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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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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一笑:“不碍事的。烦请公公准许。”

我素日在宫里寡言少语,不争不娇,亦无一张令人嫉妒的容颜,更没有君王特殊的恩宠。他们既不恨我亦不惧我,行动间反有一丝敬畏与怜悯。于是,我被准许回宜春院。

昔日姐妹,而今都疏离了,见我回来,皆恭顺垂首,拜见如仪。反正我也不记得从前跟她们有什么交往,如此并没什么不妥。

倒是玉儿与棠儿格外欣喜,真心真意地关切:“你身子好些了么?”

我进内苑时原本也要携她们入宫,但想到宫人生活没有自由,便把她们留在了宜春院。现在她们已经被分拨给其他姑娘了。

我并不是要回来拿曲谱,我是要去花房,看一看婆婆,看一看薰衣草,看一看,那小金铃下坠着的木牌。

一枚小巧玲珑的檀木片,被摩挲得很亮,每一个转角都闪着温润熟糯的光泽。上面是一句简单的祝福:“百年好合。”

于是又想起来,端方的容颜,一字眉,明如寒星的眼,孩子般清冽的笑。我的思贤哥哥。

这是他送给我的么?

我握着檀木片,眼泪渐渐逼出眼眶。幻觉升起来,有一段记忆突然浮出——

崔思贤,那个衣冠艳丽的少年郎,眉眼缱绻,唇角绽出笑容。

他负笈远行,要去长安赶考。虞山的秋景妩媚姿丽,红叶醉染,露冷霜寒。我坐在马车里,怀抱琵琶,眼神里是千丝万缕的怨。

他跳上马车,刮了我一个鼻子:“傻瓜,怎么哭丧着脸?”

我小嘴儿一扁,眼睛却先红了:“讨厌……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他哈哈大笑:“不回来了!长安烟花繁盛,我不回来啦1

虽知晓这是他故意说笑,我的心却被狠狠揪起来,几乎透不过气,眼泪随之滚落。他慌了,取出丝绢为我拭泪。我摔开他的手,丝绢飘然落地。他索性用温暖的手掌覆住我冰凉的脸颊:“傻瓜,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我一考好就回来,然后娶你……我们烹茶听琴,做一对逍遥夫妻,不好么?”

“谁要和你做夫妻了1我啐他一口,泪犹在颊上,心却早软下。他又刮我一个鼻子,从怀里取出一枚红丝线系着的檀木牌,轻轻挂在我颈上。那木牌精致小巧,镌着四个字: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这是我们的盟誓。

婆婆愈见衰老,而眼神依旧清澈冷静:“静儿,你是想起了什么吧。”

她依旧叫我静儿。我心一热,喉头哽住:“婆婆,我……却总有一段,想不起来。”

婆婆抚着我的额头,我却心头一凛,眼波徐徐上挑,触到了婆婆悲悯的目光:“婆婆,你知道那些事么……”

婆婆却又将眼神徐徐收拢,她将那枚木牌重新系于我颈上,木牌恰停在我锁骨的交汇处。

她缓缓说:“你不要再执著于从前的事了,记不起来,就算了。”

我眼泪忽又落下,非是我执著,只是我已将我回去的路阻断,我想知道静娘来时的路。即便我不去想,那一个又一个漫长迷乱的梦,却一次次来扰我的心神。

管事公公却在外面催道,酉时已到,苏才人该回宫了。

婆婆剪了一束菖蒲给我:“这花虽是不香,却叫人安静。”

我感觉颈下微凉,是那枚木牌在。蓦然多出几分笃定,而步履间却透出决绝。我回不去了。

2.

夜凉如水。不知不觉,又是暮春。寂寞空庭晚,芍药都已开败。琉璃宫灯一盏盏点起。和子细细梳妆。这一夜,她要去侍寝。

“妹妹,你也可以的。”她粉面含春,又夹杂着一丝骄矜与羞涩,“妹妹,为什么不为自己多做筹谋。自你进宫,还不曾侍过寝吧?”

我微微一笑:“姐姐,我不曾有这样的福分。”我其实想说,何必委身于一个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况且,这太平盛世就要到尽头。我的清高亦是我的自私。但,这一切又是秘而不宣。

“妹妹。”她哂笑,“或许你并不将这一切当做福分。你心里,还在想着他么?”

我心一疼。他,是指谁?芜夜?思贤,抑或是,大公子?

