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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里声响又停歇了。她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着,轻手轻脚地走近,伸手去拨那半人高的野草。草里似乎还埋了毁坏的家具,泥面上露出几截烧断的木柄。她扶着木柄跨过去,第一下没有察觉,待整个人都过去了,才恍然醒悟过来。
她所站的地方,埋着一张榻。她正握着的木柄,原本雕的是缠枝花纹,密匝繁复的花样,突起一朵花苞,硌得她手心生疼。榻上铺的箬竹席,在肩背上压出一条一条细密的纹路。他的手掌被瓷盅盖子划出了血,从她肌肤上抚过时,便如烙铁一般灼人。那时她是那么不情愿,然而如今,竟成了唯一的旖旎回忆。她再求触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这荒寂无人的废墟,再也回复不到往日繁华富丽的模样。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丛里躲着的东西受了惊,从她脚背上嗖的一下蹿过去,钻进旁边的乱草堆里,只看到黑溜溜的一长条,不知是野猫野狗还是黄鼠狼。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望去,远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火光。
难道这片废墟里还有人么?看那个位置,大概是以前的厨房。
菡玉向厨房那边去,越过草丛走得近了,火光却又不见了。厨房和仆役住房连着,屋舍简陋,未被大肆劫掠,只塌了一面墙,屋檐用几根手臂粗的木棍支着,摇摇欲坠。屋里昏暗不清,她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只见四下里虽然凌乱,却没有蛛网灰尘,应是常有人走动。大灶也破了半边,只剩一口锅。她摸了摸灶壁,炉膛内还有余温,显是刚刚有人生过炊火。
她在屋内转了一圈,寻着墙壁上的灯台点着了。四下巡视一番,未闻人声,便朗声问道:“有人在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猫叫。她等了片刻没有人应,又道:“此处房屋颓塌不宜居住,恐有危险。胡虏已被广平王驱出长安,官军入驻,乡亲可放心外出了。”
说完这话,屋外果然有了一点响动,门前慢慢现出一道人影。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衣衫褴褛,乱发覆面,难怪会有闹鬼的传言。只是菡玉并不怕鬼,灯光又在她身后拉出长长一条影子,显然是个活人。
不待她开口,那女子却先唤道:“公……少尹?”
菡玉吃了一惊:“你认得我?你是原来相府的人?”
那女子把覆在脸上的乱发拨开,冲到她面前来抓住她双手:“少尹!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我、我是明珠啊!”
菡玉大惊:“明珠!你怎么会在这里?”只见她满面脏污,五官都辨别不清,“还、还弄成这副模样!”
明珠泣道:“少尹走了没几天,胡贼就打进长安来了……这里最先被抢掠一光,一把火烧了,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就悄悄躲在这里……又怕万一被胡贼发现要遭污辱,就用锅灰涂脸,乱发覆面……”
以明珠的姿色,乱世确难保全。菡玉忙问:“你……有没有人欺负你?”
明珠摇头:“算我运气好,在这里住了一年,也没人发现。”
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废墟里生活了一年,可想而知过得有多艰难。菡玉握着她的手叹道:“明珠,都怪我,竟然把你一个人扔在长安……好在你现在没事,不然我……”
明珠道:“少尹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哪能面面俱到。当时战事紧急,很多皇孙公主都被陛下抛下。而且同是女……我只需要躲起来保全性命即可,与少尹相比,明珠要应付的可简单多了。”
菡玉道:“明珠,你越是这么说,越是叫我汗颜。幸好你机智聪明躲过劫难,以后我一定护着你,再不让你涉险受苦了。咱们以前在崇化坊住的房子还在,东西也没少,你暂时就先去那里住吧。”
明珠喜笑颜开:“少尹不用担心我,我虽不能像少尹一样治国安邦,但总能照顾自己,不会拖少尹的后腿的。只要能在少尹身边……”
明珠姿容姝丽,温柔巧慧,如果不是自己耽误了她,早该觅得良人终身有靠了。菡玉心中颇不是滋味,拍了拍明珠的手,又不知如何说起,只道:“明珠,跟着我……委屈你了。”
明珠道:“明珠本来就是个丫鬟,有哪个主人家会像少尹一样对待下人,怎么能说委屈呢。”
菡玉道:“如今我也是孤苦伶仃没有亲人了,以后咱们俩就是……就是亲姐妹一样,如果你不嫌弃,私底下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明珠污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现在身份特殊,万一叫漏了嘴被人听见又是麻烦。我反正也叫习惯了,还是称少尹吧。”
