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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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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恨不得拔腿就跑,但还是耐着性子道:“皇子臣僚们不吃,陛下必然也不肯吃。殿下不如先吃一块,这样臣回去也好劝说陛下。”

太子想了想,拿了一块饼。菡玉又劝陈玄礼也拿了一块,重用布包好,极力以平稳的步子慢慢走出院子去。走出驿门,远远地看到杨昭骑着马立在围墙边。她拔足欲跑,却发现身后陈玄礼也跟着出来了,正朝她这边观望,只得放慢步子,一路向皇子公主皇孙们分发胡饼。

好不容易挨到杨昭近旁,他也看见了她,跳下马来,笑问:“玉儿,你好些了?”不等她说话,又从怀中掏出那支玉笛来递给她,“对了,昨晚上你听着听着睡着了,我就替你把笛子收着了,现在完璧归赵。”

菡玉哪有心思管那笛子,手捧胡饼举在他面前,一边瞥着远处的陈玄礼,一边低声道:“相爷,你快到前面金吾卫那里去。”

他疑道:“金吾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急道:“不是金吾卫,是后面的……”

忽然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将她打断,十来个吐蕃使者拦住了杨昭的马,操着怪腔怪调的汉语说:“宰相,我们都还没有吃饭,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吐蕃的使者。”

皇帝一行仓皇之间离开长安,臣子们都不知晓,这些吐蕃使者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菡玉变了脸色,把手里的胡饼冲他们掷过去,颤声喝道:“走开!快走开!”一边拉着杨昭向后躲避。

杨昭讶道:“玉儿,你怎么了?”

菡玉急道:“别靠近他们!一定是人假……”

话未说完,再一次被嘈乱之声打断。远处陈玄礼所在之地,十几个士兵齐声大喊:“杨昭谋反!杨昭与吐蕃细作谋反!”

菡玉大惊失色,连忙推他上马:“相爷快走!去金吾卫那里!”

他翻身上马,伸手来拉她,被她推开:“你快走,我不要紧!”

他伸着手坚持:“要走一起走。”

那头已经有人张弓搭箭,羽箭嗖嗖的向他们飞来。她无可奈何,只得抓住他的手飞身跃上马背,面对面坐在他身前。骏马疾驰而出,她低下头以免挡到他视线,双手护在他背后,只希望或许能替他挡一些箭矢,尽量多挡一些。

奔出西门外,他突然猛拉缰绳,骏马前蹄直立而起。她回头去看,只见远处小丘立着一名武将,箭在弦上,弓如满月,正对着她背心。

轻轻一放,满月霎时萎顿,劲力全凝到箭尖上,挟万钧之势,带起破空厉响。她呆呆地盯着那向自己激射而来的利箭,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尽被挡住,看不到箭,也看不到挽弓射箭的人。

嗤的一声轻响,是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近在耳畔,细微几不可闻。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到她额头上,她抬起头,只看见眼前一簇尖锐的箭尖,犹带着新鲜热血,从他心口里穿透出来。

“糟糕,”他无奈地一笑,“我又忘了你是不怕刀兵的。”

他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在他眼里世上的所有加在一起都不如他自己的身家重要。但最后他还是用性命换了她。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手里还握着那支碧玉短笛。她开口却喊不出任何声音,伸手去抓他,他的衣袖流水一般从她僵硬的五指间溜过,只抓住那玉笛的尾梢,冷硬如冰。

她跟着他重重地摔下去,扑面而来的尘灰蒙住了她的口鼻。她的脸埋在灰土中,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只紧紧攥住手中那支玉笛。

有滚烫的血溅到她手上,有利刃刺透了她的肩背,有无数的人从她身上踩踏而过。

她只是紧紧地攥住那笛子,紧紧地攥住,指节都已僵住了,只知道自己不能放,绝不能放。

日头偏离了天中,六月仲夏的日光驱散了林间最后一点薄雾。午时正刻,他四十周岁的生辰,就这样来了,又这样去了。

喧嚣声渐渐远去了,带走了他们想要的战果,也带走了她今生全部的牵系眷恋。

她从尘土中抬起脸,十数丈之外,高高的辕门上,他竟还是在笑着,清晰如只在咫尺之远,仿佛这十丈的距离并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并不存在,他依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这手里的玉笛,真真切切地在她掌中,再也不会离去了,再也不会了。