她用过来人的口吻劝慰我:“妹妹,你也记得,我当初与阮哥哥的种种。恨不得生死相依,如今,不也都过去了么。”她喝了一口茶,却被呛住,脸是尴尬的红。

我默默上前,将一枚四蝶银步摇插入她丰厚漆黑的发髻,静静道:“那一位以奢华攫得圣上垂青。姐姐不妨清简雅丽,别有一番风姿。”

她神色渐平,哀哀握住我的手:“妹妹……”

我拍拍她的肩,无须多言。她亦听了我的话,除去发间的金丝八宝钗与诸多配饰,单留了那枚步遥又在葱白色襦裙外披一身藕色纱衣,的确清雅脱俗。

而就在次日凌晨,突然有宫女禀报,宜春院琴师陈芜夜求见。

我一时慌神,他过来做什么。

但还是起身梳洗,细细妆点。该挽什么样的髻,该配什么样的簪,该着什么样的衣,我一一斟酌,心里有了一丝薄凉暖意。

忽而又失笑,他看不见。我纵然梳妆得再严整在端庄,他终究是看不见的。即使他看得见又是如何,他心里,也只有良卿。她死了,于是他会永生永世记着她的好,她的美。

“宣他进来吧。”我幽幽吩咐,眼看屏风后,宫人将他徐徐引入。他虽眼盲,却不需人搀扶。

他容颜依旧清瘦,一袭白色交领长衣,风骨朗落。蓦然记起那个黄昏,他喊我,静。

而此刻,他只是淡淡说:“苏才人,我来看你有没有制成新曲。”

这断然不是他真正要跟我说的。晨光熹微,和子暂时还不会回来。我摒退众人,轻声问他:“芜夜,什么事?”

“南诏王阁逻凤派世子凤迦异与大将段俭魏据险守太和城,避而不战。唐军水土不服,军中瘟疫蔓延,粮草耗尽,未战而死者十之七八。”

浑身的血即往头上涌,原来,原来芜夜也是知道的!

他微笑:“也是花房婆婆要我来告诉你的,不要担心。”

“婆婆知道你在牵挂这些,忧心成玻”芜夜静静说,“大公子已回南诏,或许,马上会有一场大乱。”

我扶着额,淡淡问他:“这些,又与我何干。”

“与你无干,最好。我们毕竟都是汉人,与南诏不该有甚瓜葛。”他言语亦是冷淡。顿了顿,却又说出一句:“只是不忍见你憔悴瘦损。”

眼泪顷刻涌出,所幸他看不见,我用平缓的语调转开话题:“近日我并未作新曲,想是人惫懒了,你要原谅。”

“制曲最是劳心,你要保重。”他叹道,“我要告辞了。”

他绕过屏风,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

我的心却一点一点落下去。芜夜在怪我么。他以为,我的憔悴瘦损,是因为大公子么。

可说到底,我也不明白自己是因为谁。心头缠了太多迷乱心绪,每一点都放不下舍不开,那么,注定是不能安心,不能幸福了。

突然急躁起来,竟隐隐希望安史之乱快点到来,那么就可以离开宫廷,到自由的地方去。

到那时,我又会和谁在一起呢?

3.

又过了几日,有人送来一只小小的玉瓶。我拧开玉塞,一阵彻骨清香汹涌而来。

是薰衣草的香油呵。

宫女说,是芜夜琴师要交给才人的。他说才人可以用此泡茶盥沐,对平神静气极有效。

心里一阵复杂滋味。大公子赠的花种,芜夜制的香油,他们的情分,我到底是欠下了。

抱起琵琶,闲闲拨了几个音,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却听屏风后一阵拊掌叫好。

“卿真乃内苑第一才人也1

我吓了一跳,起身,看见一身明黄家常圆领袍的玄宗正含笑走来。宫女纷纷叩拜,他只挥一挥手,她们退下了。

“朕爱听你的琵琶,亦爱你的琴。”他在绣榻上坐下,眉目慈祥。

“皇上,你想听奴婢弹哪一支曲子呢?”见他神色中有难掩的疲惫,我心一软。盛年时励精图治、知人善用、创下“开元盛世”的玄宗,而今却要面对外重内轻、尾大不掉的情势,定是有诸般颓丧罢。

我始终不相信历史书上说,玄宗沉溺女色,任用奸臣,昏庸无度。

他风骨朗朗,眉目冷峻,断不是昏庸之君。只是,他或许累了。想到这里,心里竟涌起一丝柔情与怜悯。

我为他取来一只明黄靠枕,他笑了,徐徐歪下身子:“朕最喜你那曲《青梅》。”

