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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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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杨昌面前不远处经过。杨昌看那吉少卿面容,不由吃惊,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秀美的男子,单看脸面几与女子无异。

吉少卿不答话。侍郎又道:“不知少卿可否携我一程?”

吉少卿冷冷道:“下官与侍郎并不同路。”

侍郎道:“少卿往东去,我要往东南,怎么不同路。雨这么大,少卿难道忍心让我从这里冒雨跑到景风门么?”

吉少卿似乎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携了他同行。

杨昌转身叫起车夫道:“咱们到东边的景风门去等候。”从南面大门出,绕了一大圈,来到景风门外,那两人也才缓缓步行至此。杨昌仍是候在墙根下,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天色又昏暗,吉少卿也未留意他。

二人驻足在门前,吉少卿似乎不愿多留,急着要走,侍郎却抓住他伞柄不放。就听吉少卿不耐道:“杨侍郎,下官就住街对面的崇仁坊,几步路就到了。侍郎离家还远,这把伞就送给侍郎好了。”松开手便往雨里冲。

侍郎一把拉住他袖子:“少卿如此美意,下官却之不恭,多谢了。既然少卿只剩一小段路,那不如让下官送少卿到家门,免得淋雨。”

吉少卿只想甩开他,侍郎却硬拉着他的手不放,两人拉拉扯扯地往街对面而去,看得杨昌两眼发直。他原以为侍郎是想借这段同路与那吉少卿商量什么事,不想竟是如此光景。

疾风又起,刮得细密雨丝满天乱舞。杨昌一不小心,斗笠叫风吹跑了,追了老远才追上。那边侍郎也慢慢地踱着步子回来,手里摆弄着吉少卿的伞,模样很是闲适。杨昌刚想提醒他风大,伞莫乱晃,就见一阵狂风袭来,把那伞吹得脱手飞去,在泥水里打了好几个滚,碰到了墙根才停下。

杨昌急忙掏出伞上去为他遮雨,他却跑开去追那飞走的伞。杨昌紧跟着他,只见他不顾满地泥水,蹲下身去捧着那折断了伞骨的破伞,满面懊悔痛惜,好似摔坏的不是一把寻常的油纸伞,而是价值千金的珍宝。

杨昌沉默半晌,低声道:“侍郎,可以修好的。”

侍郎转过头来看着他。杨昌继续道:“只是折断了一根伞骨,换上新的就能修复。”

侍郎沉声问:“能和原来一模一样么?”

“只要用料一致,一样的伞架形状,应是分辨不出来的。”杨昌看了一眼折断的伞骨,“不过这把伞用的是紫竹伞骨,紫竹产于南方湿热之地,长安不一定有……”

侍郎道:“那从南方运一些过来不就成了!”

只是一把伞而已……杨昌心说,口中只道:“是。”将那破了的伞仔细理顺收好,包进蓑衣里,另一手撑起伞:“侍郎,雨大了,请上车罢。”招呼车夫移过马车来。

侍郎上了车坐定,杨昌已把破伞擦干净了,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他接过去放在膝上,杨昌正欲关上车门,被他阻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杨昌低下头去:“回侍郎,小人名叫……杨昌。”

今年立春早,刚过年没几天,东风送暖,将一冬的冰雪吹散成如酥小雨。一早侍郎奉诏入宫,天色就有些阴沉。杨昌担心要下雨,带上了伞。侍郎见他手中雨伞,忽然问道:“那把伞修好了没?”

杨昌回道:“昨日已依侍郎的吩咐修好,只是选出来的那根紫竹颜色仍偏黑,比原来的略深。”吉少卿那把伞的伞骨实在少见,从南方运来的几十车紫竹,都找不到一根颜色和它一样的。

侍郎道:“拿过来我看看。”

杨昌去取了伞来。那把摔断了的伞如今已修补完好,收在锦匣里。侍郎拿出来看了看,道:“只能这样了,带着罢。”

杨昌接过伞欲收回匣中,被他阻止:“盒子不用带了。”

杨昌点头应下,将两把伞都拿在手里。带出去自然是要还给吉少卿的,一把普通的油纸伞还用锦匣装着,是太刻意了。

到了宫门外,侍郎下车步行入宫。杨昌遣走车夫护卫,自己却在宫门口等着。过了约摸一个时辰,果真下起零星小雨来。他撑开自己的伞,那把紫竹伞仍抱在怀里。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侍郎才出来,果然与吉少卿一起,衣帽上都淋了一些细雨。杨昌连忙迎上去,侍郎拿过紫竹伞,对吉少卿笑道:“上次借了少卿的伞,搁在角落里都忘了,如今才归还,少卿恕罪。”

