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轻声赋道:“晚霞聊自怡,初晴弥可喜。日晃百花色,风动千林翠。池鱼跃不同,园鸟声还异。寄言博通者,知予物外志。”
我静静听出他的颤音,身体愈来愈冷,如坠冰窖。
初晴海棠雪中叹,痴痴一人谁在唤?
他用力地抱紧我,十指俱颤。
我笑道:“这是最后一首了。”声音无端飘渺。
再也听不到他为我赋诗了。
“不会的。”他有些激动。
我猝气哈起,感觉力不从心。“二公子……”
他的心犹若灌铅般纵深,“嗯”了声表示他在。
我情不自禁地将手漫上他腰间的暖玉佩,汲取最后的温暖。说道:“你要当一个好皇帝,开创太平盛世……二公子……等我……我不会先走……不投胎……”话音未完,竟无一丝余力。
他闭紧双目,任由泪水划过面颊上的酒涡。笑得很轻,心却很重。“我等你,三十年。”
凳子上的阎立本仔细地描绘,景致美丽,只是刚涂抹的颜色不消一瞬便融化在他火热的眼泪中。他匆忙地擦过眼泪,握紧手中的毛笔,认真地描绘着眼前的人。
“对啊……”我的眼睑发软,渐而眯起。“三十年,我们还有三十年呢!你不许毁诺,记得等我……”
看来我是要负约了!
二公子的眼泪犹如穿梭在纱帘上的珠子,一滴滴地沉没在我的头顶上。
我只觉发间时热时冷,可也禁不住身上的冰霜。“辅机……是我……我欠了……他……他不悔地支持……我……对不住他……来生再还罢。”寒促已经沉寂,眼前迷蒙一片,时隐时现的光线终于在此铺开。
罗士信还是一副坏坏的笑颜,阳光照在我和他的身上。他伸出右手,迎接我的魂魄。
这是我第二次唤长孙辅机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可惜他听不见了。
我眯了眯眼,双唇抿着。
再等我会儿子罢,士信!
我的手虚弱地掺着暖玉佩,呢喃着情意绵绵。“替我照顾……婵……婵媛,她心里有……有俨儿……将来许配给他罢。二公子,莫要让他们……空等。我乏了,好累好累。士信来了……我想过去瞧瞧他……对不住……二公子!我这一辈子欠你的所有,三十年后再重来罢……佛说:人有三世,前世、今世、来世……来世……等……等我……”眼前暮色四合,黑暗的余晖后流下了泪珠。虚软的手指一抓,勾住了二公子腰上的玉佩。手慢慢下滑,玉佩“乒乓”作声,碎裂两半。
他语带凝噎,瞬间又落泪。
天上的光微微黯然,失去颜色的丹青不再美艳,失去心跳的人不再回来。
《匏有苦叶》说得尽管深情,终究还是负了你。
春风拂来,不度玉门关。漫天海棠,花枝招颤。风吹着海棠花,寂寂无闻地落下,飘逸在那人儿的身上。
阎立本肩膀瑟瑟发抖,手里的毛笔坠在了丹青图上,眼泪化了所有的颜色。
二公子纹丝不动地抱着那人儿,眼泪顺着酒涡落下,仿佛又回到了人生初见之时。他紧紧地抱住那人儿的肩头,双目闭合,噙着丝笑道:“你不许毁诺……”
……
贞观三年,己丑。二月,段沉冤殁。
三月,烟花落幕悲长安。
长孙无忌穿着朝服入显德殿,一请二公子将沉冤逐出青史,世上从无一个名曰“段沉冤”地来过、去过;二请二公子将沉冤入葬昭陵北侧的空地上;三请二公子将沉冤生前最爱之物携带入墓。
二公子统统答应,只留下那块暖在手里、冷却心里的玉佩、一幅丹青图和一个木箱子。
六月,昭陵北麓祭坛两侧庑廊十五里外。
长孙无忌换上了一身缟素,含着悲痛的性情,命人掘土三尺。
他的身旁,放置了一幅普通的红木棺材。
棺椁未合,里头的人儿红妆轻妍。
脸色平静无波,两腮微微拂红。沉冤身着半臂红罗衫,头戴海棠钗。她安静地躺在那儿,双手交叠。她的周围,洒满了海棠香。
也许,驱逐她身上带来的尸臭;也许,留恋她身上仅存的记忆。
尉迟恭、秦琼和程咬金站在远处,不敢迈步前去看她的最后一面。
一旦棺椁合起,用钉子钉上,这个人儿便真的与他们天各一方。
段志玄握紧匕首,这柄匕首是与沉冤相识后、她的第一个寿辰时他送给她的礼物。
玄武门之变,她丢了匕首,被他捡回来。
如今她不带走了。
