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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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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涣道:“唉,可不就是么!陛下认定是建宁王当不成元帅而对广平王心生怨恨,刚刚一直说要将建宁王立即处死,长史就是为这个在劝陛下呢!”

韦见素惊道:“建宁王怎会谋害亲兄?”

崔涣道:“话是这么说,可武库守卫的供词都道只有建宁王碰过那件黄金甲,昨天晚上建宁王还特意又去检查了一遍,并且嘱咐守卫说这件盔甲非同小可,不可擅动。”

这证词无疑对建宁王极是不利。先前皇帝有意加建宁王为元帅,李泌劝阻才改为广平王,韦见素等当时都在场。建宁王天纵英才,元帅之位本该是他的。正如李泌所说,待建宁王立下功勋,说不好将来这李氏天下也是他的,就因为广平王嫡长子的身份,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在座诸人不由都思忖,若换作自己是建宁王,大约也会心有不甘。

韦见素拈着胡须沉思了半晌,说:“建宁王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再怎么说也要查清楚了再下论断。千万不能让陛下一时气愤而仓促定论,万一谬误则悔之晚矣。”

崔涣道:“韦相所言极是。也不知道长史在里面说得如何,真正急死人了!——哎,吉少卿,你是长史的师弟,和他最相熟,不如过去探一探,省得我们几个在这里干着急啊!”

菡玉自知不入皇帝法眼,不好未得准许擅自去见驾,但耐不住韦见素几人苦苦哀求相劝,她心想这几人都怕惹皇帝不悦,她反正是无所谓宠遇,便答应了。

偏殿就在正殿之后,她从侧面绕过去,刚走在过道里,就听到里面皇帝微带薄怒的声音:“先生还帮着那逆子说话。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去找过你?”

菡玉一震,停住了脚步。

李泌不语,皇帝又道:“他是不是跟你说,张良娣对你怀恨在心,和内侍串通互为表里想借机害你,请求为你除害?先生拆了良娣的七宝鞍,不过是些财物,妇人心眼小,责怪先生不念乡里之情固然会有,但哪至于想要害先生?这个逆子还不是为了自己私怨。他的生母张氏是张良娣的陪嫁媵人,宠遇不如良娣,此子因而对良娣怀恨在心。良娣是他的长辈,将来我也是要立她为后的,就是他的嫡母,他连母亲都敢杀,何况是妨碍他得势的异母兄长?我差一点就被此子蒙骗,封他做了元帅!说起来他没能做成元帅,都是因为先生一力进谏,保不准他对先生也心怀恨意,才故意扯进先生来对付良娣!”

李泌道:“广平王遇刺一事或可再议,但于臣,臣相信建宁王绝无加害之心。”

皇帝道:“你看,方才你还言之凿凿,现在就变成‘或可再议’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人,先生平心而论,你是否真的相信建宁与此事无干?”

李泌过了片刻方说:“人命关天,当讲求真凭实据,不是臣相不相信来决定的。请陛下予臣三日将此事彻查,待一切水落石出后再作定夺。”

皇帝叹道:“皇位之争,自古以来不知害得多少兄弟反目,骨肉相残,是以祖先才立下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的规矩。饶是如此,本朝开国一百多年,还没有哪个皇帝是嫡长子出身。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再发生在我的儿子身上。”

李泌道:“陛下……”

皇帝打断他:“先生不必再劝了。半个时辰前我就已下令赐建宁自尽,想必内侍都快回来复命了罢。”

李泌从偏殿出来,就看到菡玉呆呆地站在廊下。十一月的户外已经天寒地冻,她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身单衣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刚伸出手,她却先道:“几位相公都等得着急了。”扭头就走,他那只手便落了空。

李泌返回正殿,屋内众人立即围上来,听他说了皇帝的决定,全都唏嘘不已,却也无力回天了。又说了几句广平王的伤势、东征后续事宜,都觉得没有商议的心思,不一会儿便散了。

菡玉跟在李泌之后出宫,她走得很慢,觉得全身都像被大石碾过一般,几乎支撑不起自己的躯体。建宁王还那么年轻,充满朝气和斗志,正准备在沙场上挥洒热血青春,却连敌人的刀锋都没见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就算他在战场上被最羸弱无能的小兵杀死,也比这样死值得,比这值得!

