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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巧在草场栈桥上碰见老家主杜旌山。听说是医馆来的人,老人面无表情的脸上居然动容,叹了声,伸手过来原意是要牵一牵晴阳。
小子反应却激烈,怕生似的滑了一步,堪堪避过去。
习武之人总是敏感,立即觉察晴阳的步法有来路,杜旌山一时起了闲心,要试一下晴阳的轻身功夫。遂勾指成爪,猛地抓向晴阳肩头。
事出突然,俞伯不及反应。眼看晴阳就要落在老人手中,小子却不慌乱,稳稳将熟记的步法施展出来,足下轻旋,猫妖躬身,径直从老人腋下钻了过去。更趁势跃出去几步,站开些距离,双手叉腰气愤不已:“你这老者忒不讲理!我与你素未谋面,何以见面动粗?凶神恶煞般的一个人,脾气太是暴躁,怨不得要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老家主和俞伯皆是吃惊不小。
杜旌山寒着脸问道:“小娃儿,怎知老夫走火入魔?”
晴阳却吐起舌头:“呀,居然说中了!适才见您眼珠暴突,太阳穴鼓涨,就知您内家功力深厚。可是您说话远远就飘来好重的口气,目色中也隐约压着一丝狂戾,眼底充血,当是血气翻涌,肝脾不调所致。唇色发青,乃心脉不畅。故而我推断,您这样的武林高手若非走火入魔,怎会病得如此古怪?”
“唔!”老家主眼神中不无赞许,“看样子,你的确是苏羽之□□出来的娃儿,会些医术。”
晴阳一仰头:“哼!二叔医术至臻,我难望其项背。不过对你这不讲理的老公公,还能应付。”
“哈哈哈,好个护短的娃儿!可惜医者不自医,苏先生医术再高,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听这话俞伯先意外,他不懂老家主何以要拿话激这名少年?
而那边的晴阳也果然动气,惊惶不定地确认:“你说什么?二叔怎么了?”
杜旌山袖手,冷漠地转身望着桥下碧水。
晴阳急切,眼眶泛红,拽着俞伯央求:“爷爷求您带我去见二叔。他有病的,药我带来了,我会治。”
一听这话,俞伯惊喜:“你竟能治先生的痼疾?”
“嗯嗯!”晴阳猛点头,眼泪顺势掉落下来,“二叔有贫血症,不能劳累不可见外伤,平日里随身带着有药,可他总忘了吃。一犯病就晕倒,厉害起来会要命的。您告诉我,他是不是……”
俞伯忙宽慰他:“哦哦,不急不急!先生暂时无恙,就是虚弱。现正在二少爷屋中静养。老仆这就带你去见他。走,走!”
遂无视老家主,直牵了晴阳,疾步往杜唤晨的厢房走。
杜旌山目送他们离去,站了好一会儿,眸色里似有些轻松。
穿过草地,走上石径,迎面几乎撞上个小厮。见他跑得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俞伯正色训诫:“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何事莽撞?”
小厮边喘边答:“俞伯不知道,那苏先生又不好了,二爷着小的赶紧去请郎中呢!”
话音刚落,晴阳猛挣脱俞伯飞奔而出。俞伯冲小厮挥挥手示意他赶快走,便也紧跟上去,在后头喊着给晴阳指路。
紧跑着来到房前,晴阳闯进门就瞧见二叔面色惨白卧在床里,生死不明。登时失控,哭喊着奔过来。饶是怎样呼唤都不见人醒来,晴阳稳了稳神,想起来去搭一搭脉。一探之下勃然大怒,直起身冲着近旁的杜唤晨质问:“二叔怎会受如此重的内伤?谁害了他?”
杜唤晨本来着急,冷不丁被问起,居然又迟疑一下。
等不及他作答,晴阳擦一把眼泪,解下包袱,从里头翻出个小木匣子,推开滑盖取出两粒红褐色的丸粒,先给塞进苏羽之嘴里。无奈昏迷中的人牙关紧咬,药怎么也送不进去。
晴阳便哭了,一声一哀求:“二叔您张张嘴,把药吃了就没事儿了。您不能扔下晴阳不管。姑姑和阿爷还在家里等着呢!他们知道您这样,该多伤心呐!”