这支曲子是我旖旎烂漫的少女时光,春衫薄媚,真纯无比。我自己,也是最喜欢的。

小指勾出最后一个尾音,他怔了怔,面部的棱角柔和起来:“苏才人,我喜你的安静与淡泊。如你这样的女子,后宫里太过难得。”

我被夸得惶恐万分,心却泛起一丝丝的骄傲,觉得君王亦是常人,无甚畏惧,竟将在历史书上学来的点滴知识在他面前卖弄起来:“皇上,您是不是觉得寂寞了……当初,您开立屯田,充实防务,设立了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四镇﹑伊西北庭﹑剑南等九个节度使与一个岭南五府经略使。还收复了辽西二十一州,重置营州都督府,漠北拔也古、同罗、回纥等都重新归顺我朝。并又收复了碎叶城,败吐蕃、小勃律。那是怎样的宏阔气象!而今,皇上想歇一歇,却又停不下来。而要去做一些什么,却又觉得无味……”

我居然将忌讳忘得一干二净,仗了那些稀薄的知识滔滔不绝,丝毫不记得后宫不得干政的训导。

直到他渐渐从榻上起身,眼神渐渐变得复杂,我才遽然一惊,背上沁出一片冷汗——不'奇‘书‘网‘整。理提。供'要命了么!

我放下琵琶,伏地告罪。

长时间的沉寂。我脑海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这次死定了。

“你起来吧。”他淡淡吩咐,我怔住了,缓然抬头,却触见他疲惫枯萎的眼色,心别地一跳。

“朕还未曾想过,区区一名制曲娘子竟也有这番见识。”我分辨不出他究竟是赞许还是猜疑。只有谨慎地垂下眼帘,静听后文。

“你过来。”他扬了扬手。见我犹豫,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你过来,不要惊怕。”

于是趋前。他深深望着我,我亦不躲开。他竟握住我的手:“静娘,你无根无系,不会有其他心思罢。”这句话又吓了我一跳,刚准备表明清白时,他又笑道:“朕心里清楚。你不过是个冰雪玲珑的姑娘罢了。那些话,跟朕说说就好,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了。”他微微一眯眼,仿佛是要与我共守秘密一般。

我心一舒,脸色亦活了过来。我读出他眼里的几分宠溺,却不敢再多言。只有眉眼婉顺地问他:“皇上还想听什么曲子么?”

他笑了,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弹琵琶太累,你就陪朕说说话吧。就说一说……你家乡的事?”

我一愣,眼泪却出来了:“皇上……奴婢,不记得家乡的事了。”神情定是楚楚可怜吧,藏住了所有的做作。

他果然悯恤我,将我手拉得愈紧。沉香缭绕,我心急急乱跳,或许马上就是一段缱绻风光吧。但,偏偏,管事太监却慌忙来报:“陛下,贵妃娘娘说身子不适,想要陛下去看一看。”

又是她惯用的一招。

玄宗脸竟略微一红,似乎对我心怀歉疚。我倒并不在意,叩跪着送他离开。

“朕会来听你做的新曲。”末了他回头说,算是给我的安慰罢。

4.

那些日子,那些未曾浮出水面的记忆仍是模模糊糊,朦胧无比。宛如一块琥珀,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影子涌过来,退过去。却总不能构成画面。那些藕断丝连的感情,却总是连不成一片。我总觉得,这些场景与形象都是在梦里见过的,但,却仅仅是梦了。

冬天就这样来了。唐宫内盛行画九九消寒图。还有消寒帖,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每字九画,每日一笔,九九八十一天后,便是开春了。古人消遣时光的方法的确很多,我倒没这耐性一日一笔画八十一天,描了两笔便丢开了。

芜夜到内苑来过几次,一次是尚仪宫的娘娘嘱咐他来与我排练新曲,一次是送了几盆含苞的水仙过来,还有几次是送草药茶来。

草药茶分成一小份一小份,盛在香木屉子里,一格一份,每日取一份,用清泉水冲泡了喝。

“你要保重。”每每,他都是这样轻声嘱咐,言语间不见一丝情感。而我,终究是内心暖然,隔了屏风,有话对他说,却不知说什么。

“苏才人,告辞了。”他转身离开时,我却往往要唤住他。屏风那边的他停了步子,却没有回身。我心蓦然提起,又蓦然落下,只有静静说:“没有什么了,你也保重。”

草药茶快泡完的时节,春已暮了。

我在窗前看芍药花,和子在内间小憩。四月里她曾日日倦懒,恶心呕吐,太医诊出来说她怀有龙种。众人皆惊,连和子自己也不知所措。然而几天后太医又说是误诊,不过是和子身体虚弱,需要静养。

原本受人瞩目的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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