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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又是早起,我懒洋洋起身梳洗,随大队人马出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长安的街道。就如《大明宫词》中溜出宫去的小太平震惊于这座城市的熙攘与繁华,我亦默默惊叹。这拥挤繁盛的街市流光溢彩,香车宝鼎人如潮涌。有卖点心的小摊,有花花绿绿的绸缎铺子,有可爱的风筝店,有热闹的酒肆——主人金发碧眼,想来是书上说的“胡人”,也就是波斯人。更有妖娆放肆的波斯舞姬,扭着腰肢,裙角缀满金铃。
我与几个年长的妇人坐在马车内,时不时偷眼看窗外的街市。这些妇人都是太乐府的资深侍女,掌管优伶的衣冠装饰。
马车路过幸安福门,“清平书馆”颇为醒目的招牌映入眼帘。碰巧这一带布庄甚多,马车停了下来。
书馆门外有个人摆了代写书信的摊儿,竟是阮舟。他看见了我,眼神一阵迷乱的狂喜。我大大方方将信交到他面前,他登时吓白了脸,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我也回过神,这是唐朝,内教坊的歌女怎可堂而皇之给一书生传书简。阮舟仓皇失措收好信,还好不曾有人觉察。我忙走开。每走一步却都觉得不真实起来,并感到一阵强于一阵的悲伤。我必须收敛言行,因为,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心里有些疙瘩,这个男人当初私闯宜春院,飞来飞去的有多大胆洒脱,怎么今日竟换了个人似的,这般审慎。
回宜春院的路上,我思绪漫漶。扑答扑答轻轻晃动的竹帘子。辘辘碾过的车轮声。帘子外倏而闪过的街景。马车有节奏的颠簸……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仿佛在梦里遇见过,然而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没有。仿这些光景美得叫人忧伤,却无迹可寻。佛是蜃景,呵一口气,便悄无声息消失殆荆
4.
又是夜深。和子与我坐在莲台边,静静的。
“妹妹,要我怎样谢你。”和子握着我的手,一面撩开我额前的发,“妹妹,姐姐希望你从不曾踏进这宜春院,哪怕是在乡野平凡度过一生。”
我知,这一道宫墙已使我们身不由己。
夜气弥漫。莲池内水波潋滟,莲叶田田,青萍丛生。一箭箭莲花苞直直刺出水面,饱满清香。和子伸出白生生的手臂,浸入水中,几尾红鱼曳曳游来,轻轻啄她的手指。我亦学她,将手浸入水中。被红鱼啄吻的感觉柔软轻盈。水自指间缓然流淌,仿佛一匹巨大的绸。我望着和子:“姐姐,你能不能将我忘记的事告诉我。”
和子的笑容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好妹妹,我只知你是虞山来的制曲姑娘,身出名门,亦擅琵琶。你还没入宜春院时,坊间已有你作的曲子流传。你初来时,是一个沉默的姑娘,形销骨立,似乎有许多悲伤沉重的记忆。然后,你就病了。我并不知你的故事。不过,芜夜琴师也许知道。因为他是和你同时进内教坊的,你们似乎以前就认识。”
我默默想着,却捕捉不住任何一丝稳定有形的记忆。嘉树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现在,我要花十多分钟才能细细想起他的一些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将要花更多的时间想起他的点滴……当我找回静娘的每一丝记忆,都会挤掉嘉树的一点细节。我的心是盛满记忆的容器,补充一些,就必须要放弃一些。
这是多么悲伤难忍的事。
和子觉出我的哀戚,揽住我的肩:“妹妹,唱《长相思》给你听,好么?”
我点头。
她略略定神,脸色平静,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无比洁净清宁。
“剪妾身上巾,赠郎伤妾神。郎车不暂停,妾貌宁长春?青天无停云,沧海无停津。遣妾空床梦,夜夜随车轮。
妾颜与日改,君心与日新。三年得一书,犹在湘之滨。料君相轻意,知妾无至亲。况当受明礼,不合再嫁人。愿君从此日,化质为妾身。”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才缓缓停止。和子收束了尾音,这样一首哀怨凄恻的歌,让我心觉沁凉。歌声是遥远温柔的召唤,拨开层层缭绕的云雾,在我身体最深处漾起回音。那个影象再次浮现——隐约是衣冠艳丽的少年郎,眉眼缱绻,唇角绽出笑容。隐约是烟花如锦的三月,他自回廊那端而来,手执一束海棠,对我朗声而笑。隐约是开满芍药的水畔,他将花儿一朵一朵插了我满鬓,我们临水照花,白鸟自我们头顶翩然而过。似乎还有一条绵长的青石巷子,紫藤花从墙头飞泻如瀑,他紧紧拥着我,将我嘴唇咬出血来。那样用力,似乎要把我嵌入自己的身体……如此美好甜蜜的记忆,诱的我心旌摇荡。那究竟是怎样的男子,如此深刻地纠缠在我记忆里。
我第一次回忆起这么多东西,虽然是零碎不成章的片段,却足够叫我兴奋难当。
“是想起什么了么?”和子抿嘴笑。
我不由羞红了脸,侧过头兀自陶醉。月光溶在莲池清澈透底的水里,我索性除了鞋袜,把脚探进去,扑打起细碎水花。和子也学我,两个姑娘搅破了莲台的寂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荡起了涟漪。
可也就是在这一晚,和子的命运彻底修改。
5.