她和他并不相熟,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五六个时辰之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皇子还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开玩笑说要叫她师叔,要教她一套编给文官强身健体的拳法。一转眼,他就从这人世间消失了,就像……就像……

她仰起脸,深深吸进冰凉的空气。

“玉儿,”李泌回过头,看她的眼眸中闪过无数情绪,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向她伸出手,“累了就扶着我罢。”

她摇头,再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大哥,我觉得这件事还有一些疑点。首先……”

李泌出口打断:“都过去了,说也无用,不必再提了。”

“大哥!”她抬头望向他,“难道你也不认为建宁王是冤枉的么?”

“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不是这么认为。”

她想起他和皇帝说的那些话。“那你究竟相不相信建宁王?”

李泌凝眉看着她:“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

“我信他,”她淡淡一笑,“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救不回建宁王,也不能让他蒙冤受屈,这件事还有很多地方没弄清楚,我……”

“这件事已经了结了,”他突然变得严厉,“你不要再插手。”

以前若是他用这样的语气命令她,她定然要不服气地顶嘴。然而……这些年里她已经听惯太多这样的命令。她低下头:“大哥,建宁王那么尊敬你信任你,你却宁愿他枉死么?我知道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死……”

“玉儿,你太重情,看待事物不免感情用事流于表面,你相信的未必就是好的、对的。”他说话的语速有些快,“你连杨昭都信。”

那两个字终于让她的冷静崩塌。她踉跄地后退一步,张嘴用力呼吸,嗓子却好似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仿佛又回到刚刚失去他那三个月里,她其实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却找不到倾诉的那个人,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只会嚎啕大哭。她看到远处错落的简陋宫室,那原本不过是太守府邸,就因为里面住进了这些人,立刻变得和长安的宫阙一般,有了噬人的力量,轻而易举吞掉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岂止是这太守府,连马嵬驿那些破败的馆舍,那座朽坏的辕门,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玉儿!”李泌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上前拉住她,“对不起,我……我只是想保护你。”

她却挣开了,转身急向宫门走去,脚步越走越快,最后成了奔跑。

韦见素和崔涣走到东侧宫门口时,迎面正好来了另一人,手里高举一个两三尺宽的漆盘。侧门只得勉强两人并排进出,这盘子一举,便把韦崔二人挡住了。那举盘人抬头一看,见是两位宰相也不让路,挑着尖细的嗓音道:“咱家奉圣谕出宫办事,正要回去向陛下复旨。”

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宦官李辅国,皇帝在东宫时他就侍奉近侧,一路从车架西行,算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韦见素见那漆盘上盖着黑绸,绸下隐约可见一壶、一匕、一巾,立时明白他是去做什么的了,神色一黯,便退到一边给他让开路,问:“王……可有留言?”

李辅国哼道:“刚开始还狡辩,后见证据确凿,只好认罪伏诛了,还有什么留言。”

韦见素和崔涣都给他让了路,李辅国抬脚跨进门槛,刚走一步,从漆盘下看到面前一袭绯色官袍,被风吹得猎猎飞扬,其下是一双皂色官靴,却是定定地没有半分挪动的意思。他抬起头瞥了来人一眼,拉长声音:“吉少卿,有何指教?”

就是这个声音,这个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嗓音,从这张嘴里冒出的词句,那些古怪而刻毒的语调,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过:“剑南是杨昭领地,到了他的地盘上,殿下更无出头之日。”还说过:“杨昭误国殃民,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就该将他曝尸三日!”

