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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西处,正一间幽阁偏好,室中浅溢月华奇香。延陵易驻足片刻,推门而入。
镜台前的女子转身相望,一抹笑意顷刻散露。她叫秦鱼,是与她同姓。
“落雨了?”她见她一身有湿意,忙是道。
“嗯。”延陵易应下,走至桌边欲坐下。
她知她从来是不知备伞于身边,摇头嗔她:“先别坐,我给你拿件素衫,你先换下。”
“我只坐一会儿。”
“怎就那么忙?”秦鱼一面选着衫,她柜中难有素色淡衫,好容易才是挑了件月白布衫仍过去。
延陵易接过,即是转到屏风里更换,只声音淡出:“京里还有两笔生意要谈。”她在她面前,只是个商人。
“上月里怎么没有来,我做了春花糕等你。”春花糕,是她们于贱民署中最喜的甜食,而后许多年,她做予她吃。
延陵易由屏风另一侧绕出,这一身素衫正合适,似乎恰是为自己准备的。回到桌边,就着温茶润口,平声静气道:“上月里,去了南面处理些买卖事。”
“你总是忙忙忙,倒是挣了多少钱?!是该能把天下买下来了吧?”她随口戏言,笑得恬美。
“郢国,夏国,邛国,你是要买哪个?”她也笑着回应,凝眸深处难得溢出了简单明快的颜色。话里多半是玩笑,二人相视,皆笑了开。
“远柔姐怎么还未到。”秦鱼攒簇着眉,不时朝着窗外瞥望,雨势渐强,对岸江川水景蒙上了云烟沙雾,俱是不清。她眼中闪过丝落寞,却又一瞬而逝,扬了眉浅道,“每年她都不会迟的,我道今年也该是。”
“她。”延陵易喃了声,眼前又浮现宫中惊见的一幕幕,心头爬满了酥酥麻麻的水莿,扎得她疼。
“为小鱼儿轻声,我怎么会吃。”门外人声忽涌,那水蓝色的静衫翩翩而入,如今她换下唐肃肃的一身绰贵,着了常衣便服才像她夏远柔。
秦鱼应声而起,扬笑去迎。
夏远柔由她揽着入了桌侧,垂眸正与延陵易投来的视线交汇,二人怔愣相凝番,俱是未动声色的撤躲开目光。延陵易攥着手中盏杯,似从泛着青沫的茶晕中揣看着什么,全是她的眸子,夏远柔的眸子。是从什么时候?从何时开始的,原来她们都一样,当年于贱民署中成长的孩子,没有一个身家背景清清白白。她突地一笑,溅了茶会绕指,眼睫微一颤,延陵易道:“鱼儿,端坛子酒吧。”
秦鱼偏头打趣着:“日里从不饮酒的人,怎这会馋起来了?”
夏远柔正也抬眸,轻轻缓缓地笑:“是啊,上酒吧。你那存了好些年的醉花酿,别宝贝着了。”
待到秦鱼边笑边出了屋,这堂室中忽地静下,静得二人都不能用力呼吸。任谁也不说话,各自转着指间瓷盏愣神。
“唐…”终是延陵易先唤了她声,“肃肃。”
夏远柔沉沉地笑,似要压下心口的悸痛:“我们都一样。”
十年前,先是她着她冒充了延陵易,十年后,自己重蹈覆辙,再冒充个邛国郡主倒也齐备了。
“一样?”延陵易扯出笑意,颤颤笑道,“怎么会一样。你的功力是比我深厚。”
“主人…不放心你一人处在他身边,尹文衍泽不是个好对付的。所以——”
“没有所以。”延陵易依是笑,眼中浮动个中颜色,“也没有什么好不好对付。不过是她越发掌控不住我,要你替着看紧我罢了。”
“你既然都明白,为何不肯做个尽心的奴才呢?”夏远柔叹着,目光飘至更远,笑色浅薄,细细碎碎如三月的桃花璎珞,轻柔无力,“为什么总要这般固执,依着她的意思不好吗?”
