直像个哥哥。常常在耍贫嘴上胜过自己一筹。冷着脸说笑话的爱好也很顽劣。可每次笑容收到最后慢慢消失时,都会转变成一个温暖的刻度,牵扯在五官四周,让他成为看起来非常平静而柔和的少年。因此,当时间不断进展,式舞从十岁慢慢地长大,久野那部分让她认为像“哥哥”的感觉,开始了悄然的异变。
“能来长泉,真的太好了。”式舞突然出神地开口说。
回程的火车在傍晚。于是还有整个白天可以消闲。久野是对式舞建议了不少去处,式舞最后选择了离火车站最近的山坡。久野说你还真是捡了最没特色的地方挑啊。式舞怨恨地回嘴道,明明是你讲自己小时候常常在那里捉天牛的。
“可现在都快冬天了,哪来的天牛啊,草也枯了吧。”
“随便看一看啦。”
出乎久野预料的是居然那里也还有人,摊着桌布像在聚餐的样子。式舞露出一脸“看吧,别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没情趣”的骄傲。经过聚餐的那伙人时彼此微笑着示意。里面有个男子忽然喊着“乒乓小姑娘!”,让式舞和久野同时停下了脚步。
“啊呀,是您呀。”式舞也认出了昨天的观战者。
居然索性加入了这个成年人们的聚会。久野虽然明知道式舞是个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女生,却还是忍不住惊奇了一下。他挑着几步外的地方坐下来。金黄色,略有些萧条的山坡。
可以陆续听到那边的对话。
先是互相询问着姓名。然后久野听出来这是一支聚在此的同学会。不过,为什么同学会选了这样的地方?很快里面有个男声解释着说“以前老来这里捉天牛啊,逃课在这里睡觉啊,所以对这里很有感情呢”。久野挑了挑眉笑起来:大概每个长泉的男生都有过类似的过去吧。
式舞年轻的声音夹在里面是很柔软的。久野听她很有些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话“我朋友老吹嘘他在这里捉天牛是一流高手呢”。反倒被他人取笑着问“男朋友吧”。直到有人正经接过话题:
“小妹妹你是不知道,捉天牛也有讲究的,你可不能瞧不起哦。”
“是啊是啊。记得上一届吧,有个谁一口气捉了十几只天牛,把我们都震慑坏了。”另一位插嘴,“哈哈,当时捉天牛啊、打架啊、谁可以潜水时间最长啊,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衡量指标啊。”
“没错,那男生是可强了。打架也厉害,游泳也厉害。啧啧……”
“不过大概是太拉风了吧,后来不是在一场事故里去世了么。”
“喂喂,不要亵渎死者呀。哈。”有人笑着提醒他,“不过你记性真好咧。”
“呵呵,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也只记得这些。别的早忘啦。”
“那男生叫什么名字?”式舞好象觉察了什么。
“不记得了,那都是很早前的事了呀。”
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久野夏树感觉到,身下的土地咯咯开裂作响,无数种子抽芽拔叶,绿色的茜草疯狂窜升,空气里回荡着风声的波浪。十只、二十只、三十只、一百只天牛震动了翅膀,穿过草荫,傲慢地飞翔。孩童的脚步踏过崎岖的小路,欢呼着滑向下方。
他的视线在回忆的绿色中逐渐暗淡模糊。
终于明白了羽山家长兄提出的建议里有怎样的目的。离开长泉的时间太久太久,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自己被停摆的时间,或者说是虽然知道,却体察不了里面的真实。
直到他回到故乡。
少年成年,少女婚嫁,奔跑在山坡上的孩子换了几代,他们早都过了可以喝酒的年纪。而他,久野夏树,静止在原地,自人们的记忆里,慢慢地丧失所有样子。
已经下了站的客人,怎么和列车上的他人共享同一个旅途?
等式舞和久野回到东京后,因为旅行的暴露令羽山先生和太太非常恼火,反倒是式舞的长兄出来劝解了一番,加上式舞毕竟安然无恙,事情也就作罢。式舞被她母亲塞进浴室前满脸失落地抱怨着“家里的澡堂根本没法和温泉比”。让久野很欣慰地笑了。他回过身,和几步之遥的那位兄长对视了一下。对方神色严谨,像在等待某个回答。
久野微笑着欠了欠身,朝他身后走去。
走廊尽头吹来初冬的一些冷意。茫茫地撒进空气里。
“即便你很有热情,在这个时节开放也未免太出格了。”
突兀在萧瑟庭院中的花朵却冲少年的质疑摇了摇叶瓣。
“因为我知道你是幽魂的化身嘛,但外面的人一定接受不了这样违背自然规律的现象吧?嗯,什么?” 久野朝那艳丽的色彩靠近了一点,接着挑了挑眉笑起来,“当然,我也算不得什么自然规律以内的人。”
花朵做出好象肯定般的轻微摆动。
“……而我们都不是哪。”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春天开放,冬天枯萎,这是花朵们的自然。
随时间前行,被日夜轮换,这是所有人的自然。
但他们都不是。
“那么……”,久野夏树静静地开口,“我离开以后,请你多多关心一下她吧。”
开往冬天的火车(下)
两年长高六厘米。
已经可以够到厨柜的第三层。离最高的第四层,只差一点点了。
如果是两年前,导致蛀牙或营养失衡的零食还会被父母坏心眼地摆在高处。可眼下这些对付式舞的招数已经逐一无效。厨柜的海拔也失去了阻碍小丫头的功用,空落落地积着一层灰。现在,它只是用来具象时间和成长的测量工具。
——过去两年,长高六厘米,可以够到第三层隔板。
女生穿着浅色袜子站在地板上,抬头看向第四层上望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
急什么,总有一天能伸手够到。
现在,羽山式舞十七岁了。变成高中生。变成漂亮的少女。变成又强大又精怪的通灵人,整个圈内都小有名气——像羽山这样的通灵世家,居然出现了没有持有灵的后代,实在是闻所未闻。不过式舞的想法很自我:“哪个高中女生会带一个大妖怪去上课呀!你们找不到女朋友的厄运还想波及到我身上吗?”