李靖面色无波,眼底却席卷风雨。
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阎立本、屈突通、刘弘基……皆来吊唁。
太极宫的夹岸海棠处处绽放,簌簌飘过的清香,揽怀笼月。
二公子缓缓步行,手里紧紧地握着破碎两半的暖玉佩,不敢松开手。他的背影,孤愁寂寞。找寻了一棵海棠树,他倚着树干坐了下来。
这日的天色犹似当初,万里晴空,乍暖还寒。
阳光在他刚毅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霞光扑向了海棠花,宛如轻歌曼舞的女伎,随风翩跹,自由自在。
他微昂起头,伸手就可碰触到阳光。他将碎开两边的玉佩重新合同,举高玉佩,闭合右眼。左眼透过光线可见,暖玉佩在光润下盈出的纹理竟是这般多姿多彩。他的眼里,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坐在大缸上的活泼的她,还看到了曾经与他靠坐在海棠树下的危殆的她。刹那,他激动得全身绷直。不听话的泪水犹如她不听他命令一般,簌簌地涌出了眼眶。只是此时,他笑得清朗挚诚。
三尺之坑已经掘好,长孙无忌蜷着拳头,茫茫地缩入袖子里。
回头探看众人的目光,或垂泪,或凭吊,或凄然,或麻木。
斯须,长孙无忌扬声一句“上钉”。
宫人拿起手里的钉子,慢慢靠近红木棺材。
尉迟恭、秦琼和程咬金三人掉下了泪水,傻傻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宛若木头。
他们是叱咤大唐的威武将军,如今只是一个为朋友的离去而伤心欲绝的平凡人。
宫人们合力将棺椁盖在棺材上,棺椁闭合,他们开始以钉锤定棺椁。
长孙无忌移开脸,万物之于他不过空悲切。
一名宫人将手中的钉子衔入棺椁上,用锤子重重一锤,一颗钉子稳妥地钉死在棺椁的一角。
尉迟恭站在秦琼和程咬金中间,他高昂起头,任凭泪水打湿了眼睛。
程咬金哭得泣不成声,喘气吁吁。
秦琼微笑,芳草碧连天,送卿别离。
第二名宫人用锤子敲中钉子,将其钉死在棺椁的另一角。
尉迟恭颐指气使,飞奔似的冲上前大喊“住手”。粗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苦吟,他当真只是一名普通的男儿汉。
秦琼和程咬金吓傻了,匆促地扑过去制止尉迟恭发狂的举动。
尉迟恭不断挣扎,哀嚎声声“你回来啊,段沉冤!你们住手啊,莫要钉了,她永远都出不来了”他奋力挣扎,只求能上前救出那个沉睡不醒的人儿。
另外两名宫人不敢懈怠,平稳地将钉子衔入棺椁的两角上,只听见很重很重的锤定之音。
长孙无忌闭目垂泪,蜷缩的拳头巍巍地张开。
秦琼和程咬金搏命地拉住尉迟恭,程咬金哭得说不出半句劝话,只有秦琼大吼地叫尉迟恭停下来。
上钉完成,一切皆成定局。
尉迟恭高声“啊”地喧嚣,使出最后的猛力挣开了秦琼和程咬金。尉迟恭“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子向前匍匐,额头贴在了地面上。泪如雨下,心字成灰。
秦琼和程咬金同时也跪下。
长孙无忌痛声叫了一句“下葬”。
宫人们竭尽全力,将棺材用麻绳悬挂起来,慢慢地放进三尺之坑中。一炷香后,他们开始以土埋葬。
黄泥掩盖在红木棺材上,再不复返。
尉迟恭的双手捶在地面,泪水冲破障碍,肆意放纵地嚎啕。
十八学士均叩拜,千言万语倾注心头。
泥土平整,如履平地。
宫人们将一棵海棠树苗播种在泥土里,祈求着它能茁壮成长,和泥土下的人儿一齐守护昭陵,守护她珍而重之的那个人。
二公子看尽了人世百态,却不知道暖玉佩盈出的光彩竟是世上最美的。他微微侧开身子,阳光穿过玉佩的纹理,折光透视在树干上的一处小细孔上。这个小细孔,还如当时。
只是,射影在小细孔里的光线还能折光再射,光润直直地落在了底下的这片土地。他摸了摸细孔,忽然摸到了一点东西。把东西掏出来,才知道居然是一颗小小的水晶。