菡玉点点头:“也好。不过我现在不是京兆少尹了,仍为太常少卿,就是你刚认识我时的官职。还有去年太子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尊陛下为太上皇,也都该改口了。”
明珠道:“原来发生了这许多事,我一直一个人住,都不曾听说。只长安刚陷落的几天听人传闻贵妃……”她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菡玉勉强一笑,暗暗去捏手中的玉佩。连摸了几下也没碰到,举手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条朽断的丝线。她连忙回头去找,明珠掌灯追上她,两人在池塘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明珠问:“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菡玉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留给她的东西很少,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但没了他,哪一样也都不重要了。
〇九·月莹
广平王攻下西京后,仅在长安驻守镇抚三日,以虢王李巨为西京留守,广平王则继续率大军东进,十月初自长安出发,乘胜进攻东都洛阳。
洛阳与长安之间仅潼关险峻,而潼关又是座西向东,难以坚守。逃出西京的叛将张通儒等在潼关收罗散兵,退守陕郡。安庆绪又派严庄调集洛阳的全部兵力,与张通儒合兵共步骑十万余,号十五万,于陕郡阻挡官军。
十月十五,两军相遇于新店。叛军先到,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势,依山布阵,郭子仪初战不利,被赶到山下,此时本是沿南山搜索叛军伏兵的回纥兵突起袭击。经西京一役,叛军对回纥无不闻之丧胆,当即阵脚大乱。官军与回纥左右夹击,再一次将叛军打得大败,攻克陕郡,安庆绪的主要兵力也在此一战中消耗殆尽。
严庄率先弃陕郡而逃至洛阳,告知安庆绪败状。安庆绪乘夜帅其部众逃往河北,临行前竟将先前俘虏的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多名唐将全都处死。
“想哥舒翰也算一代名将,立功无数,可惜晚节不保,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如当初一死殉难的好,还能留个忠烈之名。”
李泌重新封好东京送来的捷报,亲自送到宫门,让内侍立即呈给皇帝。回来时元帅府内众人仍在议论纷纷,就菡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的捷报复本歪在腿上,不知在想什么。他走过去唤她:“菡玉。”
菡玉回神,把复本拿好,站起来应道:“大哥。”
李泌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玉儿,哥舒翰死了,你心里好受些么?”
菡玉吃惊地抬头看他:“大哥!我怎么……”
她想说,我怎么会这样想,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也知道,哥舒翰、陈玄礼、李辅国,于公于理,他们是忠君为国,是捍卫皇室正统,他们没错。如果换作十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们一边。然而于情于私,她又如何能不怨。
李泌又道:“自从长安回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
菡玉扯出笑容道:“哪里,我只不过见长安人生凋敝,与战前升平繁盛之状迥异,有所感怀罢了。对了,这回广平王入东京,有没有如回纥之约?”
李泌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与广平王商量好,但以安氏父子搜罗的金银珠玉赂回纥,可保洛阳百姓免遭掳掠。”
菡玉疑道:“安氏父子所得财物尽输范阳,少留东京,回纥焉能满足?”
李泌道:“另有洛阳父老自出罗锦万匹以献,目前回纥军已撤出东京,城内安然。”
菡玉点点头:“那就好,至少暂时无忧了。”
李泌手扶她肩道:“这些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等我过几日回长安探过宗亲,咱们就一道回衡山去吧。”
菡玉讶道:“这么快就走?不是说等天下平定之后再回去的么?”
李泌道:“如今两京平复,安禄山已死,安庆绪败走,叛军主力全灭,天下虽未大定,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以后就是两边慢慢地磨罢了。你也知道我闲散惯了,不会做官,只是见陛下有难前来相助。现在劫难已过,陛下又有广平王、郭大夫等辅助,我自然可以回去过我的逍遥日子了。”
菡玉道:“可是还有半壁江山陷于战乱,安庆绪尚未伏诛,史思明野心勃勃,回纥吐蕃不服天朝威严,以后更有……”说了一半停住。她所知的事已经做不了准,安禄山都死了,也许……真的不会有事了罢。
李泌道:“照你这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天下永远不会有真正太平的一日。我且问你,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还能尽心尽力辅佐陛下么?又能尽多少力呢?”
