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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我安静下来,自欺欺人地问他。
他望住我,眯眯眼又笑。
我抱着他的脖颈,慢慢地偎着他,以身为他取暖。“士信!你知道么?我一直以为,得雪才是与我心灵最为相近的。原来,只有你。你可知,我的心好痛好痛,就如失去了半颗心一样。你若不在了,此生再也没人与我心有默契,你当真忍心么?”
他累了,不知不觉阖起了疲软的双眼。嘴角噙着丝笑,衬着血色的雪,独树一帜。
我颤着身体,抱紧他哭泣。“假若有日我战死沙场,或者骤然死去,你猜二公子会否为我而伤?”语毕,滴着眼泪笑了笑。“死的感觉不好受,我曾经也徘徊在死的边缘。但是只要你肯伸手给我,我肯定毫不犹豫拉你回来。我求求你,把手给我好么?”我吸了吸鼻子,把下颔抵在他的额角侧。“我求你了……”我一边地哭,一边地恳求,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不要把手递给阎王爷。
他握着我的手骤然冰凉。
我嘴巴翕张,眼泪顺势滑落嘴里。
他的头顺着朔风,慢慢地歪去了一边。双目已然闭合,唇角的笑依旧那般痞赖雅致。
我嚎啕道:“罗士信!”放声大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痛。
心头一窒,微颤的胸口急烈地发憷。
我艰困地把罗士信扶起来,靠在我的背脊上。我咬紧牙关,背起了他沉重的身躯。“士信,我们回一趟北邙山可好?”我哀恸不已,泪骚乱了声调。
天空慢慢地飘起了雪,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不知多久,拳毛騧才虚软无力地停驻。
它间不停息地跑,又累又饿又苦,在所不惜。
到达洛阳北邙山时,拳毛騧终于倒下,我与罗士信也同时坠马。
我爬起身,扶着他站起。
他的身体好冷,与天上的雪融成了一体。
拖着他的身躯,步步艰难地前行。
他曾说过,死后必葬北邙山,与兄弟裴仁基同葬。
我轻手轻脚地放下他,走到裴仁基的墓前,“噗通”跪下磕头,呜咽起来。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我跪着走去坟茔的侧边,以手当铲,刨起白雪。
白雪下的黄泥渐现,我竭力地刨土,不停不停地挖、刨、扒。
我的泪水一滴滴地往下坠,落入了黄泥之中。
粗糙的泥土,混合着坚硬的石子沙砾,磨穿了我的十指。
十指痛归心,黄泉碧落何人在?
鲜血滴在了泥土里,与雪的白、土的黄糅杂。
渐渐地,朔风咆哮,刮起了大雪。
脚印轧着雪地,声声放慢,不敢造次。
我知道后头有人,却一刻未停息地刨土。
脚步声缓缓加重,调子渐进。
瞬息之间,两双靴子驻足。
我不管,用尽力气地挖着泥土。眼泪愈落愈多,北风吹拂着泪痕,刮伤了脸。
程咬金和尉迟恭跪下来,四手联合,在旁协助我,拼命地刨开刚落地的大雪片片。
我抬起头观望着他们。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的眼却欺上了一袭氤氲的雾气。
我看见秦琼跪在雪地上,给不远躺着的罗士信磕头。他的双目染红,眼眶勾出了湿重的水汽。
程咬金用肮脏的手擦了擦眼角,怨恨上头。“我不会让士信枉死的。”粗野的底气,喧嚷叫啸。
尉迟恭不语,把头更低,十指流血,颤得发瑟。
我低下头,奋力而怒地刨坑。
“罗士信——”我撕心裂肺,“我要令刘黑闼生不如死!”颤音拉动了血脉的禁锢,我心头窒息,刹那痛不可以。
蓦地,眼前昏黑一片,激灵的身体犹如被雷击中,双目泛白瞪直,偏头晕倒过去。
依稀间,我听见了他们的呼喊声愈渐愈远……
次日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返回获嘉。
照顾我的秦琼告诉说,洺州陷落。
我又哭了起来,扪心暗痛,眉头紧皱。
秦琼说,罗士信被俘,刘黑闼惜他勇毅,一度想挽留他。
罗士信宁死不屈,不愿背叛李唐。
刘黑闼听此,赞赏其义,本想放他走,谁料部下一个箭步手起刀落,砍中了他的腹部,伤了他的要害。
我隐隐压抑着心腔,不甘心地啜泣。
秦琼不语,轻轻地搂着我。
过了不久,秦琼向二公子请战刘黑闼。
二月廿八,在秦琼的努力奋战下,汉军望尘莫及,不敢冒进送死。
刘黑闼见状,连忙带兵撤出洺州。
廿九日,洺州重回二公子手中。
三月,春回大地。
二公子和李艺在洺水以南扎营,并分兵驻扎洺水之北。
刘黑闼多回挑战,二公子坚壁不战,以挫其锋。另遣我带领奇兵截断汉军在冀、贝、沧、瀛等州的水陆运粮舟和车。
瀛洲之滨,我坐在拳毛騧上,冷视眼前的熊熊大火。
火烧粮道,何其痛快!