这情形就像昨天夜里,她也是这样握着他递过来的笛子,一人握住一头,谁也不放。她一抬头,就看到他轻浅的笑容,眼波里分明有情意闪动。

他说,好,给你,一辈子,都给你。

可是一辈子却这样短,这样短。

《镇魂调》中卷 碧玉笛 完

篇外·布谷

菡玉这几日来连续奔波劳碌,身心俱疲,虽是坐着,这一觉也睡得极沉,全不知周遭何时何事。后来略略醒转,大约是夜里凉气侵体,稍有了些知觉,又觉得头颈处酸麻不适,忍不住动了动,想更往他肩窝里靠去,寻个舒服的位置。脑袋这么一动,失了依靠,猛地往下一落,她心里一惊,霎时便醒了。心头犹存余悸,才发现自己是靠着身后的大树,身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月亮已经下去了,四野黑漆漆的,荷塘中的蛙虫也停止了鼓噪,隐约可闻淙淙的水声,和荷叶相触的簌簌声响。她焦急地唤了一声:“相爷!你在么?”

簌簌的声源处传来他的回音:“玉儿,我在这里呢,这就过来。”

她这才放了心,不由嘲笑自己,未免太多心了,杯弓蛇影。就算有事,也不会是这万籁俱寂的大半夜里。

不一会儿他便回来,手里拿着一束花草似的东西,看不真切,口中说道:“我看你睡得熟,以为走开一会儿不打紧,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你叫我,就只采了这几个奇Qisuu。сom书。想来是你对我依赖极深,饶是在睡梦里,没了我在身边,也能觉察得出来。”纵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从语气中听出此刻他脸上必是挂着调侃的笑意。

“这树干滚圆,没靠稳当,这才醒的……”她脸上微热,小声辩解,只换来他哈哈大笑。她知道自己嘴上说不过他,忍着脸红,问道:“相爷,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晚上没有吃饭,这会儿还真有些肚饿,我才想起荷塘里还另有一样妙物呢。”他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之物递给她,原来是几丛莲蓬,个个都还不及拳头大小。

菡玉失笑道:“相爷,莲子八月方熟,如今才六月中旬,哪里能吃?”他身居高位,养尊处优,不辨菽麦也是寻常,莲子想必吃过不少,却未必知道果期几时。

他哼了一声:“你休要笑我,我在花园里种了这些年的莲花,还会不知道莲子几时熟么?等到八九月熟透了,也就老了,需炖煮几个时辰才会软烂。这个时候的莲子才嫩,适宜生吃。”说着,自行剥开一只莲蓬,取出其中的莲子便往口中送去。

“哎!”她阻拦不及,眼看着他嚼开了那带皮的生莲子,五官扭曲成一团,偏还不肯承认自己错了,硬是将那又苦又涩的莲子吞了下去。

她忍俊不禁,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相府的花园里是有一片荷塘,不过那都是花匠种植料理的,他爱莲是借物寄思,只爱那花开娇妍之态,哪会去管这些事?

片刻之后,见他面色恢复,才问道:“相爷,苦不苦?”

忽而一阵风来,惊了树上栖息的鸟儿,扑落落四散惊飞而去,叽叽喳喳的一阵鸟鸣声。他却不答,抬了头看天上飞鸟,反问道:“玉儿,你可听到有杜鹃啼鸣?”

飞鸟也正应景,他这么一说,立时有一只杜鹃叫了几声:“布谷,布谷,布谷。”

菡玉道:“这时节竟还能听到布谷鸟儿的叫声,我还以为只有春耕时才有。怎么?”

“你听,它在叫什么?”

她想了一想:“农人叫这鸟儿布谷鸟,因它叫声仿佛‘布谷’二字,说它曾是赐神农氏五谷之种的神鸟,又催促今人勤劳耕种;文士谓之‘杜鹃’、‘子规’,传说是古蜀望帝魂灵所化,声声啼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其实禽鸟并不会说话,生来就只会那么叫而已。人们听它叫声谐音,那都是后来想象的了。”

他叹了一声:“菡玉,你可真会煞风景。”

她微赧,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相爷觉得它在叫什么?”