吉少卿的态度仍是不太友善,接过伞道:“侍郎不必客气。”

侍郎道:“好在是完璧归赵了。”见吉少卿撑开了伞,顺势趋到他伞下。吉少卿脸色一变,退后了一步。

侍郎立定不动,盯着吉少卿道:“少卿如此见外呀。”

吉少卿瞥了杨昌一眼,道:“下官不敢,只是觉得……这伞有些古怪。”

侍郎眉毛轻挑。杨昌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吉少卿好敏锐的眼力!他特地请了制伞的能匠,完全照着原来的样子修复,新伞骨也仔细打磨,看上去像用了许久一般。除了颜色,那根伞骨和其他的无半点不同,雨天天色又昏暗,他刚拿到手里这一会儿,居然就看出来了?

侍郎问:“一把伞而已,哪里古怪?”

吉少卿却不答,反说起其他事来:“方才陛下赐给东平郡王的那张三丈胡床,虽是紫色,却不像紫檀木啊。”

侍郎道:“少卿好眼力,的确不是紫檀木,乃是紫竹所制。陛下以往器物爱金银珠玉,最近对这些雅致之物起了兴趣,就怕东平郡王不识陛下雅趣,嫌它寒酸了。”

吉少卿道:“紫竹产于南方湿热之地,运送到长安,想必所费也不低。”

侍郎道:“竹木易储,从水路运来,运费倒不昂贵。”

吉少卿冷笑一声:“船运是不昂贵,但行速缓慢。陛下突然起兴,哪等得那许多个月。轻车快马,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侍郎道:“若为陛下一时兴致,自在长安城内取材。”

吉少卿道:“紫竹在长安属罕物,若不是蒙陛下圣眷,只怕都无几人知晓,哪得富贵人家趋之若鹜。下官听说陛下在兴庆宫新建的那处水榭,用了几十车的紫竹,就是侍郎所献。人言耗费千金,不知可否属实?”

杨昌听他再三嘲讽,也觉得刺耳,心想:臣子们花些手段讨陛下的欢心,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侍郎虽然耗了些人力财力,但也不比别人更甚。而且侍郎他费这些心思,还不是……

侍郎避而不答,只道:“不过是竹子而已,颜色特殊一些,也算不得奇珍异宝。少卿这把雨伞不就是紫竹所制,难道不是在长安市面上购得?”

吉少卿道:“紫竹价格昂贵,一把雨伞而已,何须弄得那么金贵?”他手执伞柄往城墙石基的棱角上用力一蹭,刮去了一层皮,露出其下青黄的质地,“店主觉得紫竹骨好看,用染料将竹子染成了紫色,其实就是寻常青竹。”

难怪颜色那般鲜艳,原来是染的。杨昌瞄一眼侍郎,只见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辩解道:“实不相瞒,下官不小心把少卿的伞弄折了,便从陛下那里讨了几根用剩的边角料来修。本以为可以瞒过少卿,不想少卿目力如炬,竟然看出来了。”

吉少卿把伞收起,双手递上:“侍郎有心,下官受之有愧。这把伞还是侍郎自己留着罢。”

侍郎道:“这本是少卿的伞……”

吉少卿道:“侍郎加的那根伞骨不知可以买多少把这样的伞了,下官哪里受得起。”把伞往侍郎手里一递。侍郎不接,他也不管,径自松手转身而去,那把伞“啪”的一声掉在了泥水里。

杨昌连忙去捡起来擦干净,那边吉少卿已经走远了,侍郎还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杨昌捧着伞问道:“侍郎,吉少卿将此伞相赠,可要谢却?”

侍郎这才转过来,一把将那伞夺去,抚着伞柄上粗糙的划痕,半晌方道:“他赠我的……怎可不收。”

天又黑了,虽不是雨雪天气,风却很大,从城墙上吹过,呜呜作响,自高空盘旋而下,又钻进衣领袖口里,激得颈后寒毛根根竖起。杨昌紧了紧棉衣,望向宫门两边的守卫,却是站得笔直,如一排肃穆的雕像。

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寒夜里等着相爷,有时像现在一样在宫门前,有时在省院门口,有时在皇城东门,有时在朱雀大街上。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唯一不变的是,每次他手中都抱着同一把雨伞。

这把伞做得并不好,用料简省,不够结实,花五十文钱,东西市里随处都可以买到。三年了,从伞面到骨架几乎全都换过一遍。唯一没更换的,也就是中间那根最粗的伞柄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伞柄上那块破损的地方,虽然粗糙,却无花纹。相爷又把那花纹刮去了。多少次了?雕上,又刮去,刮去,再雕上,反反复复,那些飞散的竹屑,就像相爷若有若无的叹息,随着岁月消散了,只留下越陷越深的凹痕。

宫门内一点明灭的灯火,由远及近,缓缓而行。这次,相爷是又一个人,还是有人陪在他身侧?

