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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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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是我的王妃,你必将换我南诏的衣装。”他撂下一句笃定的话。'奇‘书‘网‘整。理提。供'末了又回头道:“汉装再美,我却总不能忘记在长安做人质的屈辱岁月。”

他大步离开。

我颓然无助,陷入两难。

“静儿……是,婆婆不对。”我跪在婆婆床前,她握着我的手,“大公子待你有恩,你跟了他……也算,有个倚靠。”

婆婆泪水渐止,胸口起伏:“只是,有些事,我原本要带到坟墓里去,这会儿,却想一一告诉你……”

“静儿,你能不能先答应我,要忘记仇恨,要好好生活?”婆婆气若游丝,目光却坚定如斯。

我含泪点头。

“静儿,如果你被抛至荒野,如果你身处绝境,请一定要记住,不要放弃,不要绝望。”

我重重点头。

“静儿,你是被你未婚夫卖入教坊的……因为你,他获得官位,获得钱财……彼时,你已有身孕。是芜夜琴师喂你喝堕胎汤药……那个孩子,已没有留下的必要。你身患重病,芜夜悉心照料你。在他喂给你的药里,加了忘忧草……忘忧草,使你缺失了一段又一段悲伤的记忆。他只是想让你,重新,好好生活……”

婆婆声音越来越低:“静儿,你不要怀着怨恨,你要快乐生活。这样,才对得起芜夜给你的忘忧草……”

天旋地转。

“婆婆,我的未婚夫,他,是不是叫崔思贤……”

婆婆脸色一凝,唇角泛出疲惫失落的笑纹:“你竟记起来了……是不是,那忘忧草加得太少……”

婆婆溘然长逝。

更漏子

一叶叶,一声声, 空阶滴到明。

1.

那天夜里,雨下得无声无息。若不是将整张脸贴在木格纸窗上,我也不会听见外面的雨声。

这些日子,总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吐蕃联合南诏,欲攻打大唐。虽然自己对政治一窍不通,虽然自己来自千年以后的年代,但,我依旧是心怀矛盾。

婆婆落葬后,我与他明显疏远了许多。我再也不愿换南诏装束,每一日,只在小庭院默默生活。养花,弹曲,刺绣,或者,干脆睡觉。

府上人对我一下子冷落不少,前些日子常来嘘寒问暖的人全部消失不见。连四个侍女也待我懒懒的。

人情薄凉至此,也终是无味了。

宽恕我吧,让我忘记那一切。

沉在记忆深处、被忘忧草禁锢的往事,一点点浮现,一点点弥漫。

那段时光,只觉身子异样,有什么变了,却又说不出来。

直到有一天,乳娘神色大异,在我耳边轻问:“姑娘,你可是……”她的表情让我猝然惊祝

我有了他的孩子。

而我们的婚期,亦近了。

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而突然有一天,却听得外院厮杀,我匆匆出院,见乳娘浑身是血,扑到于地:“小姐,小姐,快逃……”我躲在院墙边,看见爹爹赤手空拳拼命与带刀的士兵打斗。在前厅与后院的月洞门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对方插上的一刀又一刀。

“静儿,快逃1爹爹的身体喷出许多血,他却还是拼命抓着门边。那些利刀在捅爹爹的肚子与心脏。鲜血浸染了爹爹的衣衫。但是他们还在猛砍爹爹的手臂与肩膀。

贴身丫鬟从里间狂奔而出,拉紧我的手,用力往后门处逃。

我听见身后,爹爹撕心裂肺的呼唤:“静儿1

后面却又有人追来了。

丫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直直倒了下去。

我看见她瘦伶伶的手腕晃了一晃。

然后,我亦被一双手用力攫祝脑后一阵钝痛,下面的事,便浑然不知。

仿佛所有的乌云都覆盖到虞山,灾难降临了。

我浑身是冷汗。

记忆在这一瞬哽住,无法继续流淌。雨声愈繁,我听见爹爹鲜血喷涌的声音,就如这雨声一般。我浑身打了个寒战,呼吸艰难。

我撑起身子,兜头倒入床中。罗帐内薰衣草香依旧沁人。婆婆的话再度响起,静儿,你要忘记仇恨,你要好好生活。

仇恨。如果要有仇恨,那么就该恨思贤。这一瞬,他的眉眼出奇清晰,衣冠鲜丽,笑意盈盈。果真是他,将我卖到了长安?果真是他,将我背弃?又果真是他,为我的命运做出残酷的修改?