乡野间每每见有喊魂的习俗。客死异乡的魂灵闻听亲人的呼唤,便不再漂泊游荡,可以顺着喊声找到回家的路,魂归故里,再入轮回。没人说得清喊魂是不是有用,因为谁也没有死过,更不会有死去的魂灵现身说一个真相。只是活人们愿意这么相信着,相信血脉亲情能渡亡灵往升,守护徘徊游离的魂魄不散。
且不评说真假,沉沦在青色深潭里的苏羽之或许真听见了晴阳声声的呼唤,那些眼泪和哀求仿佛套颈的钩锁,直直落在他心坎里,生出万般不舍来。于是攀住钩锁往上升腾,从深潭里返回青天白日下。再启双睑,果然看见晴阳一双泪目,期期艾艾。想抬手拭泪,可双手已不听使唤,再三努力,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四周一片惊喜,晴阳赶紧再递上丸药。这一回苏羽之微微张嘴含下了药丸,很慢很慢地咀嚼着,咽了下去。
趁势,晴阳又拜托杜唤晨:“恳请杜二爷给二叔渡些真气,活一下气血。”
杜唤晨有些为难:“可方才我运劲入他气海,反害他吐血不止。”
“您催了几分力?”
“情急之下,约摸五成力?怎么?”
晴阳破涕为笑:“难怪!二叔无甚内功修为,又虚弱,自然受不了您的精纯修为。其实只使二分绵力,自手少阳三焦慢慢推进去,二叔气血畅了,便能醒转。”
听罢一番解说,杜唤晨当真又惊又喜。一则没想到这十来岁的孩童已通晓许多医理,值此危急时刻竟比一屋子成年人有用处。另一边,得知自己确能助苏羽之缓解病症,心下也是欢喜。于是忙依晴阳所言,翻手对掌与苏羽之渡了些真气。
有了杜唤晨专心救治二叔,晴阳腾出空来,还追着俞伯讨问真相。
“二叔究竟如何受的伤?”
俞伯尴尬:“这?”
“他只是个布衣郎中,不涉江湖不惹是非,无仇无怨是谁下这样的狠手?”
别看晴阳人小,却有股子犟劲,对年长者也敢步步紧逼追问,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可俞伯如何敢说实话?只怕这孩子听了要当场翻脸,揪着杜家人去见官。正愁苦,外边进来了杜旌山,自己爽快承认了:“是老夫打的。”
晴阳登时怒不可遏:“你们混蛋!大老远请了我二叔来竟是要他性命不成?二叔一生磊落,做错什么了惹得你下此重手?伦理纲常国家法纪,对与错罪与罚都有官府可说理,哪容得尔等动用私刑?今日不说出个理来,我决不甘休!”
说话间,晴阳已是愤懑难平,若非俞伯拦着,恐怕能立时打过来。
可那边杜旌山不致歉也不解释,嘴抿着死线,兀自沉默。
对峙间,听得一声低吟,回头看见苏羽之眉间动了动,似叹息般长舒,竟是醒了。
晴阳百感交集:“二叔!”才唤一声,眼泪又如泉涌,扑在苏羽之怀里嘤嘤啜泣。
苏羽之抬手柔柔拍着孩子的背,关切问他:“你怎么来的?就你一人?”
晴阳坐起来扯袖抹了把脸,一五一十道:“二叔说好四五日就转回家门,可都过了□□天了依然音信全无,阿爷嘴上不说,心里总不踏实。姑姑也常魂不守舍,想来寻你,可又放心不下家里头。何况阿爷也不让,说女流之辈出门在外不安全,更不许晴阳来。我着急,就趁着天黑偷跑出来了。”
“什么?!”苏羽之又气又急,“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责备的话没说完便连连咳嗽,险些背过气去,吓得晴阳忙又哭着认错。
“二叔别生气,晴阳知错了。我原也留了书信给阿爷的,横竖我已经来了,只等您好了,怎么罚我都使得。要么您现在就打我几下出出气,晴阳跪在这里认罚。”
说着便在床前跪下,哭得眼泪糊住了脸,煞是可怜。
苏羽之如何狠得下心去罚他?撑起身坐好,将晴阳拉起,微凉的手指轻触面颊拂去泪水,眼中疼惜:“我岂是要罚你?戆小子任性,可曾想过此时此刻阿爷和姑姑有多担心?这一路上万一有个闪失,他们伤心一辈子,二叔更有何面目去见你爹娘?”
