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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要将良卿赎出胭脂楼了,却半路杀出崔思贤,他抢先一步,花重金娶走了良卿。而在盖头揭开前一瞬,良卿还以为面前的男人是她日思夜想的芜夜哥哥。
“是芜夜将你转送给我的。”思贤很得意,“还是他求着我让我收下你的呢。因为我让他成了宜春院的教习。”
良卿决不相信。她握着尖刀以死相逼。
思贤不急不徐,将一笺纸丢给她:“你看吧。”
这是赎她出胭脂楼的凭据,写着芜夜的名字。他又丢来一张纸,上面分明是芜夜的字迹:“……将良卿赠予吾兄崔思贤……”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有一个叫许春棠的女人,可以将芜夜的字学得分毫不差。
良卿冷笑了几声,突然想,如果当初,自己听了爹娘的话,乖乖嫁给城南太守,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是不是正安安稳稳过着太守夫人的富足生活?
终究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容不得回头。
良卿在来年初春病逝。
春棠特地请芜夜过来,并把个中曲折一一告之:“你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见你么?因为当初,我们骗她,是你为了做宜春院教习,而将她转送给我的夫君。你知道么,她到死都在恨你。”
“我也告诉崔思贤,我喜欢你,但你并不领情。他根本不敢生我的气。”春棠眼神放肆,坦诚极了。
天塌地陷。
许久,许久,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啸。他想将面前貌美丰腴的春棠一掌打死,他想杀掉所有人为良卿殉葬,他想即刻结束自己的性命,他扶着红漆廊柱,喷出大口鲜血。
他昏死过去。
醒来时,他兀自笑了,就算杀死天下人又能如何,良卿终究是不在了,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伏在她耳边呼着热气喊他,芜夜哥哥。
数月之后,长安城里传开一个消息,太常寺卿崔思贤的夫人失踪了,留下一纸书信,说已去往塞外散心,不要牵念。
这个决绝且残忍的女子。不给彼此留任何一点余地。
醉了许多次之后,他突然冷静下来。
那个暴雨的凌晨,他站在长安冰冷的街道上,手里的纸灯笼早已熄灭、打落,露出竹篾骨架。骨架在雨里滴溜溜打转,证明着风的走向。他在晨初的雨里穿行,宛如穿过一条连结满回忆的隧道。他轻轻闭上眼,心里不再留有怨念与纠缠。
而他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漆黑。
就是这一瞬,他跨越了光与暗的交接,上天赐予他一个没有光明的安静世界。他嘴角泛出笑容,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与良卿,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可以用最近的距离接触,没有误会,没有悲伤。他看见她的笑,宛若春季最盛的花朵。
盲了眼,心却一日日明朗。仿佛开辟了另一条探询世界的通道。儿时略通的医术竟迅速进展,琴艺亦攀向另一个别人无法抵达的高处。他成为一个彻底安静的人。
每一天,除了弹琴,侍弄花草,就是写一封又一封无法寄出的信,写给良卿。
日子本来就可以这样单纯透明。
只是有时候,会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攫祝一个人摸索去城外的温泉,缓缓沉入,蜷缩起来,让温柔抚摩的水覆盖双耳,阻挡一切来自尘世的声音。
然后,慢慢哭出来,泪水流进温泉,他再次成为安静沉默的男子。
是什么样的哀戚,能直通幽冥,让已然身在寒泉的良卿,能感到他的悲伤与绝望?
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1.
再度梦见绿裳,是次年春天。
花房里又有了绿牡丹。病中的婆婆无力照看,便卧在榻上慢慢教我,牡丹性喜凉恶热,宜燥惧湿,喜阳略耐半阴。为使花开得更多更盛,每枝只需保留一个芽,余芽除掉。
婆婆身子很虚弱,我从芜夜那里取了药材,为婆婆熬煮。
婆婆喝了几口,却又费力地咳了出来。药汁溅满她的素白衣裳。“婆婆,婆婆。”我心疼,“你还好吗?”
