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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林杨。路宇宁是我的好哥们,他那个人就是那个样子,你千万别介意。”
他竟然有自己的手机号。余周周歪头看了看那条短信,不知道回什么,索性不理睬。闭上眼睛陷入神游之中。
后背玻璃冰凉的触感让她忽然想起四岁的时候,和妈妈住在郊区的平房,门口的大沟常常积很多的水,不知道是谁把一块大木板扔了进去,她白天自己呆着无聊,就用尽全力把门口扫院子的大扫帚拖到水沟边上去,跳上木板,想象自己是动画片里面的哈克贝利菲嗯……的女朋友,此刻正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绝望地划着船,精疲力竭地挥动着巨大的铁扫帚。累了,就坐在木板上面,学着电视上的人一样双臂抱膝,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喃喃道哈克不要急我来救你了。
风不小心把门带上了,她被锁在室外,只能坐在孤舟上等待妈妈回来。深秋的傍晚很凉,孤舟冰冷的触感让她轻轻颤抖。
但是还好,还有哈克在,哈克对她的奋不顾身感激不尽。
很久很久了,余周周在心里召唤者公爵子爵,哈克,夜礼服假面,他们却再也不出现。
又忽然想起刚刚和彦一道别的场景。彦一整整一天都佝偻着背伏在桌子上,从百宝箱一样的大笔袋中翻出各色荧光笔在书上勾勾划划。可是周周从来没有觉得他在成绩上会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斗志,也没有热情,更没有掩饰自己远大目标的那种戒备。
只有疲惫,红血丝一样地爬满了眼球。
虽然很喜欢这个同桌真心的热情,余周周仍然很少和他讲话。相比之下,后桌的两个女孩子已经开始探讨人生和彼此不痛不痒的隐秘经历了,窃窃私语之后就拖着手一起去上厕所——女生的友情很多都是这样开始。
分享彼此的秘密,然后再用别人的这些“发誓不说出去”的秘密去交换另一个人的秘密,得到脆弱的闺蜜友情。
正想着,辛锐已经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久等了,没有抱怨老师拖堂。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那个号码。同样的短信。
余周周心间忽然一颤。林杨的执着,似乎从小到大都不曾改变。
“辛锐,周周。”
楚天阔从远处跑过来,抱着一摞档案。周周喜欢好看的事物,总是直视得对方发蒙。这么多年只有两个人面对这样的目光依旧镇定自若,一个是楚天阔,一个是今天早上的凌翔茜。连曾经的林杨都做不到,林杨总是会脸红。
“真巧,正要找你们呢。”楚天阔在他们面前站定,笑得很好看。“辛锐,俞老师都告诉你了吧?可能周周还不知道,我们,嗯,咱们班想要给你们俩补办一个欢送会,你们真是够一鸣惊人的,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大家都觉得挺舍不得的……”
辛锐笑了,很讽刺的笑容。
楚天阔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辛锐,很严肃地说:“肯定有人舍不得。”
辛锐愣住了,低下头没有说话。
“虽然可能,”他把脸转向余周周,用很轻松的口气说,“周周不是很喜欢走形式。”
余周周耸耸肩笑笑,这样的话不让人厌恶。
“不过,有时候形式是可以促进内容的,对吧?可能一场欢送会之后大家就真的想你们了。”楚天阔笑得更灿烂了,辛锐抬头看了一眼他,又低下头去。
“放心,你们不喜欢说话,我主持的时候也不会让冷场出现的,相信我。”
没有逾矩的话,但却很实在贴心,不显得圆滑。
余周周点点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班会,到时候再告诉我们吧。班长辛苦了。”
楚天阔笑着说回头见,一切顺利。
余周周把辛锐的沉默局促收进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站台上依旧很拥挤,余周周和辛锐站得距离人群很远,把学校周边的杂志摊和食品店都逛遍了,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看着站台上的人相互之间闲聊打闹,绿白蓝,三个年级三种校服挤在一起,可是却都是热闹不起来的颜色。