延陵易惨笑,一抬手,茶汤尽数倾落,袖角染了湿,一片氤氲。其实她的身边从不乏好戏子,诸如面前这位,是自己见过最好的戏子,演得恰比尹文衍泽要真。皆是戏,从当年贱民署门外,她牵上自己的手,至上一次水患营地,她为自己上演了一幕幕真情实意的好戏。可笑,她自己于人面前做戏一十年,反由自己最信任的女人戏了一十年。她活在自己的戏中,也是活在别人的戏中,一切一切,概是不清了。
“我知道,很辛苦。”夏远柔哑声笑了,“可你是延陵易。”
“我是延陵易?”她亦笑着,声声质问,“如果我是延陵易,那小鱼儿又是谁…”
那一年,贱民署中她偷到了她的环佩。
那一年,夏荷初绽的光景,她冒充她入了延陵府。
很多年之后,血脉里流着尊贵的世族小姐流落风尘,与人买颜求huan。
而那个真正卑贱的女孩,却坐上了世袭的尊位。
金璧垣墙很高,麒麟玉台绰阔,延陵王的尊贵却是凌驾于之上。
然那些,都不是她的。
她叫秦宓,仅是个贼。
第四十八章 方好
夜静。
她醉了,由夜响楼而出时,尚是醒的,一路上由江风吹过,却是醉了。
这一趟身边出行,无随侍,如今她是谁都不能信了,是不敢信。尚不知还有多少看不穿的眼线,那些日日夜夜守候在自己身侧,摆着一脸忠心耿耿的奴才,兴许一回身便能以长而锋利的矛刺穿透自己的胸肺。
傍晚未食半口,由着冷酒穿肠,此时最是难受。
马车入了京城门下,她即是遣了车先回府,自己一人沿着护城河胡乱走着,靠了一处歇喘,眼前璀璨一片,却也模糊一片。望着江侧青山延绵,胸口猛地痛下,湿湿热热的液体布了满面,她伸手胡乱擦着,却越拭越多,尚不知那是泪,只道是自己眼睛坏了,看不清楚,亦肆意狂流着凉寒的湿意。
时而燕山很寂,摸黑登上崖顶,脚下是京城最繁华的夜景。千舟衔尾,桅墙如林,满目银光万顷,渔火如星垂江池。山不高,却依水而起,她由山顶峭壁望下,但见池中江水似映着自己半张脸,虚实不分。她又忆起那个梦,纠缠自己近十年的梦魇。风声由耳边逝过,她随着探出一只脚,半个身子临空的感觉最是奇妙,缓缓阖目,这般熟悉的感觉,似乎并不仅仅是由梦中感应。
身子再前倾一分,即有由风昏然扬起的飘飘然。
“山上天将近,人间路渐遥。姑娘,你这一跃,便要与人间两相隔了。”
听得人音漫上,她才是回了心神,一时酒醒三分,颓然站稳了身子,连退两步,未回身,只是僵着身子不动。而后沉声转身,于黑暗中寻着那一处人影,她看不见任何,唯见那一双眸子亮得摄人。这深更半夜,能与幽山中巧遇,也算是缘分。
她盯着他的眸子,须臾不动:“我醉了。方才,你算也救了我。”
“醉至轻生的人,倒也不多了。”他反笑开,如水清眸霎是生了潋色,“不瞒姑娘,刚刚我也是欲跳这崖顶的。恰明白姑娘的心境,这人世间总有那么多不痛快。”
延陵易眸光微闪,淡道:“如此。”
“在下顾溪呈。”男子由阴影中踏出了步子,身形渐也清朗,文弱清瘦,目光清定平远。
顾溪呈,这三字于脑海中闪现,她似乎也记起来了方是茶斋前那个由延陵空调戏过的书生。只今日再见他,他眉中的惘色是要比那一日更浓。
“你…还要跳吗?”延陵易瞥了眼脚下数丈陡壁,渐退了身子,“如是我扰了你,十为抱歉。”
“若要跳,也当抱着那佞贼奸王一并跳。”他狠狠咬过白玉冷齿,咯咯作响。
延陵易猛一怔,虚道:“你是说——”
“大佞奸臣延陵易!”他猛地脱口言出她名讳,是要她一惊。
“唔。”她吸着冷气应下,长睫已含了冰雾。如若是朝上,敢这般言她尊名诽骂之辈,她是不会要他们多活片刻时辰。如今深山冷崖,她若想要他的命,也并不难。自她知道“顾溪呈”三字之时,便也明白,他日此人必为重患。她空有惜才之心,却无奈从不惜不为己效力的才德。如此俊才,若不能己用,便该由他作灭。
顾溪呈一叹三息,步至崖顶,负手而望九尺墨穹,心冷如霜:“只可惜顾某生不逢时,无以得用。益州水患,延陵易栽赃嫁祸于我堂兄,才使公仪世门痛失爱子,而我…却不能一奏得皇上赏见,反要堂兄至死蒙不明之冤。这些日子,我四处寻访拜奏,是要讨了青天白日的公正,然可惜,世态炎凉,一个个俱是自保为要,朝中无人敢说一句真话。顾某空读一肚子文墨,活着确是无用。”