他扔掉暖玉佩,开始用手挖掘泥土。十指灼痛,也不再管。
从不深的泥土里,挖出了三个刺绣得很丑陋的锦囊。
他痴痴地捧起三个锦囊,爱不释手。尽管手工粗劣,他还是很珍惜。
因为,这是沉冤留给他的三件礼物。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锦囊,里面有一缕用红线捆绑的青丝,还有一张信笺。
“半生为君故,赋得海棠春。尽一生委婉,断了尘世缘”。
半生为君故,赋得海棠春。
活了大半生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能等到如春的海棠绽放,为它赋诗一首。
尽一生委婉,断了尘世缘。
她用尽一生去爱、去恨,到头来都只是委婉的一场梦。梦醒了,尘世间的缘都该斩断。她的结局,赋予了天机,赋予在她的名字上——段沉冤,断尘缘。
他强抑着心头的一抹震痛,打开了第二个锦囊,独留一张信笺。
“尔月跟随我多年,我不忍留她一人于深宫。若你有意,请放她自由”。
心头空留一处角落,缺了那抹红色人影,再不完整。
把最后一个锦囊打开,他的眼泪已经融化了信笺上的娟秀字迹。
锦囊里存留了几片干燥的海棠花瓣,其中一片海棠花上题字“三十年之约,相忘江湖”。
霎时,心底里的狂风作起了雨雪沧澜,他的心浮浮沉沉,宛若被虫子啃噬了,空余一袭冷漠的愁涩。他收好三个锦囊,长吁一声,眼泪顺着眼角垂下。
……
二公子决定把沉冤所有的丹青图烧毁,长孙无忌立即阻挠。
他求二公子,留一幅丹青给他。
二公子叹了叹气,遂他。
他感激涕零,连忙从木箱子找出他、俨儿还有沉冤的丹青。找到了,他当作是沉冤送给他的宝物,爱怜珍惜。
二公子的手里握着那幅既属于自己、也属于沉冤的丹青图,看着那熊熊烈焰里的丹青逐一被烧毁,他的心永远地沉寂海底,不再无风起浪。
不久,长孙无忌请二公子将俨儿过继给段志玄为子,再从师于自己。
二公子允了他,将俨儿入段志玄家族宗谱,是为段俨。后收其为外甥,婚配于已册封为文安郡主的婵媛。
约莫十日后,二公子将段俨送出了皇宫,将婵媛交给阴妃抚养。未几,他命人将坐飞阁和听蝉斋拆毁。
贞观三年,十二月底,守岁之日。
二公子决意在这天放尔月出宫。
尔月在显德殿觐见二公子,言道自己不愿出宫,希望能留在宫里。
二公子说明此乃沉冤之求,而他也愿意放尔月自由。
尔月只是摇头,始终说“奴婢不会离开皇宫的”。
贞观四年,庚寅,四月。
阴世师之女阴贤妃因病去世。
到了五月时,二公子突然以“加封”之名,封阴氏为德妃,称之阴德妃。
而这位全新的阴德妃,则是——左尔月。
她以陛下妃嫔之名留在宫里,继续完成沉冤的愿望,陪伴在二公子身边,同时照顾她妹妹的儿子和婵媛。
贞观九年,乙未,五月。
太上皇薨逝,享年七十岁。
晚年的李渊整日郁郁寡欢,沉迷于琵琶弹奏之中。他临死前,只求薄葬。
但二公子要求厚葬,并依东汉光武帝刘秀原陵之规制修筑献陵。
十月,入葬。
上谥号太武皇帝,庙号为高祖。
贞观十年,丙申。
长孙皇后永世长辞,时年三十六岁。
于十一月入葬昭陵地宫,谥曰“文德”。
二公子曾在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时而望入昭陵地宫的方向,时而却望去北麓庑廊外十五里的地方,声声叹息,隐隐含泪。后来魏征婉谏,二公子方作罢,不再做此等有失皇帝威严的事情。
对于失去半生协助自己的伴侣,他感到无助彷徨、痛不欲生,却也曾经答应过那个人儿,要好好地活下去,做一个好皇帝,开创太平盛世。
从此以后,二公子再无册立皇后。
贞观十三年,已亥,正月。
二公子为文德皇后凭吊三年后,颁布懿旨,令段俨与文安郡主成婚。
与此同时,长孙无忌把有关段俨身世的秘密告诉了这对小夫妻。
其实他食言了。
段俨的弱冠之礼已过,他却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