可以想象,和子与阮舟青梅竹马的从前。他们自小相识,同居乡里,两小无猜。有两颗小小的种粒静静埋在他们身体内。他们一起在无边原野上放风筝,一起在油菜花海里追逐奔跑,一起躺倒在草坡上看蓝天,一起郑重其事地办家家、她是新娘、他是新郎……他说,要去长安赶考,功成名就,让她做诰命夫人。她温柔一笑,不要做什么诰命夫人,只求和阮哥哥白首不相离。然后,她唱歌于他听,声线宽广,痴缠绵丽。一曲歌罢,她小心翼翼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问,阮哥哥,喜欢听我唱么?他拥住一脸娇痴的她,喜欢。我一辈子都喜欢听和子妹妹的歌。
就是这样一双无忧无虑的小儿女。
直到有一日,长安来的马蹄惊碎了他们的梦。
盛名远扬她被强征入教坊。她被抓入马车,他辛苦追赶。她哭得撕心裂肺,用力伸出手,去够他的手。
他被军士痛打,马蹄绝尘而去,他依旧在泥淖里挣扎,伸出手去,声声唤她的名字。她在马车里昏死过去。随她一起进长安的,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姑娘,擅长歌舞,抑或器乐。也许其中,也有我。
他千里迢迢赶来长安,费尽周折打听她的下落。终于知道,彼此平安,于是隔着一面宫墙,泪落如雨。他说,定要考取功名,将她娶回。
这样的情节,小说里看了千万遍。即使和子不说,我亦能猜出。
而今,和子却与他愈走愈远。
那一晚,我们在莲台边戏水尽兴,和子纵声高歌。其声如金石穿空,裂帛碎玉,一路飘过绵亘的宫墙,传到在某处宫院行乐的玄宗耳中。
皇上蓦然停住,命所有人噤声。寝宫的玉瓶内养着大束莲花,流苏宫灯的光影恍如梦幻。皇上长叹一声,问内侍:“可奇%^书*(网!&*收集整理听到有歌声。简直如歌仙临世,美哉。”
一时间,宫内盛传歌仙之说。耳目聪敏的内常侍们轻而易举找到了那晚歌唱《长相思》的和子。宜春院上下一面喜气。姑娘们纷纷来贺和子:“姐姐如今成了歌仙,可不要将妹妹们忘了埃”
和子却异常平静,脸色宛如月色中莲池的水,没有一丝波纹。
被召入宫的前一晚,和子与我同眠。一直不言不语的她猝然大恸,泣不成声。一切劝慰皆是徒劳。我只有让她伏在我怀里,一遍遍告诉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俊美丰饶的和子哭得梨花带雨。
“妹妹,我与阮哥哥是不是今生缘分已荆”她止住泪,换作一脸决绝,“若真如此,我还是叫他将我忘记,不要牵挂……”
' 。。'
“牵挂”二字未落音,她的决绝已然崩溃。
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直至天明。
盛装的和子被众人接走了。传说皇上特为她辟了一间宫室,如此殊荣,是其他歌人做梦都不敢梦见的。
迈出宜春院时,和子蓦然回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宛如长针,生生刺向我的胸口,又一点点剜碎了,绞得我疼痛不已,说不出的幽怨与绝望。曾经那个黄昏,看到嘉树与那个女子双手交握着做陶时,我是否也如此心碎如此绝望?
这晚,辗转难眠时,似乎听到有歌声。再细细聆听,又仿佛是幻觉。我听出是那支《长相思》,更惊奇的是,我竟记住了曲子,一一录在了工尺谱上。
我一阵欢喜,却发现,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遇见嘉树的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那支《长相思》,却死死不灭地刻在了心上。
我还记起了那两个丫鬟的名字,绿裙的叫玉儿,粉裙的叫棠儿。
“姑娘,你记得我们的名字了1她们对望一眼,噗嗤笑了。
我也笑了,心头一阵难掩的疼。我现在所拥有的每一点崭新的记忆,都要以我从前的记忆来交换。
6.