于是接替父亲成为新一代当家的兄长也不再说话,反而微笑着摸了摸调皮妹妹的额头。
多好啊,她照着幸福的路成长起来。
做兄长的不会提那个关键的名字。而完整的句子应该是,多好啊,久野夏树离开后,她照着幸福的路成长起来。
这么听着,简直就像是种因果关系。
式舞接触的高中男生也有各种各样——除了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好看的难看的优秀的叛逆的,为和她比试乒乓结果拉伤了肌肉的,想说鬼故事吓她往自己怀里扑结果却被式舞的鬼故事吓跑了的,守在路上想等她回家却被身边的幽魂提前向女孩报信导致作战流产的。总之,花样繁出。
也有男生因此心生怨恨,满肚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小气想要教训式舞一顿。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女孩的特殊身份,会鬼哭狼嚎着在式舞的小露身手中败下阵来也是理所当然。女生摆摆手,向被召唤来帮忙的幽魂们道别后,又一跳一蹦地去了新的服装店。
会说到上面这些“日常杂记”,是想表明“美少女羽山式舞的日子充满新鲜与活力”。不是维他命饮料的广告词,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似在论证着哥哥的看法。她照着幸福的路,一路走过去。
久野离开也有两年了。
两年里,只有亲戚家的小女孩曾向式舞打听过“一直和姐姐在一起的大哥哥去哪里了”。见过久野的人在通灵界怎么也有几十个,但只有一人提起他。看来,对于通灵师而言,能吸引他们的果然不会是“好看”的少年,那些强大的式魂或妖兽才是倍受关注的对象。
没什么人会去记得总是站在一隅的普通男生,哪怕他笑得很清俊,又怎么样。
而对那个惦记着久野的女孩,式舞转了转眼睛告诉她说:“他呀,正好出门了。得明天才回来。”对方便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随后又替换作“这次没见到好可惜啊”的哀伤。式舞起初有点诧异,“十一岁的小丫头哀伤个什么劲?!”但随后想想,自己第一次见到久野时,也不过才十岁么。然后一直到十五岁。接着又空白了两年。
——“明天才回来。”
那,如果不照电视或小说里写的俗套桥段,式舞假设再次见到久野时会怎么样。那个边缘已经渐渐融化在记忆里的形象开始在她的视线里不断锐化,直到他的轮廓边角再次清晰——久野夏树应该还是维持着原来的模样吧,穿着他的深色校服,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话,语气偏又很温和。他也许会说“你长高了”。那式舞自己呢,自然要竭尽全力地流露出最多的成熟质感,用所有高中女生那样骄傲的态度说“是有一点”。最后两人心平气和地对话:
“你总算回来了。”
“是啊。”
如果是这样一副场景的话。
可惜的是甚至没有久野的照片。也没有画像。
前者是因为不可抗拒的技术问题,久野这类“人”啊,怎么也没法在底片上成像。后者是因为不可抗拒的能力问题,羽山式舞的美术成绩从没有高过40分,以“谁让我是通灵师嘛”作为借口,让她笔下的所有兔子和猫咪就一概像游动的鬼魂。久野夏树拒绝当式舞的模特儿也就不仅仅因为他有所害羞,对,虽然说他本身早已是游魂,却也不希望别人指着画上的自己说“哇,这玩意是人是鬼?!”
于是,久野这样的人,没有留下什么真真实实存在的痕迹。这算是个小小的遗憾。
其实几年前,式舞热衷于某个游戏——久野把手放在纸上,她握着笔临描手的形状。如果哪怕有碰到久野一点点,就算失败,要重来。
因此当羽山先生经过小女儿的房间时,忍不住被里面撒了一地的简笔画吓一跳。一度以为是新发明的咒符,可怎么看起来都只是一条弯曲起伏过度的线条。就这样,家里曾经出现许多半只或四分之一只手的轮廓画。长长的手指,中间突出的骨节。
这完全是小姑娘游戏心态下的幼稚产物,可奇怪的是久野一直没怎么排斥,按理说他应该摆着手说“别玩了”,但每次都很听之任之地由着式舞把铅笔靠近自己的五指,线条延长,弯曲,回折,有一个圆滑的转弯,那是手指间连接的地方。
他看见自己身体一部分的真实轮廓。
扁扁地压在纸上。
这种感觉既奇怪又仓皇。
后来这些图画不知道被收拾去了哪里。式舞也发现着新的游戏,但是,虽然放风筝也很好玩,填字游戏也很好玩,久野还是只记得当时的“手绘”游戏。因为他在那个平面里,看见了可以和式舞直接接触的地方。
灰黑色的,弯曲的细长线条。
又奇怪。又仓皇。
前几天,班里从伊豆旅游回来的学生开始给大家看她拍摄的照片。
伊豆是以温泉著名的地方。天天都有许多游客兴冲冲地往那里赶。每个有特殊功用的温泉都被希望肌肤年轻、解除疲劳的人们所享受着。
旅馆里铺着非常高雅的暗色地板。
照片上的女生和亲人挤在镜头前,露出又快乐又兴奋的表情。是因为在温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