杨昭始终是横在她和皇帝心间的一根刺,她对合谋杀死杨昭的人难以释怀,皇帝也不愿重用杨昭亲党。同为奉宝册传位的宰相,房琯受到皇帝重用,韦见素就因攀附杨昭,到顺化后不久便被罢相,迁左仆射,后又迁太子少师。
菡玉讪讪笑道:“也是,小弟能力低微,非经天纬地之才,做做大哥的帮手还行,一个人确难独当一面。”
李泌知道她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叹气。
菡玉又道:“不过,如果日后又有异动,希望大哥还能重出山林。”
李泌道:“这自不必说,以陛下对我的恩情,于国于私,我都会来助力。”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鼎沸人声,竟是皇帝听闻攻下洛阳,喜不自胜,亲自赶到元帅府来。一进门,不等众臣行礼,皇帝便急冲冲握住李泌的手,连声问:“先生,广平真的克复东京、尽歼逆党十万大军?可有斩获安庆绪首级?”
李泌回道:“安庆绪逃窜至河北,部属仅有千百,如令广平王乘机追伐,相信不日便可斩其首献于阙下。”
皇帝道:“穷寇莫追,如今他也是丧家之犬了,何足为惧!洛阳易攻难守,还是让广平率大军镇守,以免再生枝节。”拉着李泌坐下,遣退众人,笑道:“吾家得归,皆卿之力也。我已上表请求上皇回京,我当归还帝位,回东宫重修臣子之职。”
李泌站起身:“表书可还来得及追回?”
皇帝道:“刚刚派人送出的,应未远。怎么?”
李泌道:“请陛下立即下旨追回此表,不然,上皇将不会回来了。”
皇帝问:“表书有何不妥?我若不说让位,上皇怎么能回来?”
李泌道:“正是因为陛下要让位,上皇才不肯回来。”
皇帝想了一想,即令内侍遣人快马追回表书,又问:“那以先生之见,该怎么办好呢?”
李泌道:“陛下可以重新写一封群臣贺表,就说自从马嵬请留、灵武即位,到今日克复两京,陛下时刻思念上皇,请上皇速返京城,使陛下尽孝养之心即可。”
皇帝思忖片刻,叹道:“初时我的确是想还政于上皇,今闻先生之言,始悟其失。那便按先生说的,改上群臣表吧。”当即命李泌草拟群臣表。李泌口述,菡玉执笔,片刻挥就。皇帝看后,又略作修改,重新誊写一份,立即命随驾在旁的中使李辅国奉表书入蜀。
李辅国接过表书,瞄一眼李泌道:“陛下,臣掌管宫禁符契和宫门钥匙,此去西蜀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符钥岂可无人掌管。除长史之外,不管交予何人臣都难以放心。”
皇帝道:“那就先由先生摄管几日吧。”
李泌上前谢道:“宫禁符钥关系陛下安危,一向由大官管理,仓促交付他人,恐生疏漏。况且臣已准备和师弟一起回归乡里,难以尽责了。”
皇帝吃了一惊:“怎么先生你要走?!还有吉卿?”
菡玉也上前对皇帝一拜:“臣与兄长志同。师兄已助陛下收回两京,报德足矣,愿复为山水闲人。”
皇帝拉住李泌急道:“我与先生经年共患难,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同享太平之时,先生怎么反而要离我而去?”
李泌跪下拜道:“臣有五不可留,请陛下容臣归隐,免臣一死!”
皇帝连忙扶他起来:“先生何出此言?何为五不可留?”
李泌回道:“臣幼年即与陛下相识,是遇陛下太早;陛下全心以待,不分君臣,是宠臣太深;臣以布衣入朝,陛下委以军国,是任臣太重;臣无旧勋、无族党而遽挽狂澜,是功太高;山人隐士得居中流,是迹太奇。此臣所以不可留也。”
皇帝听后少顷沉默,转而对李辅国道:“卿身负宫禁重任,不可遽离吾左右。蜀道艰难,另遣青壮者前去吧。此事就交由你安排。”
李辅国拜道:“多谢陛下爱护。”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