我侧过头,缓缓阖眼。泪水淌出。终究,终究是心存幻念,不愿相信婆婆说的一切。

有多少天了,他没来见我?

这些日子,爹爹死去的模样,常常浮现在我脑海里,叫我夜不能寐。我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换到他处。于是,总梦见虞山大片的桑林。思贤从桑林内走来,穿着白绸交领长衣,驾着马车,要接我走。而就在他手拉住我的那一瞬,却又狠狠将我推下车。车越来越远,像一片薄云,淡远了。

而渐渐,我竟能梦见芜夜。梦里的他,没有眼盲,眸如墨濯过一般漆黑清澈,叫我浑然心动。他端了汤药,坐在我床边,一点点喂我喝干。我问,这药里有什么?

他微笑,加了忘忧草。

忘忧草。

我记住了芜夜脸上的笑容,然后,自己也有了笑容。

2.

冬天深了。

日头愈来愈短,夜愈来愈漫长。

庭院里腊梅开了大片,清甜香气叫我怎么闻也闻不够。

我采了一捧腊梅花苞,小心地盛在曼荼罗香包内。这只香包每每叫我尴尬。我想弃之一边,却又不忍抛开。

对他,竟怀着一丝缠绵与希冀,纵然自己不愿承认。

譬如此刻,我便悄悄牵挂,他为何不来见我?是不是我的倔强与固执伤了他?

将喟然一声叹息咽回心底,却隐隐听见院外有人争执。

“让苏姑娘去见大公子吧1

“苏姑娘怕是还在生大公子的气吧,如此贸然闯入,她或许要生气……”——是我身边的侍女在说。

“你就让她去吧1

我顾不了许多,径直走出院门,来到他们面前:“有什么事么。”

那个裹了缠头的男子我认得,是他的亲信阮白。

他愣了片刻,不顾侍女阻止的眼色,直接道:“苏姑娘,大公子病了。我们想请一个与他知心的人过去照看他,如此大公子也好得快一些。”

“病了1我脱口急道,“怎么病了?”

侍女惊道:“姑娘,你不是……”

阮白舒了一口气:“我们正担心,你还在生大公子的气,不愿见他呢。”

我戚戚然犹豫道:“他怎么会病了?他身子不是一向很好么?我……我能去见一见他么?”

阮白喜极:“大公子担心你不愿见他,你又担心大公子不愿见你。原来两人都是情发一心啊1

侍女忙道:“那姑娘快去吧。”

“对对对,姑娘,这边请。”阮白恭顺地垂首引我前行,“姑娘,若是知道你不在生大公子气,我们老早就要请你过去了。”

“怎么,他病了很久?”我心一揪,生生疼起来。

阮白连忙截了话头,我却读出他眼里掠过的隐忧:“苏姑娘不用担心,大公子这病虽是凶险,但去得也快。”

“凶险……”我心咯噔一跳,待要缠着阮白问清楚,阮白却不再开口。

他住在一处清幽的小院内。这里,亦开满了腊梅。阶前则是大簇盛开的水仙。正厅内挂了一副写意兰草。石缸内养着红鱼。细竹帘子内沁出中药苦香与龙涎脑的气息。我忽然停了步子,迟疑着不敢进。

“我……没有换南诏装束。”我低声对阮白说,“他见了,会不会不高兴。”

阮白苦笑:“姑娘不知,大公子这些日子,一直着汉装,只是担心你若见他着南诏衣装会不高兴1

一股热流冲上心头。万般感慨皆被我生声咽回,眼泪呼之欲出。阮白为我打帘子:“姑娘快去吧。若是大公子知道你来,病立时该好了大半。”

绛色罗裙轻轻掠过水磨青砖地面,丫鬟悄然引我入内室。珍珠帘子悠然作声。

床榻上,不正是他么。

鼻端一阵酸楚。从帘外到帘内,这样短的距离,我却觉得是走完了半生的时光。

我筋疲力尽,终于来到他床边。

侍女纷纷退下。

才几日未见,他竟消瘦如此!轮廓愈是明显,紧绷的下巴仿佛含着委屈,微阖的眼似乎无限倦怠,还有他生满燎泡的唇,还有他微红的双颊,还有他散落枕畔的鬓发……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抚一抚他的额,他在发烧么?而又犹豫着不敢上前,妾身千万难。