燃烧着的粮道外,伫立着一个人,透着火光,我依稀看准。
那人!
蔓延的火焰,逐光沉入他晶莹的眼球内。他穿着儒袍,手握纸扇,山光湖色竟也不如他此时的风雅。
火神祝融张狂大笑,所到之处都是艳丽的红莲。
那人灰灰地转身,腿脚似不麻利,拐脚离去。
我眉心顿却,沉抑的胸腔呛起了仇恨的欲望。
今日,我烧他粮仓;明日,我烧他主公。
我定必将刘黑闼挫骨扬灰,鞭尸三百。
两军相持总的已有十余日,二公子见汉军粮仓已毁,必来决一死战,是以他命人于洺水上游筑堰,截断河水。
三月廿六,刘黑闼率步骑两万南渡洺水,逼近唐军营列阵。
廿七,汉军夜袭李世勣的马军,二公子遂领略阳公李道宗以旁敲侧击之势,救援李世勣。
却,被刘黑闼包围。
还好尉迟恭早发现了刘黑闼的不轨图谋,率勇士冲入包围,大破敌阵,营救出二公子与李道宗。
廿九日,我和程咬金带领轻骑出战挑衅。
二公子骑上拳毛騧,率玄甲军尾随击破刘黑闼的马军,乘胜追击,以千军万马践踏其步兵。
拳毛騧威风凛凛,冲锋陷阵。它即便身中九箭,战死两军阵前,也都在所不惜。
我亲眼所见,拳毛騧傻傻的头颅还是一如既往地闪烁着迷糊的双目,可爱又可气。上了疆场的它,不再辨别不清方向。它是一匹战马,是二公子的得力助手。
它的身前中了六箭,后背中三箭。
我哭了。
这匹蠢马,从未见过的勇气。
战斗从晌午持续至黄昏,唐军气势如虹,汉军殊死搏斗,负隅顽抗。
那彪汉刘黑闼拼劲对抗,不敢有丝毫懈怠。
二公子令守吏决堰开洺水,顿时河水疾速俯冲,水流直达三百尺有余。水深过丈,逐浪滔天。
汉军防线崩溃,数千人因逃离不及而溺毙。其余万人,则被唐军截杀。
那彪汉战败,匆忙率领剩下的两百骑兵和一些幕僚,仓皇逃去突厥。
洺水之战,山东悉定。
唐军肆意杀戮,得脱的义军首领皆以死罪悬名通缉逮捕。虽有赦令,获者必戮。至于义军之妻妾均被虏,人心危惧。
三日整军后,二公子借此时机,就引军于河南以讨鲁王徐圆朗,然命我随李艺和四公子的大军返长安。
长孙无忌也想随我回京。
二公子初始脸有些变色,后头便沉冷地应承了他的要求。
五月,我与长孙无忌跨双骑,前往北邙山祭拜罗士信。
暖春清风点鸳鸯,柳岸丛生花草香。
四月之时,李唐兵马返抵长安。
方进城门,圣旨颁布。
李渊赞赏罗士信的忠肝义胆与英勇无敌之心,也叹息少年英雄天妒英才。为了记功于罗士信,李渊赐予其谥号“勇”,令其永载史册。
我握着手中的圣旨,看着面前的两座坟茔。手微微发颤,鲜血倒灌,仿若看到了当初我的血是如何地滴落罗士信的坟茔下。
长孙无忌摁向我的臂腕,轻声唤道:“沉冤。”
我轻推开他,走前几步。佝偻着身,把圣旨放在坟前,弯腰行跪拜礼。“对不住!我只能为你讨来这些赏赐。”
眼望坟头,石碑上篆刻“郯国勇公罗士信之墓”。
我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来。
当初我回到长安稍作整理后,再去洛阳天策府。
尔月在门外苦苦守候,双目红肿,泪痕新旧交替,她望住我,苦笑。
我知道,快马加鞭的军情快报,举国震动,李渊深感惋惜。
尔月都甚都晓得,甚都不怨怪。
我对着坟茔说道:“我会为你报仇的!即便不杀刘黑闼,也要让他活得比死更难受。”
长孙无忌心旌一摇,稍愕地看向我。“你打算……”怎么做?