杨昌盯着那灯火,它却突然不动了。他正纳闷,相爷已独自走近,见他迎上去,沉声道:“我想走一会儿,叫他们先去景风门。”面上带着怒意。

杨昌吩咐车夫先行,取了车前一盏马灯,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内那点灯火,仍在原地不动,随风摇曳明灭。他暗暗叹气,默默地走在相爷身侧照路。

两人走了一段,相爷忽然问:“杨昌,在你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话中怒意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无奈和悲哀。

杨昌不意他竟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愣了一愣:“相爷,属下只是一个奴仆,荣华富贵、黎民苍生,非我所能及。”

相爷道:“假设你今日身居高位,又如何抉择?”

杨昌沉默片刻,回道:“相爷,您最重要。”

相爷笑出了声:“杨昌,我从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滑头。”顿了一顿,他又叹道:“不过你说的,倒是深得我心。”

深得我心……只怕不是称赞他这个马屁拍对了地方罢。杨昌低头道:“属下只求能想相爷所想。”

“杨昌,你都明白我的心意,为何她却不明白?”他伸手拿过杨昌手里的伞撑开,看着那一棱一棱的紫竹伞骨,“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黎民苍生……我既能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只为这一根伞骨,又为何不能用苍生换一人?”

杨昌忙劝道:“相爷,此处还是皇城。”

相爷苦笑道:“我只怕她听不到。”无雨无雪的天气,他撑着那把伞,慢慢踱步,朝东面景风门而去。杨昌想起借伞那次,相爷也是这样自宫城承天门步行往景风门去,只是那时伞下有另一个人,如今身边却只有他一个家仆。

他悄悄退后两步跟着,让相爷一人独行。伞是偏着的,留下一半的空缺,好似那里真有一个人,陪他走着。

荣华富贵、黎民苍生孰轻孰重,相爷心里早有了答案。杨昌心想。那答案,想必和“相爷,您最重要”有着相似的样貌。

下卷

〇一·月缺

蜀中地势低洼,夏季潮湿闷热,立秋后暑气依然不减,一直到白露之后夜间才渐渐凉了,白日里仍是燠热难耐。

傍晚时韦谔自行宫回还,一踏进家门立刻把帽子脱了,一旁他的夫人刘氏早在门内候着,接过他的帽子去。韦谔仍觉得热,顺手又想脱外衣,被刘娘子止住:“这光天化日的就脱衣裳,被人瞧见了多不好,回屋再换去。”

韦谔道:“自己家里还管那么多。”一边说一边就把外袍脱下来。

刘娘子嗔道:“你现在可是御史中丞,督察百官,可不能像原来似的没形没状。”

韦谔道:“督察什么百官,一共才几个人啊。”抢过刘娘子手中的团扇来,急呼呼地直扇。

刘娘子讪讪道:“陛下刚到成都半月,好多人还不知道,以后慢慢的都会过来的。这半月里不是就有好多人追来了么?”

韦谔叹了口气:“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了。”

刘娘子问:“为什么?难道其他人都投靠安禄山了?”

韦谔不答,只猛扇手中团扇,抹一把脖子里粘乎乎的汗:“怪不得这里的人都说‘处暑热死老鼠’,真是比三伏天还要难受。”他从小在京兆长大,夏天虽然也热,却是淋漓畅快,哪像这里蒸笼似的闷热,连出汗也是粘腻的,浑身不爽利。

刘娘子道:“还有几天就秋分了,秋日过半,马上就不热了。我在屋里备了酸梅汤,用深井水镇过的,喝两口解解热,顺便去换件衣裳。”

韦谔喜道:“不早说!”急忙赶回屋去。那酸梅汤还冰手,外壁上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韦谔连灌了两大口,通心凉透,暑意顿消,连连赞叹。

刘娘子随他进屋,端过来一盘点心:“大人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夫君要是饿了,先吃两块胡饼罢。这是我今天下午刚做的,还热着呢。”

韦谔拿过来一块,问:“怎么突然想到做胡饼,还亲自动手?”

刘娘子嗔道:“你呀,日子越过越颠倒了。后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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