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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他——”
“二叔别过去——”
“此生,我再也不会放开你,我爱你——”
“不要——”
无数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争先恐后地撞击晴阳的耳鼓。晴阳分辨不出谁在说话,思维在记忆的暗室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他恨不能聋了。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啊——”
仰天的爆喝,凄厉嘶哑。抬起的面容正落进那一挂残阳夕照,却似剑刺入,挥开所有嘈杂,将黑暗撕出一道口子。
那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声音,轻柔缓缓地讲述。
“我醒来时正好雨停了,窗户开着,能看到天井里雨后初阳……”
晴阳的手垂落下来,仰望的脸庞上有泪滑落,顺着眼角融进发际里。
他喃喃着,与心里的声音一道复述:“四方的屋檐上光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看着又亮又暖。劫后余生,又逢雨过天晴,多好啊!二叔就想,我们要活下去,活得有希望,就像这晴日初阳一样。”
晴阳的声音哽咽在喉端,唯听见记忆中的人兀自讲完。
“所以二叔不叫你小乖了,你是晴阳,是天亮后就能看到的,希望!”
沐光的眼瞳合起来,晴阳一头栽倒在土坟前。
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家居摆设,晴阳首先感到了困惑。
“喔,醒啦?”
说话的是谷奕人。
晴阳自己坐起来,挠了挠头,不太确定道:“我记得自己是在后山。”
谷奕人点点头:“是啊!”
晴阳放心了:“谢谢你背我回来。”
“可不是我。”他竖起拇指指指外头,“背你回来的是落欢。”
“噢!”
“我在后头抱着西西呢!”
“啊?”晴阳愣住。
就看谷奕人大大咧咧地笑着:“你跟嫂夫人偷偷摸摸出去,我们不放心嘛!再说我答应了西西,一定要寸步不离保护你。不过没想到跟踪的人还挺多的。嘿嘿!”
晴阳心里头咯噔一下,心虚地问他:“挺多人,是指?”
“都去啦!我,落欢,你哥还有你小舅子,哦,西西也算上。见你倒在地上,大家一下全跑出来了,差点没撞到一起,你说好不好笑?”
说着就笑,十足的没心没肺。
晴阳脸都黑了,窘得说不出话来。
谷奕人估摸不是瞎了就是太笨,还在唧唧喳喳说得热闹:“你这冷不丁的晕一下,可把我们吓死了!好在没啥事儿。小堂说你就是叫脑子里的血块压着神经了,以后可能还会这么时不常的晕一下。也怪他没本事,不会开颅。”
这话其实挺不公道的。术业有专攻,人资质也有高低,慢说整个叶家当年也不过出了晴阳的师父叶苍榆一个会开颅的,就是放眼海内,恐怕能做到的大夫也屈指可数。不仅是不会,主要是不敢!
所以叶苍榆一生授业,徒子徒孙加在一起几十号人,最后也就出了晴阳一个艺高人胆大的。而且听落欢讲起,当年他给开颅的人并不是外人,总归沾了点交情,还余命无多,叫无数大夫给判了“死刑”。晴阳是逼上梁山,咬牙冒险一试,虽然成功了,不过他也曾放言,此生绝无二例。
关于那次施诊晴阳当然是记不得的。第一次听小堂捶胸顿足悔不迭地埋怨自己不会“开颅取血”,他还吓了一跳,觉得这孩子痴人说梦。后来又听说,那个传说中的师父叶苍榆因年事已高眼神不好十年前就封刀了,恐怕他沈晴阳将成为江湖上唯一一个能开颅的大夫,不由吓了两跳,赶紧祈祷自己无论如何不要把这样危险的医术给想起来。
作为大夫,技术太好了也是个负担啊!
兀自暗忖,门外头一群人听到了动静,纷纷涌了进来。
沈嵁是很疼惜兄弟的,只是眼眶红且肿,好似方才已经哭了一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又非生离死别,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晴阳也并不觉得这个哥哥情感有多脆弱,反而内敛沉稳,很有骨气。转头看槐真,她一双眼赫然核桃一样,肿得更厉害。加上落欢、小堂和杜槐实几个也面色不善,一个个都似怀着心事,晴阳一时想起方才后山种种,也不免黯然。
“你们果然瞒了我许多事!”