晴阳心头一凛,说话便抖了:“什么见爹娘啊?晴阳的爹娘都不在了,晴阳只有二叔。二叔别死,不要丢下晴阳啊,哇——”
苏羽之恍然竟无意将话说重了,加之方才一番紧张,连日来内心里积压的恐惧,生离死别的患得患失,让这未经世的孩子一时难以承受,无所适从。
一年前师娘去世时已叫晴阳伤心得够呛,至今未能释怀。苏羽之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实已如父般,岂非更难舍?于是乎哭得惨绝,直叫旁的人也受感染,不免黯然。
苏羽之直将晴阳揽进怀里,当着众人独自先笑:“好了好了,是二叔说错了!百年之后的事,不提不提。活得好好的,谁要死啊?二叔还没看见晴阳中状元呢!要死还早着。乖了乖了!”
晴阳埋脸撒娇:“百年之后也不许提!”
“行行行。”
“晴阳不考状元。考状元要去京城,徐夫子去了京城就不回来了,我不要跟他一样。”
“成成成,状元也不考。不过,”苏羽之轻轻揪住晴阳两边耳朵强行将小脸扶正,半垂睑假意威胁,“书还是要念的。”
晴阳噎了噎,小脸噌的飞红,嘟嘟囔囔狡辩:“我、我有好好做功课的。”
“噢,”苏羽之还有些累,便靠在床头抱臂假寐,随口吩咐,“《金匮药略》第二卷第三篇,背来我听听。”
晴阳低头捂脸,窘迫万分,扯扯苏羽之袖子,老实承认:“二叔我错了,回家去抄十遍行不行?”
“回家!”苏羽之忽而重复轻喃这两字,双目瞳光深邃。继而出人意料掀被穿鞋,要下床来。
杜唤晨忙拦住:“先生要做什么?我吩咐底下人去即可。”
苏羽之压了压对方的手,坦言:“小可,告辞。”
杜唤晨讶然后激动地反对:“不行!你这样的身子经不起路上颠簸。”
“该走了。”
“什么话?岂是我等赶你走不成?伤不好不能走。”
“你有家我也有家,我不说你也该懂的,所以真该走了。”
懂?
——杜唤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因为名叫“牵挂”的情愫他始终怀有,却不知牵挂的那头是否也同样挂念自己。或者他并不真的懂,可是没有强留的借口,只能任其自由。终究无奈,还有一丝莫名的难舍。慨然这几日同苏羽之说的话,竟较素日父子间更多些,更亲昵。也知道了,原来过去的失落,其实只是“寂寞”。
看着对方慢慢穿好衣衫,撘住小侄子的肩头蹒跚往外走,杜唤晨忽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仿佛此一别,今生难相见。有别于儿女情长的缱绻,杜唤晨已将这相识不过半月的大夫引为知己,譬如兄长。情义难舍,不忍分离!
克制着再次过去阻拦的冲动,转头看槐真。小小的娃娃本来依在自己腿边,此刻竟也愣了,无意挂下两串珠泪在颊上。杜唤晨心头一紧,想将她抱起哄慰。而她却径自走过去,不寻苏羽之,反捉住了晴阳的腰。
小子低头,对上一张楚楚的脸庞。
“哥哥不要带走苏伯伯。哥哥带槐真一起走。”
——水花飞起,一尾草鲤被钓线扯上半空。晴阳望着沈嵁娴熟的动作,眼底满是笑意。
“大哥不做生意,也是有生路的。”
沈嵁挑眉递来戏谑的一眼:“不比你。四岁的妹妹就对你一见钟情。”
晴阳错愕,脸上微红:“不是那么回事儿!”
“反正她没搂着我的腰。”
“哎呀,越说越不像样了!都说没有了。”晴阳少有的失态,说话都有些结舌,“那个,那个,那时候槐实还在娘肚子里,她也没有兄弟姐妹,跟长辈又不亲。那那,她不是喜欢二叔嘛!舍不得,所以就、就拉我垫背,想让我一起劝二叔。”
沈嵁直点头:“知道知道,她喜欢二叔,顺便连你一起喜欢。”
“不是啊——”晴阳嚷起来,脸上都快红出血了,“小孩子懂什么呀?她就是把二叔把我当亲人了。亲人!她想要个家。”
“所以你们如今在一起,你真的就是她的家,是全部啊!”
晴阳怔住。他怀疑大哥并非顺口说此一句。一直以来的调侃玩笑,只是为了提醒自己,那个四岁起就喊他“哥哥”的女子,除了他,此生可能一无所有了。
“二叔说他的家人不在那里,所以没法当杜家是自己的家,他必须回家去。”晴阳垂眉,眼望着清浅的溪水,眸光又显得深远起来,“真儿问是不是家人在哪儿,哪里便是家。二叔说是。于是真儿就问做二叔的家人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