白日漫长,我喜欢在婆婆的花房里静静待上很久。
婆婆侍弄花草时总是面露微笑,如若对待自己的孩子。每一种花木的枝干上都系着一枚薄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她们的名字。牡丹,芍药,含笑,菖蒲,洛阳花,鸢尾,玉竹,玉簪,白花苜蓿,马蔺,荷包牡丹……
花房一端有一节青竹管,水流汩汩引来,清凉甘甜,盛在一只很大的青瓷缸内。婆婆说这是百里之外引入的山泉水。
花房里缀了许多小金铃,风过处,丁冬如呢喃。金铃下绑着小木牌,上面镌着各种吉祥话。
“姑娘们时常到这里许愿。”婆婆解释,“你不记得了么?”
我摇头。
婆婆微笑着仰起头,在无数的小金铃中细细搜寻。
我无端端紧张起来。从前的静娘,曾留下怎样的线索?
婆婆终于找到那片木牌,小心摘下,放到我掌心内。
我下意识握住手,怔了怔,方打开手心。
一枚小巧玲珑的檀木片,被摩挲得很亮,每一个转角都闪着温润熟糯的光泽。上面是一句简单的祝福:“百年好合。”
究竟,是要同谁百年好合呢。
这似乎是一枚定情信物。我反复看了许久,脑海中闪过的影象竟出奇清晰起来。端方的容颜,一字眉,明如寒星的眼,孩子般清冽的笑。我呼吸渐渐急促,不要走,不要走,你究竟是谁。幻觉如湿漉漉的雾气,笼了我一身,叫我睁不开眼。拨开浓雾,幻觉已如潮退,身边有花朵筚筚拨拨盛开,恰如沉郁的叹息。
我一脸颓然。
婆婆把木牌重新挂在金铃下:“姑娘,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悲伤一笑,摇头。蓦然又问:“婆婆,那盆绿牡丹呢?”我希望绿裳可以再度托梦,给我更多提示。婆婆却笑道:“绿牡丹已呈到圣上那里去了。”
婆婆开始跟我讲宫里的事,哪位娘娘喜欢牡丹花,哪位娘娘喜欢芍药花,哪位公主喜欢紫玉兰,哪位淑仪喜欢薄荷草 ,哪位郡主喜欢兰花……
“婆婆时常入宫么?”
她笑容慈祥:“宫里有人要花了,就叫我送去。”
我想婆婆从前应该也是一位宫人吧,不然,为什么一提及宫内的事,便生出满眼的沧桑。
7.
一日午后,婆婆在插花。
“今晚皇上临幸王昭媛,我要过去送花。”婆婆用金剪刀选了几枝半开的牡丹,粉白相间的花瓣像小姑娘含羞的脸庞。
原来唐朝就盛行插花了呢。我读师范时学过这门选修课,也略微懂得个中门道。于是建议婆婆单选牡丹花苞入瓶,配几枝斜逸的菖蒲就好。
婆婆赞许地看我一眼:“姑娘好眼色,学过么。”
总不能说是在选修课上学过吧,我心上窃喜,趁势道:“婆婆,我并没有学过,以后专门跟您学可好?”
婆婆含笑默许:“今晚随我一道入宫吧。”
入宫前有一大套繁复的仪式。沐寓熏香、更衣、盘发、净手。我被丫鬟弄得晕头转向。棠儿抿嘴笑:“姑娘好福气,难得婆婆与你投缘,愿带你入宫呢1我撇撇嘴,心想入宫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可能想不到许多许多年后,任何人只要买张门票都可以任意进出宫室东看西看摆POSE拍照片。黄昏时,我们随内侍一路进宫。引路的宫女提着灯盏,逶迤前行。我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宫内的风景。漫长笔直的甬道,次第亮起的石灯,敦实高耸的廊柱。在遥远的那端,隐约可见正殿的一角。沉默的兽头衬在暗蓝天色下,神秘诡异。通往禁闭着房门的主厅的砖红通道两侧,两排卫士纵向一字排开,他们戴着铁灰色的冰冷头盔。檐下横向站着一队神色黯淡的侍从,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风悄悄地鼓动着他们轻盈的麻制衣裳。
我们当然不去正殿,只是拐进另一道宫院,走过汉白玉砌成的石桥。
一处宫院出现在眼前。院门前是两个垂手侍立的宫女。她们提着灯,装束又要不同些,裙子上都绣着花。
门内又出来两个宫女,捧过婆婆手里的插花,默默退了回去。
这个昭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