他睁开眼。我直望他。

“是你?”他眯起的双眼蓦然发出光亮。我一惊,眼泪便簌簌落下:“你怎么了……”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那么用力:“你来了?不生我气了……真好。我能看见你,真好。傻瓜,你哭什么?不许你哭。”他空出一只手,为我拭泪。

“不要哭,我好好的。见到你,我真的全好了。”

“我哪里在生你气……谁让你那么长时间不来见我!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话甫一出口,我忙截住,呸呸呸掌嘴,好不吉利的话!他却抓住我的手:“傻瓜,自己打自己做什么,痛不痛?我,我也是不好意思来见你。而且,前一段时间,我很忙。”

他在发烧,手心那么烫。刚说几句话,他便咳嗽起来。我急慌慌为他端茶。他定定望着我,直看得我面上作烧。

他长吁一口气,又调皮地刮我一个鼻子:“你穿汉服,真的好看。”

他强撑着要下床:“我真的好了!我要你给我绾发髻。'奇‘书‘网‘整。理提。供'那些梳头娘手艺都没有你好1

我作出不屑的神情:“那我也只配做你的梳头娘咯。”

“怎么会1他握着我的手,“书上不是有个故事么,张敞画眉!以后,我帮你画眉,你帮我梳头,可好?”

他已起身,我忙把他往被窝里推:“不许你起床!你该好好养着,你知不知道自己还在发烧?刚刚阮白说了,你要静养。”

他乖乖倒下去,嘴角牵出微笑,眼神清澈。

我内心生出无限温柔,为他掖紧被角。

“静娘,有你在身边,真好。”他咳嗽了几声,在被窝里捏了捏我的手。

我害羞,缩回手,要他老老实实睡觉。也许是他太累太倦,不一会儿便安静了,陷入深睡。

我小心退出帘子,恰遇见阮白。见他面色凝重,我心一沉。

“他……到底有没有事。”

阮白一横心:“在姑娘面前也不顾忌讳了。前段日子大公子奉南诏王之命,欲夺蜀中一带。但大公子避忌甚多,迟疑不战。南诏王怒之,与大公子发生争执。大公子又操劳过度,便一病不起。”

我不关心这些,只关心他的身体:“大夫怎么讲?”

阮白苦笑:“大王子一向康健,这一次,应该可以平安无虞吧。”

天,和古代人说话要累死了,就不能给一句明白话么?我火急火燎。不过听阮白的话风,似乎不太妙。

“大公子在长安的十年,过得太辛苦。”阮白喟叹,“他收着要强的心思,硬作出嬉笑洒脱的的模样,愈叫人不是滋味。”

阮白或许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默默缄口,躬身而退。

留下我一人,在偌大的房间内,怔怔守着榻上沉睡的他。

3.

我听到有人在轻扣床栏。一时惊醒,发现自己在床上躺着。抬头,看见他站在我面前。他表情淡然,身材似乎魁梧许多。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闻见衾被间属于他的气息,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他的床上。脸一定红得很厉害罢。

他不说话,眼神复杂。我掀被下床,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来到窗前。窗外飘着碎雪。彼此仿佛都有话要说,却都不愿先打破沉默。时光凝住,短短几日,却似乎耗尽我全部心力。我们穿着同色的雪白中衣,宽长的袖在晨光里薄明如翼。

我扶他的肩,轻轻,轻轻,拢住他的发。用细齿梳篦一下,一下地理顺。再缓缓绾成一个髻。我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将他弄疼,生怕搅碎此刻的安静。

我绕到他面前,直视他。他亦抬头看我,终于沉吟道:“静娘,你愿意跟我回南诏么?”

也许是我一时的迟疑伤害了他,我看见他眼神悄然一萎,而面上依旧带着微笑:“静娘,如果我不是大王子,我们纵马四方、逍遥平安地生活,你愿意吗?”

我没有回答。

他亦迅速收起眼底一痕迷茫,恢复了坚定与决然:“我不该再耽误时间了。”

眼泪霎时涌出来,我凄然一笑:“你毕竟是大王子。”

他扫我一眼,又定定望着窗外的雪,答非所问:“以往,成都的冬天是不下雪的。”

他接过侍女奉上的披风,大步出门。我犹疑着:“哎……你身子好了么?”

“不要紧了。”他回头冲我微笑,那笑容明澈清凉,恍如初见。我一阵心酸。而他的步子却没有停下。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他。

身边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又不知该向谁打听。我想出院子走一走,却被侍女拦下:“大王子吩咐了,地冻天寒,姑娘不要四处乱走,在房中养着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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