听他说得苦涩,槐真鼻头一酸,又将哭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晴阳就觉得原来的槐真是绝不爱哭的。生离死别都不哭!可是现在她哭了,哭过了,而且肯定哭得很伤心。毋庸置疑眼泪是为自己流的,这让晴阳心里抽紧了疼,好像被一只硕大的手捏住了肺用力挤压,憋得透不过气来。
他下床走过去,将槐真揽在怀里。
“别哭真儿!不管我记起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我们现在在这里,平淡也安顺,该高兴啊!”
槐真偎在他怀里抽泣了一声,不肯抬头:“可我不想晴阳哥哥再记起来了。这就像重新把人生又过了一遍,那些难过的悲惨的事本来都平息了,又被挖出来,撕开伤口再疼一次,我不要。这不公平!晴阳哥哥好不容易才放下过去回来找我,我宁愿你不知道不记得,也不想看到你变回那几年里的样子。”
晴阳怔住:“那几年?”
槐真失言,不无懊恼,索性死死搂住晴阳,与他耍赖:“不管不管,你想不起来了,那就算了。我们不想了,不治了,就这样好不好?”
晴阳不记得槐真有这样刁蛮任性的时候,或者过去有过,但如今只是新鲜。他轻声笑起来,抚着槐真的发:“难办呐!我已经想起来一些啦!”
槐真在他怀里顿住,一旁的沈嵁却显得激动。
“你真的记起来了?”
晴阳苦笑:“只是一点儿。关于这间医馆,还有这里原来住的人。”
晴阳放开槐真,转而牵起她的手,开门走到天井里。
丁濬正焦头烂额的哄着两个孩子,见大家鱼贯出来,他不由松了口气。西西则开心奔过来,扑进晴阳怀里给了他一个拥抱。
抱起西西,晴阳直向厨房走去。檐下一方小桌,几个矮凳,凑成了全家的餐台。
晴阳将西西放下,俯身捞起一只绿漆的小凳摆在桌子下手,拖过长凳放在右边,将圆凳摆在左边,上手正位则一直有一把竹编的靠背小椅子。
“阿爷,阿娘,姑姑,二叔,”晴阳的视线自右往左转过一个圆满,旋即痴笑,“吃饭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三)抛不开
总说乡野山村清幽,对于细作暗探来说,却是人少眼却多嘴更杂。前邻后舍面都熟,外乡人一脚跨进来先就扎了眼,要找个地方掩饰身份落脚安顿委实不容易。
见面又约大白天,老街这一路走过来,落欢自己都算不清跟多少熟面孔道过寒暄,心里头不免犯了嘀咕。路未到头,远远听见水车吱呀,眺目溪水清浅,两条青石板权作了涉水的踏板,这小村的磨坊愈加显得清雅别致。
恰好有买面的村人出来,后头跟出来一人,系着围裙挽着袖,应是伙计殷勤相送。可踏上石板桥清楚瞧见伙计样貌,落欢差点没滑脚踩进溪里头去。
村人不知内情,还咯咯笑:“小弟大世面见过,小场面不习惯,脚下头没数了,哈哈!”
心头百般不好明说,落欢只能由得他人取笑,还得装一副羞赧尴尬愣头青的样子,陪着打声哈哈。
别了村人,抬头与伙计交换一眼,他牵牵嘴角笑一下,作势请落欢进去。便还继续充当买货的客人,干巴巴照着约好的说辞念来:“伙计,称一斤水磨糯米粉,三两小红豆。”
正被铺里头老师傅听见,又是一通笑。
“小阿弟看人勿准的!这个是我们老板呀!”
落欢呆了呆:“嗳?这……”张口结舌,一时窘迫。
老师傅还自说着:“也是巧了,小陈一年到头在外面做别的生意,老少回来。这趟跟倷前后脚,就比你们早到三天。别说小阿弟外乡人不认识,恐怕你们沈先生也不一定碰见过咧!”
落欢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将话接下去,只得“嗯嗯、啊啊”的点头赔笑。
那边陈碣也不见外,竟抛过来件围裙。落欢下意识接住,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糯米刚泡上,清水叔要做糕,琴嫂子家里有事今天不上工,人手不够,要吃就自己过来帮忙磨。”
落欢脱口而出:“还有这规矩?”
清水叔起哄:“光吃不做,老来当猪。快去帮忙推磨!”边说还边过来抢着给落欢把围裙系上了,推着他直往屋后的磨坊里去。拗不过,落欢半推半就跟着陈碣去了。
到了磨坊关上门,落欢一肚子好奇要问,先开口喊了声:“陈老板。”
那边大方一笑:“没外人,别拘着了!”
