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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太子对夏国行宫到真是了解呢。”
面对林飞挑明的讽刺,冯翼只是低一低头,转身带步。
千步长廊曲岸枕水,浓翠色的荷叶凋残大半。映得湖心的孤亭到有了几分萧条意味。好在遍野青枫红了一半,远远望着,倒也颇为丰美。
冯翼坐在客座,换了身纯青色的衣裳,秀眉纤长入鬓,绿发曳地垂云。修长的手指捧着酒盏,未语,先凝一凝神。略带一点病态的清魅果然有着夺人心魄的冶艳。
“太子在赫连定身边潜伏已久,应对其了如掌指。”拓拔焘也不避言,直接开宗明义,“想必早有了应对之策,才会与我商量。”
冯翼笑笑,“国,是国君的根本。没有立足的根本,抢到再多东西也是无用。如今赫连定失了平凉。他便得势必西迁。途中必然路过吐谷浑汗国的领境。只要我们事先派使者与吐谷王谈好条件,请他开门借路,让我们埋伏兵马在两侧以逸待劳。必定可将赫连定一举击毙!”
“一举击毙……”拓拔焘垂眸不语,转了转握在手中的杯子。
“听说陛下要为魏国先皇守孝,故此尚未登基。”冯翼笑得醉人,“能够手刃仇敌奉于香案,想必便足以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了。”
拓拔焘忽然一笑,“说得也是,殿下行事周密,长于布局。佛狸佩服。敬你。”
两盏青瓷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四目相对,久久凝视,同时饮下杯中美酒。
林飞早听得不耐烦,看他们终于像是说完了,忙不迭拍打桌面,“可以吃菜了吧!”真是的,她赶路赶到这里。肚子饿得很啊。
“小兄弟还是未变。有趣得很。”冯翼向林飞一笑。
林飞倍感害臊,原本坐在天人之姿的冯翼身旁就让她很有压力了,那么优雅地对她微笑,会让她觉得她的举止真的很粗鲁啊。
“你才是让我大吃一惊呢。”林飞口吃起来,“告诉你哦,我喜欢的是那个清灵秀美的琴师。一下子变这么多,可真够吃不消的。还有你,明明能说会道,为什么要装哑巴。”
冯翼抿唇一笑,“既是江南的琴师,却操着北方的口音岂不奇怪吗?”
“啊,笑得那么好看。城府却这么深……”林飞不敢苛同,忽然发现拓拔焘和冯翼都一齐望向自己。
“你们看什么看?我脸很脏吗?”林飞下意识地举袖擦脸。
“我只是觉得你们长得很像……”拓拔焘看一眼冯翼,又看一眼林飞。
“你真爱说笑。”林飞把脑袋摇成波浪鼓,“他这么美!怎么可能和我像!就算知道我不爱照镜子,对自己的脸长什么样,始终定位的很朦胧。也不要这样讽刺我嘛。”
拓拔焘嗟然摇首,把视线投向满目青山,几乎不想去理林飞。
“不过说起来,你一个男人长这种脸还真是可惜呢。”林飞直勾勾地盯着冯翼看,“你若有姐妹,一定一笑倾国。到时候,也不必大家打来打去。直接让燕国公主站在城墙嫣然一笑,哗,那城下士兵还不是要倒一大片?”
“不要胡言乱语。”拓拔焘轻轻敲了敲筷子。
“哼。”林飞不爽地把头别向一边。公主、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啊。竟然为了那种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女人给她脸色看。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冯翼察言观色,适时抿出一个微笑,又把紧绷的空间变得柔和了几分。
“无需在意呢。其实我本来倒有一个妹妹。只是她是不是绝色佳人,就不得而知了……”
林飞好奇心动,忘了和拓拔焘生气,转着骨碌碌的眼珠又望了过去,“你自己的妹妹怎么会不知道长什么样?”
拓拔焘斥道:“飞儿!”