高一的时候辛锐曾经努力过,拉着沉默的周周往8路上面冲。然而每一次都是辛锐勉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回望车厢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跳下车和她一起等待下一辆。余周周能够承受的下一辆永远都是站台上面人丁稀少的时候来临的那一辆。辛锐每一次跳下车来都会面无表情地用膝盖对准余周周的屁股狠狠地踢。
周周喜欢那时候的辛锐,那个冷着脸的,但是眼睛里面有包容和笑意的辛锐。
变故让她看清楚很多人。却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因而更宽容。余周周曾经以为初中最后那段时光自己和辛美香之间的种种隔阂会让她们成为陌路人,然而变故悄然改变了她,曾经那么在乎的“第一名”“最出色”“最真挚纯粹的友情”统统退居二线。高一时候辛锐接近自己,仿佛初中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她们还是好朋友,仿佛她从来就不是那个窘迫可怜的辛美香——余周周安然接受。
反正没什么所谓。
两个人在站台附近游荡半个多小时才坐车回家,几乎成了习惯。
曾经余周周让辛锐自己先走,辛锐不同意;提议两个人留在班级里面自习直到人少了再出去乘车,辛锐也不同意。周周没有问过辛锐为什么喜欢站在站台上面无所事事地等待,虽然觉得好奇——留在教室自习才是辛锐的风格。
这个问题憋了快一年,后来忽然就懂得了。初夏的晚上,两个人傻站在站牌下,什么都没有聊。周周已经神游到了外太空,忽然听见身边辛锐很满足地、像猫一样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
“真好。”辛锐说。
于是周周微笑地看着她,说:“是啊,真好。”
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两个人在站台上面都没有提早上升旗的时候那段古怪的对话。辛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周讲白天发生的事情,余周周安静地听。
和过去相比,好像角色颠倒过来了。
上车的时候有座位,她和辛锐的座位离得很远。余周周把头靠在脏兮兮的窗子上面,昏昏沉沉睁不开眼,暮色四合,外面深蓝色天幕下的景色已经变得如此模糊不清,她很困很累,却仍然固执地不肯睡觉。
余周周每到颠簸的时候就会犯困,小时候总是被妈妈抱在怀里四处奔波,用一块叫做抱猴的布包包住,她哭闹不睡觉的时候,妈妈就会不停地颠着她,说宝宝乖,宝宝乖。
然而在车上,就算再困,也一定要睁着眼睛看风景,哪怕同一条公车路线已经看了几百次。
“反正回家也能睡觉,现在多看一点,就多,多占一点。”
余周周还记得小周周当时一副赚大了的表情讲着莫名其妙的道理,还有妈妈听到之后噗嗤一乐说:“对,周周真聪明。”
周周真聪明。
余周周打了个哈欠,眼泪从眼角一滴滴渗出来。
总要有一个人来责怪
ˇ总要有一个人来责怪ˇ
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到了目的地,余周周朝辛锐打了个招呼,先一步下车了。
外婆家的楼下从她小学三年级开始聚集成了一片菜市场,很多教职工下班了都会到这里买菜回家做饭,每天早上和晚上这里都格外热闹。
政府曾经很努力地想要把摊贩都挪进商场的底层,最终还是失败了,城管和摊贩的拉锯战持续了一年,市场战战兢兢地重归繁荣。小时候,余周周很喜欢吃楼下某家烧烤店的老奶奶烤的红薯片,所以每次远远地看见城管的车,她都会狂奔好几个街区帮老奶奶通风报信。
老奶奶前年冬天去世了。她的儿子还在同一个地方烤羊肉串,可是余周周一次都没有吃过。
周六日下午在家里面复习功课时,还会听到“刷排烟罩哩”和“荞麦皮嘞”的叫卖声,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又慢慢走远。
那个时候抬头看天,对面的老房子上方一片湛蓝。
余婷婷和余玲玲都搬走了,大舅重新搬回来。倒也应了余玲玲妈妈的那句话,“他不是说儿女应该自己照顾老人嘛?那他倒是搬进来啊!”