“我说呀,”他伸过手来揽住她肩,仰首望着天上盘旋来去的飞鸟,“这望帝生前必是个多情种,情深且笃,相思而死,仍矢志不渝。那女子问他:相思苦不苦?他只回答:玉儿,不苦,不苦,不苦。”

她听他前面言语,已知他意有所指,后来更索性叫出“玉儿”来,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偏生她不懂得这花前月下、情意绵绵该怎生处置,只觉腼腆窘迫,低下头去剥手中的莲蓬。

他见她面露羞红,不言不语,只当她是默许了,胆子一大,伸手便欲将她搂进怀中。刚伸出手去,她却抬起头来,手中举着一颗莲子凑到他唇边,说道:“莲皮涩,莲心苦,莲子甜味本就不浓,须得将这两样都摘去才能尝到。你尝尝这个,还苦不苦?”

他无可奈何地张口吃下,囫囵吞枣,全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滋味。她见他面色不豫,以为是嫌莲子味道不好,又追问了一句:“还苦么?”

他心说早就不该对她的榆木脑袋抱什么指望,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坐:“菡玉,你曾说过,莲花‘惟心素淡,虽苦犹清’,我就是最爱这莲心的苦味。”

她复又低下头,默不做声地摆弄手中的莲蓬。他叹了一口气,道:“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再睡一会儿罢。”

“嗯。”她应了一声,倚着他肩膀睡去。半晌,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苦尽,就是甘来了。”

“苦尽甘来……好,好。”他想起她刚刚应承他的,等到了成都……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就是苦尽甘来了。他心中欢喜,情动心摇,身子动了一动,终究还是忍住,只将自己外袍展开,覆住她身子,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快睡罢。”

她偎进他胸怀,闭上双眼。夜深露重,凉意逼人,这样相偎相依,却是身暖心定。夜风微拂,送来荷叶和花的香气,清淡微苦的芬芳。头顶上方,杜鹃的啼鸣宛转迂回,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声声都是他在低诉:玉儿,不苦,不苦,不苦。

左相韦见素在御医那里草草包扎了伤口,回到驿站庭中时,皇帝仍拄着拐杖面壁而立。一旁地上,贵妃已换上盛装,面上敷了厚厚的粉,遮住青紫的脸色;颈间挂满繁复的珠翠环链,勒痕都被遮掩。她依然是雍容华贵的贵妃,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皇帝却好似一下老了十岁,有拐杖拄着,背仍急剧地佝偻下去,仿佛不堪重荷。微风拂起他鬓边花白的发丝,此时他完全是一个年过古稀、老态龙钟的老人了。

身旁高力士奏道:“陛下,贵妃已经整装完毕了。”

皇帝恍若未闻,只是面壁侧立,一言不发。

高力士又劝道:“时下天气炎热,尸骸不能久存。陛下就再看贵妃一眼,记着她美丽的模样,让她入土为安罢。”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贵妃,昏花的眼中热泪盈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高力士命人用草席将贵妃尸身裹了,抬到驿站后缢杀贵妃的梨树下掘土掩埋。

驿外军士已经安定,悄静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混乱。韦见素伸手摸了摸帽下的纱布,若不是头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真要以为那只是自己恍惚间的一场噩梦。

夏日的热风从驿外吹进来,带进阵阵血腥气味,夹着腐坏的气息。一场暴乱,朝臣死的死,逃的逃,皇帝身边,居然就剩左相韦见素一个人了。若不是他的二儿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也在随行军中,及时拦住鞭打他的士兵,只怕此刻他也和其他同僚一样命丧黄泉了。御史大夫兼置顿使魏方进就因为说了一句:“你们竟然敢杀害宰相!”就被众人乱刀杀死。魏方进与他私交颇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刀下毙命,无力相助。

他步出驿门,外头三三两两的士兵正在收拾残局,血污满地,腥气弥漫。他的儿子韦谔也在其中。

韦谔看见父亲,迎了上来:“父亲,你的伤怎么样了?可要紧?”

韦见素道:“已经叫御医看过了,不妨事。你这是……”

韦谔迟疑道:“是陈将军他命我……命我清理场地。”

韦见素只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你魏叔叔……”

韦谔低声道:“孩儿已经选了一处好认的地方将魏叔叔安葬了,就在驿站后面那块大石头边,虽然不能立碑,以后也好找到。”

韦见素道:“好,好,也只能这样了。”

沉默片刻,韦谔靠近父亲,小声道:“父亲,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父亲指教。”

韦见素问:“何事?只管说来。”

“就是那个……”韦谔指了指驿站大门,“收还是不收?”

韦见素顺着儿子所指方向看去,驿门上戳着一根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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