她听着他的句句诉苦,由后髻中拆出银针,夜色下闪着诡异亮色。她由他身后渐渐靠近,持针的手却猛颤。从未有过的心慌袭来,她杀过的人不少,如此心慌却是头一次。
“听我说了这般多,是要你烦了。”他猛地回了身,眸光直逼向身后之人。
延陵易忙撤下展袖,五指阖紧,攥掩起发针,针眼猛刺向手心,钻心裂骨的疼痛,疼到了心眼里,疼得两眼发酸发胀。掩了身后握紧的拳在颤,温热的血顺着五指缝隙滑下,她不敢动半分,只任由那针刺穿得更深。
“你要活着,才能与那帮贼人争到底。”她甫一惨笑,心不在焉道。
“是啊。”顾溪呈忙颔首道,“我方也是这般想。这样子碌碌无为到了地下,有何颜面见我枉死的妹妹与表哥。我是要为他们争出个公理良心才肯罢休。”
“妹妹?”延陵易微一挑眉,她尚不记得自己还害过哪家的女儿。
“水患灾日,她被压在西堤之下,尸首不全。”
她猛一颤,才知明他心头恨意由是而来。如若是她,这般状况,会比他恨。如若这世上能有什么害了她的越儿,她是不会要那个人好活半日。能杀的,她皆要一一杀过。但想起越儿,手心的痛,连着心,一并狠狠地痛。
他见她眸中闪现出痛楚,才不由得轻缓了语气:“可是我吓了你,姑娘…方好吧。”
“嗯。”她重重点头,而后垂覆下沉睫,僵冷道,“你走吧。”
“嗯?”他不解,凝攒着秀眉垂问。
她生生咬死牙关,猛退了身,收紧团袖,连撤了几步,而后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下山,她是要躲得足够远,才能不至伤他。这一双手,沾了不少鲜血,她洗不清,也没想着能洗清。狠将银针抽出,猩红贯流,夺了她的目。每每都是这般,她若不想伤人,必是要伤到自己。
……
沉幕下,延陵府一派寂静。家丁皆已睡下,只延陵贤尚在守着府门,等着延陵易归来。待看到那抹身影略显落寞的出现在对巷空尾,才是持着灯笼迎上去。一路间碎碎念着,听不入人耳。
延陵易步子极缓,入了东堂,才是问她:“各房都睡了?”
“是。”
“主子夜里是去正屋里还是私宅?”如今府上住着两位男人,她陪着哪一边都是个问题。
延陵易眸子沉下,闷闷道:“越儿怕也是睡了,不便扰他。”
“这么说,是回正房喽?”贤儿眸子一亮而起,“王爷倒是真没白等。就说了您虽是面上冷寒,心里大抵都有数。”
“他还未睡?”她忽得愣道,转向正屋的步子一怔,兀自停下。
“没呢,说是主子不在枕边他也睡不下。”
第四十九章 同卧同起(加更章)
正室中,只一扇暖灯亮着。
延陵易示意贤儿撤下,才沉着步子入内。绕过磷台屏展,满目的盈暖袭来,但不知为何忽地涌上份安然。许多年习惯了一人的独来独往,深夜回府,皆是一室清冷候着自己,从未有人点着这一束暖灯,于这寝间耐心守等。心底一处被填得满满的,或以这便是嫁人后的不同了吧,自己房中无时无刻都要出现个人影,他不等自己,恰也无事可做。这般想着,她反倒不大拘束了,脚下故意踩出了音,引得床头持着卷宗览阅的尹文衍泽回了头,双眉平和的舒展,笑意润暖:“累了吧。”
“唔。”她不知该如何答,却也累,醉得骨头都酸了,真想随意一趴即是睡下,再不用多想多说。然如今碍着他面,只得道,“我先去洗漱。”
他将她满目倦色看在眼底,只眉一皱:“搞那繁琐的做甚,我叫贤儿给你打水来,你在屋里洗洗就罢了。时候不早了,待你去香汤间泡了洗了,天也该亮了。”
“如此也好。”她正困地抬不起眸子,随手扯开了外衫,着了里衫即是脱鞋入了帐,半个身子一倾,疲惫地倒了一侧,而后身子卧了里侧蜷了蜷,人渐没了声响。
他笑她实以狼狈,方凑了身过去,便闻一股子浓重的酒熏,不由得皱紧了眉,一手揽她,由她耳侧轻道:“醉着可不当睡,日里醒来必是要落下头痛。差人备解酒汤,好歹喝两口再睡。”
她如今也只听得他声音忽远忽近,全不知在说些什么。困得紧,一挥手摇了三两下,身子卧得更里,索性抬了被子蒙住头。
“夫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