“放心!”我抢白,“攻打刘黑闼的事不能急于一时,我心里自有分寸。”
他抿抿唇,便未语。
我把圣旨埋入泥土中,磕三个响头,扣紧拳头,心中默念。
刘黑闼,他日,这里便是你的衣冠冢。
六月中,刘黑闼东山再起,引突厥兵进犯山东。
为此,李渊诏令已封燕郡王的李艺征讨敌贼。
十七日,刘黑闼袭定州,其旧部曹湛与董康买在鲜虞县起兵响应。
七月,吴王李伏威进朝,留于长安。
另一位吴王李子通,意图密谋逃走,终被唐军捉拿,斩头于长安。
汉军的威力一发不可收拾,势如破竹,于九月攻克瀛洲,杀瀛洲刺史马匡武。而东盐州的马君德则据州城归附刘黑闼,以保全性命。
其外,突厥公然攻打代州,杀定襄王李大恩。
至八月,颉利可汗率兵侵占廉州,骑兵数十万。漫山遍野,绵延数百里。
突厥兵以此为刘黑闼造势,想必也给了他一个良机。
两个月后的十月初五,贝州刺史许善护与汉将刘十善战于鄃县。
唐军覆没,许善护被斩。
初六,右武侯将军桑显和于晏城击败刘黑闼的部分兵马。
观州刺史刘会以州城归附刘黑闼。
十五日,李渊命淮阳王李道玄为河北道行军总管,原国公史万宝为其副将,共同率兵三万进剿汉军。
时唐军中,将帅不和。
李道玄率轻骑先攻下博,命史万宝监督大军继进。
史万宝觉其仍是年幼,妄进必败,遂没有听从李道玄的话,故而按兵不动。他打算待李道玄战败、刘黑闼争进时,来一招一箭双雕,大举攻破其防线。
李道玄孤军作战,败阵,被刘黑闼斩下头颅。
史万宝见状,连忙带兵奋战。
可此时,全军已无斗志,几快溃败。
唐军战败,主帅抱头鼠窜,山东震骇。
刘黑闼迫使洺州总管、庐江王李瑗弃城西走。
不时,相州以北的州县相继归附。
旬日间,刘黑闼尽收故地,复都洺州。
闻得李道玄死于非命、刘黑闼势力大增,李渊龙颜震怒,思法补救。
我看此情形,虽感气愤,却只能等候。
数日以后,李渊特命四公子为领军大将军、并州大总管,而我就以定远将军的身份,率军讨伐贼人。
我与他现儿势成水火。
我的意见,他会听从么?
另一端,楚王林士宏病逝,余部自行瓦解。
楚国虽亡,却又为刘黑闼造了势。
作者有话要说:
☆、百花成蜜,为谁而甜
第三十三章 百花成蜜,为谁而甜
十一月,刚下完了一场雪。
头一场的雪,竟成了唐军万劫不复的深渊。
初三,四公子带领唐军抵达沧州,时沧州刺史程大买为刘黑闼所迫,已弃城潜逃。
唐军在城内扎营,众将皆在商议如何应对。
四公子畏汉军兵强马壮,不敢冒然东进。
我骂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
他听此,顾不得身份就回骂我,难听肮脏的话都出于他的嘴巴。
众将极力劝告我们,莫像下博之战的李、史二人,免得将帅不和,惨死的会是我们自己。
最终,商议草草了结,我们不欢而散。
我出了营帐,从马厩里牵出特勒骠。
拳毛騧死后,二公子以慰我的伤心,遂把特勒骠送给我。
这匹马,曾经令二公子战胜了宋金刚。它比拳毛騧更加英勇,连打八场硬仗都死不去,只能说它命硬得很。
特勒骠比拳毛騧独立,不会撒娇卖乖。
预备上马时,身后响起了一袭阴恻恻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我驻足,却未回头。“殿下不敢东进,只好让末将替你冲锋了。”
四公子冲步上来,一把拽过我的身子。他的怒焰镶在眼中,逼视着我。“你是一名将军,我如此决定,你难道会不知道是何解究么?”
我松下握着的缰绳,推开四公子。“我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可你却是鲁莽任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