“不要紧。”冯翼笑了笑,四面的风拂开他额角的头发,乌绢般的发丝滑落,清亮又幽深得像足以沉没星子的眼睛弯弯地眯了起来。枫叶无声地飘落水面,带着一丝夕阳的碎金。冯翼的声音夹杂着水色,也陡然变得飘飘渺渺……
“那是凉州混战的时候。”冯翼望了眼拓拔焘,“陛下还没有出生时的事了……”
“我听说过。”拓拔焘沉稳地回道,“是父王攻战晋阳的时期。太子不避讳言,当时各处混战,不只燕、魏二国而已。”
“我当时已经开始记事了,所以记得很清楚。”冯翼转头,看了眼林飞,却是对着拓拔焘说,“那年是在十一月,陛下的父王,坑杀了燕国士兵五万余人……”他讲得轻轻柔柔的,林飞却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或许是四面环水的缘故,身上竟觉得越来越冷。明明是没有见过的画面,却阴阴森森幻视一般浮于眼前。偏红的月亮,血染的大地。士兵们的哀嚎。呜呜咽咽夹杂在冷风里……
“那时父皇还不是大燕之主。兵荒马乱中,贵族也好,兵将也罢。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第6章(2)
林飞心中一动,冯翼这番话倒是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抬眼望去,发现那水一样的美男子也正温柔地望着自己。
“他单骑匹马,抱着我和妹妹,夜路不辨,只凭本能而逃。母亲……”叹了口气,一直微笑的冯翼终于蹙了蹙眉,“从那晚过后,就再没见过。应该已经没于乱军中了……”
“那你妹妹……”林飞的心跳越跳越快,忽然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却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妹妹突然啼哭不止……”冯翼苦笑。他父亲后背中了一箭,独自抱着小儿已是吃力,若再引来乱兵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们就把她给扔了?”林飞愤愤然地一击亭内石桌,“为什么?因为是女孩子吗?是女孩子留下也不会有太多用处,所以遇到危险就可以抛弃一旁了吗?”
冯翼态度沉柔地解释:“不是。那样的时局,燕国内斗不止,他一人又身陷最混乱的凉州。妹妹尚在襁褓。若跟着他一路躲藏,讨不到奶水吃,就必死无疑。父亲没有办法,幸好路遇一位隐士,说也奇怪,他接过妹妹,妹妹便立时不哭了。父亲见他们有缘,才将妹妹托付给了他……”
“什么有缘,一派胡扯!”林飞又伤心又愤怒,“竟然随便把小孩交给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负责任的父亲。”
“你不知道当时局势的严酷,会这样想也是应该的。”冯翼淡淡道,“如今赫连定占了西秦,西秦王乞伏暮末已率城投降。但他依旧血屠王族,力求斩草除根。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也要留下婴孩儿与大人共死,而不是力求将人送出以保活命吗?”
林飞被堵得一怔。
“能活下来才有其他话讲。尊严、亲情、乃至一切一切,如果失去生命,就根本谈不上了。”垂睫挡住晃漾不止于眸间的潋滟,北燕太子冯翼没有笑意地微笑了。
“你说是不是呢……”
轻轻柔柔的音色渗在四面碧柔的水波里一荡一荡,林飞的心口却越发郁涩沉滞。嘴里漾起一层微微的苦,而这苦又转瞬渗透了全身。
“师兄,你应该知道我被捡来时的事吧。那时你应该已经记事了嘛。”
“哎呀,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可能每样都记得清楚。反正就是最混乱的那段日子里把你捡到的啦。”
“最混乱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嘛!”
“啊!你还真是奇怪。管他那么多!现在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啊。难道还跑去找那个把你丢掉的亲爹亲娘啊!”
“说了啦!”
“好嘛。谁晓得当时怎么回事啊。凉州突然就乱七八糟了。师傅本来带着我随军前进的,结果好像是我当时身体不舒服就晚了一天出发。结果他到外面找药,却抱了个小娃回来。哗——当时一件青衫包裹着你啊,那衣服上面全都是血。吓得我连做了几天的噩梦哦。想想的话,我还是你的恩人咧。如果不是师兄我得病,怎么会捡到你这条命啊。”
“飞儿?”
“嗯?”