落欢终于松了口气:“傅大爷……”
“陈碣”皱起眉来:“喊我什么?”
落欢挠头讪笑:“姐、姐,哎呀,”结巴之下终究放弃,“我叫不出来。”
傅燕生自后腰上拔出柄玳瑁短烟杆,边装烟丝边叹:“五年了!”
落欢脸微微红了红,低下头:“没别的意思,就是,不习惯。总觉得做梦一样。”
“给我当小舅子委屈了?”
“不是!”落欢下意识大叫,过后忙捂住嘴,警惕地朝外张望了一下,才敢压低嗓子小声说道,“傅爷您,不是,算了折个中,叫您燕哥哥成不?燕哥哥是九曜星君的传人,大老爷的独子,我们凌家真正的爷。小的时候当主爷就总跟我们说,这当主的位子最该是您来坐。您是谁?高山仰止,顶在脑门上膜拜的英雄!我做梦都想见着您。结果头一回见面,称呼就改了。您不知道,那一阵我在队里,小子们看我的眼神、对我的态度都跟以往不一样。马屁拍得都快给我酸倒牙了!”
想是憋了好些年,落欢全不顾忌什么了,索性一气儿说了个干净痛快。
傅燕生也不恼,尽是浅淡地笑,吐出一口白烟问他:“当爷,不好么?”
落欢瘪瘪嘴,在磨盘边坐了下来。
“这不一样。其实这几年我一直觉得日子过得恍恍惚惚的,好多事儿变得太快。本来好好的,大家一起玩儿啊闹的,一夜之间,秋儿姐姐就成当主夫人了,晴阳跟着成了当主小舅子;又一夜之间五老爷没了,我却成了卫队总领;还是一夜之间,离家十多年的燕哥哥回来了,还是跟拾欢姐姐一起,成了我姐夫。回头想想,我是谁呀?我原来就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儿,跟姐姐一道进了娃娃营,碰巧给五老爷当了童子,碰巧遇见这些人这些事,根本上,我什么都不是。我凭什么得到眼前的这些?凭什么……”
傅燕生烟杆出得极快,重重打在落欢肩头,断了他的说言。
“凭这个!”冷肃的眸光射进心魄里,素白纤长的手指猛地伸向脖颈,一把剥开了衣领。经过日晒的金色皮肤上,赫然一道蜿蜒的疤痕,直直绕过肩头,斜蔓过胸前,终止在肋下。
落欢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审视这道伤疤了,手抚过那些褶皱不平,身体已不记得当年曾如何疼痛。终究,是过去了。
然而傅燕生的声音清冽,一字一句彻骨地告诉:“既为凌家死过,怎会担不起江湖的朝贺?我们不是深宅大院的豪门,从来,认血不认亲。”
衣襟被温柔地拉起,一指温凉划过面颊,抹去了泪痕。
“当年你若依了小海的恳请,做了五叔义子,我早就是你的燕哥哥啦!人呐,总是被自己困死!”
落欢扭头,不肯看他,嘴上却还犟:“您还不是一样?倒来教训我。”
傅燕生意外愣了下,旋即苦笑:“你的嘴皮子却是比心老实。”
思及旧事,言语间难免伤感。落欢急于转移话题,故作环视,随口问道:“您怎么成了这里老板了?”
傅燕生叼起烟杆:“一直就是啊!”
落欢眼瞪得老大:“槐真小姐说他们回来那年磨坊就在这儿了。”
“是啊!这磨坊开了快有十年了。”
落欢糊涂了:“怎么回事儿?”
傅燕生犹自轻巧:“早几年容宁暗暗查过晴阳底细,知道这处小村,也料到他约摸还得回来,着我留个余地,方便照应。”
“万一被识破咋办?”
“所以叫我来啊!晴阳走后我才回的家,他从没见过我。失忆前他当我是传说,失忆后他更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的个乖乖!”落欢佩服死了,“十年啊!当主爷这算计的功夫,去城隍庙门口摆摊准能挣大钱。”
傅燕生眼角一抽:“我会记得向他转达你的提议。”
落欢抖了一下,心虚地问一声:“您不会真的?”
傅燕生在窗台上磕去烟灰,收起烟杆插回后腰,漫不经心地洗手扫磨。
“所有在浙人员只与我汇报,听我调遣,唉,什么事儿都得我拿主意,麻烦!要是有个帮衬的,就……”
落欢立即虔诚地表示:“我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