余周周也重新住回了外婆家。妈妈留下的那套房子没有被卖掉,闲置在海城小区,余周周整整一年没有回去过了。
舅妈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柿子炒鸡蛋,豆角,青豆鸡丁。周周洗了手,就坐到桌边。
“尝尝舅妈的青豆鸡丁。第一次做。”
“好。”
“别抱太大希望。”大舅说完,就被舅妈瞪了一眼。
“我明白。”周周说,也被舅妈瞪了一眼。
吃饭的时候彼此的话都不多,舅舅会说些工会里面的事情,舅妈也讲些办公室的是是非非,偶尔余周周会插句话,更多的时候是埋头吃饭,顺便发呆。
舅妈不让余周周刷碗,于是她也从来不主动请缨。吃过饭后舅舅去看焦点访谈,余周周回到自己的房间做作业。
振华的传统是不留作业,只是给学生定制很多练习册,大家私下也都会自己额外买很多自己中意的练习册,虽然大部分都没有时间做完。几乎已经没有人像初中的辛美香一样把自己买的练习册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看见——连辛锐自己也不再这样了。考到振华来的人都是好学生,对这种幼稚伎俩心知肚明,何况就算秘籍人手一本又怎样,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练武奇才。
政治书摊开在明亮的护眼灯下,看着就有些反胃。余周周上政治课的时候直接睡过去了,靠着窗台,用左手撑住下巴,微微低着头,好像认真地看着书的样子。
下课的时候彦一推推她,轻声告诉她,绪论和第一章第一节讲完了。第一个哲学原理是“自然界是客观存在的”,答题的时候,哲学原理、方法论以及“反对的错误倾向”要按顺序写出来,具体的内容他都抄到笔记上面了。
说着,把字迹清晰稚嫩的笔记推到余周周的手边。
她从绪论开始看,把一些细碎的但是看起来有很重要的句子画下来,因为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政治老师说选择题可能会抓住这些书上面的小句子出题。
余周周浏览了一遍笔记,大概背了背,然而开始做题的时候她的思维居然像是梗滞了一样。
不愧是政治书上面的哲学。自以为看过不少哲学史和哲学概论的余周周,四十道选择题,居然花了了半个小时,让她甚至怀疑自己睡觉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天机。
舅妈推门进来,一杯牛奶,凉凉的,照旧埋怨了一句,“你就任□,喝凉的对胃不好。”
余周周笑笑说:“谢谢舅妈。”
十点半左右舅舅和舅妈就睡觉了。余周周一般会坚持到十一点,冲个澡,吹干头发,然后钻进被窝,设好手机的闹钟。
她调出通讯录,找到陈桉的号码,发送,“晚安。”
她不再对陈桉诉说生活中的事无巨细,偶尔只是发送一条短信发表些没头没脑的感慨,然而她确定陈桉会懂得。道晚安也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陈桉还会时常打来电话。余周周自从知道陈桉一定会回复晚安,就总会在他还没有回复的时候立刻关机睡觉,第二天早晨打开手机,就能接到问安短信。
然后一整天就会有些念想。
仿佛是生命中唯一的热源。
然而今天晚上,又收到了林杨的信息。
“你存我的手机号了吗?”
甚至能想象到他有点执拗无赖的样子,仿佛小时候。
余周周心里有些异样。“存了,晚安。”
然后,才把对方的号码提取出来储存上了。
忽然又进来一条信息。
“今天早上的诗朗诵,是不是……是不是很傻?”
余周周讶然。
林杨,诗朗诵?
除了升国旗的时候,余周周在整个仪式中都戴着耳机。所有的歌都是陈桉喜欢的,她把这些歌循环播放一周,一整天就结束了。
她用他喜欢的歌声,结绳记日。
“挺好的。”余周周只能胡乱地撒了个谎,回过去。
很长时间没有回复。正当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屏幕又亮了一下。
“明天中午,你有事吗?”
“没有,怎么?”
“下课了我去你们班找你,一起吃饭吧。”
余周周很长时间以来都觉得无可无不可,没什么所谓。然而这一次,她还是隐隐地想要拒绝。
“好。”她发送出去,关机睡觉。
既然今天早上刚刚说过,她没有怪过他。所以必须要做出些补偿,让他从愧疚中解脱出来,然后两不拖欠。
这算是她为这一年来的错怪进行补偿。证明给他看,她真的不怪他。
真的没有怪过吗?
有时候总是需要找一个人来责怪吧?不是他,就是自己。
午夜,余周周又一次惊醒的时候,仍然没有尖叫。她只是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许久之后才接受了自己醒过来了的事实。
下床,发现窗帘没有拉。白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柔,触手所及之处都是冰凉的幻境。余周周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一地狼籍。
十字路口都是一堆一堆的灰烬。今夜是农历七月十五,民间称为鬼节,大家都会在这一天前后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昨天,也就是开学的前一天晚上,余周周在大舅大舅妈的带领下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给妈妈和齐叔叔烧纸钱。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晚风冷飕飕的,大舅妈是个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