那一日的情景,他满面的血污,穿心而过的利箭,破碎的尸身,那一日的剧痛,从身到心,还有那些极力隐藏按捺的愤恨、怨怒,都因这尖细的嗓音,在这一刻浪潮般向她涌来。她最重要的人死了,那些杀他的人,三军将士,她不能恨;九五至尊,她也不能恨;这个阴险奸猾的宦官,她终于可以恨了。她握紧了空拳,看着他面前那些被黑绸盖住的器物,脑中闪过无数阴暗血腥、将他置于死地的念头。

但她终究只是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做。

“吉少卿!”一旁崔涣低声唤她,想扯她的袖子,但看韦见素和随后赶来的李泌都没有言语动作,手也缩了回去。

李辅国与她对峙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到底还是气虚势弱,低下头从她身边绕过,几乎是小跑着回宫复命去了。

〇五·月捩

李泌入宫觐见,回到元帅府已是戌初时刻,天色完全黑透了。他临走时只留了少量事务,料想菡玉半个时辰前就该弄完了,这会儿却还见窗户里亮着灯。他走进屋内,见菡玉在案前呆坐着,面前还是他留下的那几份奏报,笔架在笔搁上,砚中墨都快干透了。

他连唤了她两声,她才回神,淡淡应道:“大哥,你回来啦。”

李泌问:“坐在这儿想什么呢?”

菡玉道:“还有几份奏报没批完,我等大哥回来。”

李泌看了看道:“都是庸调的清单,你按往常的惯例归档分类交给武库便可。”

菡玉道:“我只管书记,如何分配还是由大哥来决定。”

之前在顺化,这些无关紧要的奏报她都自行处理,省了李泌不少功夫,紧要军务她也常常有所建议。但自从建宁王死后,她突然沉默下去,只听李泌吩咐行事,还总是心不在焉,神飞天外,常常左耳听进去就从右耳飞了,连自己刚刚写了什么都不记得,完全如一台专职书写的机械一般。

李泌拨开她面前纸笔,把手里的提篮放上去:“今天过节,还让你忙到这么晚,也没空出去游玩。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打开提篮,一股甜香扑面而来。

菡玉总算笑了一笑:“原来都十五了,日子过得真颠倒。闻这味儿就知道是锦贤记的豆沙油锤,大哥怎么弄到的?”

李泌道:“这还是御赐的呢。陛下在顺化的御厨都是当地招募,临走就遣散了。这回到凤翔,有个锦贤记的大师傅从西京到这儿避难,也来应募,这不正好快到上元节,就把他招进来了。陛下也对这民间的点心赞不绝口呢。”

菡玉道:“那我真是有口福。”

李泌取出一双竹筷递给她,一边笑道:“我特意给你选了双尖筷子。”她不太会用筷子,总夹不起圆溜溜的东西,只能用筷尖戳。

她垂下眼道:“我已经学会了。”果然稳稳当当地夹起一只油锤来,举到半空中,突然手一抖,那油锤掉到地下,骨碌碌滚出去好远。她再没有吃的心情,把筷子一放,勉强说:“晚饭吃太多了,到现在还撑得慌。”

李泌刚吃了一只,也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方说:“这东西是有些油腻。”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默默地坐着,就在她快要忍不住眼泪时,他忽然说:“刚刚陛下问起你二师兄了。”

菡玉抬手捋了捋发,悄悄拭过眼角:“二师兄还在太原和史思明等人周旋么?他麾下精兵尽赴朔方,手里只剩万余团练兵,而史思明合蔡希德、同秀岩、牛珽介等四支兵力,号称有十万,兵力悬殊。上次接到军报已是十日前,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李泌道:“胡人有勇无谋,围城月余不下已疏无斗志,越往后越难攻克,史、蔡、同、牛四人又不齐心。二师弟用万余团练兵就拖住四员大将、数万兵马,正是他坚守太原的用意。史思明非他对手,你不必为他担忧。”

菡玉点点头,问:“那陛下何以问起师兄?”

李泌道:“就因二师弟战功彪炳,陛下正为如何嘉奖他发愁呢。如今郭、李二人都已是宰相,无官可赏了。”

菡玉道:“官以任能,爵以赏功。”

李泌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应急的好办法。玉儿,你……”

菡玉转过头去:“这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听来的。”

李泌问:“那你自己意下如何?”

菡玉硬邦邦地回答:“我没有主意。”

李泌叹了口气:“玉儿,如果你真的厌烦了,不想再理会战事,那就回衡山去。这里的一切,就都交给我罢。”

“大哥,我不是……”她的语气软下来,“我想帮你的,我也想早日平定战乱,还天下以太平……”

李泌正色道:“既然你还记挂天下的安危,那就打起精神来,把心力用到该用的地方去,别老沉湎于过去那一点点旧事,消磨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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