“怎么发起呆来了?”拓拔焘的手暖暖的,握住了她的手。夕阳照在皮肤上,洒上半透明的淡淡的暖红。林飞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出来,躲避那血一般的颜色。
“大概是我的故事太无聊了吧。”冯翼笑着,自饮一杯。
林飞用眼角偷瞄,正逢冯翼举袖擦嘴,见她望来便对她微微一笑。
纤长的柳眉、上挑的凤眼,完美的脸形,柔软的嘴唇……那头乌乌亮亮仿若生绢的头发……如果说,在哪里见过相似的人,那恐怕就是镜中的自己了。
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为何当初在江南,魏彪见她时竟会怔忡,赫连定见她会诧异,而自己又为何竟对冯翼产生无端的亲近之心……
原来……
心像沾了水的柳絮,绵绵软软地沉淀下去。
林飞不敢去问,不敢去确定,不敢再看冯翼。不愿再深想下去。她只是突然被无法忍耐的情绪攫获,很想用尖利的指甲去抓自己的皮肤,好让溢塞在这胸腔中的苦闷够找到一个通泄的渠道。
倏然起身,随便扯了一个离去的借口。林飞奔出十里长廊,奔出原本属于赫连定的这座宫殿。不顾拓拔焘在身后追赶,她硬是从侍卫手中抢过拓拔焘的马,一直奔向城外。
伏在马背上,用力抱着马的脖子,眼泪把鬃毛都润湿了。野地的青草长且柔顺地长过马腿,道路两旁的景色变成视野朦胧里连绵的烟色。
林飞只是委屈地哭着,却什么都不愿意再深思。
如果就这样让时间停止也是好的,每个伤心的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林飞!林飞!”
焦急的声音随着固执的马蹄声传来。即使不回头,不睁眼,也知道从以前开始,会这样执拗地追逐她的人,只有一个。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大哭着回头冲他喊,眼泪把视野中的一切模糊,看不清他寂寞的神情。
“嗯……”
抓着马缰,少年落寞地应声。
应该骗她说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但是一直以来都凝视着她的自己,怎么会看不出,她与冯翼相似到诡异呢。
只属于自己的林飞,如果可以的话,就把她囚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知道爱她的人只有自己,自私的、狭隘的,也希望永远都只有自己。
这个女子的美丽、可爱、潇洒的样子、调皮的样子、拿他没辙的样子,包括种种可恶的样子……都不想被任何别的什么人看到。
只有我爱你的话,你就会属于我了吧。
就算你曾经说:我讨厌你!
也一定会渐渐地为我调转过头,向我微笑。
就算全世界都遗弃了你,对我而言,你还是绝对且唯一。
因为你也深深地了解着这一点,所以终于有一天,我一定会成为你那“唯一”的人。
青草在风中起伏,传来麦穗的幽香。
拓拔焘抬起头,拧着眉,深深地凝望林飞。
爱一个人的感情是丑陋的吧。因为如果林飞还有家人,他也很想让那些对于林飞来说重要的人,全部消失。
“他和你有没有关系,根本就不重要啊!”低哑的声音在说,“那种事不需要去确定吧。你们原本就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啊。”
“可是你知道的!你知道竟然不告诉我。”林飞伤心地看着他,“你明明知道我其实、我其实……”其实一直很想找到亲人的。
“有我就够了啊!”马背上的少年褪去一惯淡微的假面,浮现起凶狠的神情,倔强用力地咬住嘴唇,“就算能当燕国的公主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以给你一个比燕更大的国家!我也可以比任何人都更重视你!”
“那是不一样的。我也想要拥有家人啊。”
“家人是什么啊。”他冷冷地说,“你根本不知道北燕的内斗有多混乱。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一国太子会用那种不入流的手法接近赫连定。如果你是生在北燕的公主,不一定会比现在更幸福。”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她扬起马鞭,向拓拔焘挥去,“不许说!不许说!”
他引马后退,闪避,神色越加愤懑,“还没有确定他是你兄长,就这样维护他了。难道血缘就这么重要吗?比起一直以来都待在你身边的我,比起把你看成最重要的我,一个陌生人一样的家伙,就可以抢去你的心了吗?!”
“反正你根本是个没有心的人!”林飞怒极,一时间口不择言,“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放过的人,怎么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啊。”
“对!”拓拔焘突然嘶吼,“我是杀了父皇!”
林飞从没见过拓拔焘大喊大叫的样子,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但是他却更快地驱马上前,抓起林飞的手。
“因为那个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的父皇,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顶着父亲名号的陌生人啊!只有你才是我重要的人!”少年眼中透出一抹凄厉,近乎执拗地瞪着林飞。
“对啊,因为我可以帮你作证说,你是大王属意的继承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