“没有关系。”一向不外露感情的婆婆竟无比温情地唤我,“孩子,你也累了,歇一歇吧。”
花房香气氤氲。听着竹管引来的山泉叮咚作响,倦意已压上眼皮,我伏在婆婆身边沉沉睡去。
绿裳微笑:“姑娘,近日可好。”
我敛衽答礼。
她的表情开始深不可测:“姑娘,你还记得陈嘉树是谁么?”
“陈……嘉树?”我艰难地念着这个名字,心开始缓慢奇%^书*(网!&*收集整理疼痛,似乎有一只手掐住我的咽喉。我想了那么久,却还是一头雾水。似乎有风声塞满我的双耳,有尘灰蒙满我的双眼。我想朝前走几步,脚下却又缠着顽固的荆棘。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熟悉,而又是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另人难以捉摸。
“我不记得了……”我恍然若失,“但似乎这个人在我心里留下过很深的印痕。仿佛隐疾。”
绿裳幽幽一笑:“姑娘,那些印痕会渐渐消弭,新的印痕会慢慢出现。”
梦境远去,我醒过来,又顷刻忘记了梦中内容。婆婆咳嗽减轻了些,吩咐我道:“和子姑娘方才差人说,想要你送些花过去。”
我知道,和子又是要我传信了。
琉璃璎珞徐徐飘荡的宫室,瘦损的和子眉眼惆怅。宫女打起帘子,我抱了一束菖蒲花,正要下拜。和子连忙扶起我:“妹妹,怎么你也兴这些烦琐礼节了。”
我轻笑:“姐姐,这花开得好么?”
和子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她抱过花,深深嗅下去。
外面开始下雨,天色已暗。翠竹窗栊下,绛纱影影绰绰。宫女上前点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妹妹,这雨天留客呢,灯花也来助兴。你就在这里陪我一晚罢,我们姐妹也好说说话。”
我本要拒绝,可看到和子急切渴望的目光又不忍心了。见我点头,和子十分欢喜,连忙吩咐宫女准备酒菜。
“皇上不会来么?”我小心询问。
她脸骤然红了,许久,是一声轻叹:“旁人都以为进了宫便是得了宠,天知道我们歌人的低贱身份是死也改变不了的。皇上不过是喜欢听我唱歌。兴致好时,到这里来喝酒吹笛,却从来不在这里过夜的。”
我忙调开话题:“姐姐最近身子还好么。”
和子微笑:“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自己也不清楚了。挨一日便是一日了。”她突然看定我:“妹妹……有他的消息么。”
我心一凉。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是一瞬的犹豫,她并没有察觉。
“他已通过科考,在清平书馆授课讲学。他过得很好。”我告诉她。
她舒了一口气,疲惫地笑了。
雨声愈繁。我们像从前在宜春院时,同枕而眠。我并没有睡着。而我可以感觉,和子同样亦没有睡着。爱是最叫人疼痛的幻觉。她依旧爱着阮舟,仅仅靠着那些稀薄回忆生存,而他,却早已远去。
2.
“不要再送信来了。”他一脸倦怠,冰冷地拒绝。
我的手僵在那里,书馆外的道路人烟繁盛。“和子姐姐说……”我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面前的,是和子心心念念的阮舟么?
“住口1他突然暴躁起来,又颓然摆手,“静娘,对不起。请你对她说,不要再写信给我。我也不会再回信。我们不会再见面,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不可以这样,你知不知道她在宫里日日想着你……”
“想着我?”他冷笑,“想着我又怎么样?她都是皇上的人了!歌仙!我又是什么?穷书生一个!她想我?她怎么会想我?是日子过得太好,要找些乐子打发打发吧1
我朝后退了一步。他俊美的容颜现出酷烈的微笑:“静娘,我就要娶亲了。你跟她说,好好在宫里待着吧,别一天到晚异想天开1
我摇头,满心震惊与不甘。但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快走吧快走吧!我要进去授课了1他很不耐烦。
“我再问你一句,你心里没有她了么?”我凄凄问道。
“我心里有她又怎么样?我能飞到宫里去把她劫走吗?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我也要娶妻生子,我早晚会把她忘记得干干净净,她也早晚会将我忘记得干干净净。静娘,男女之间的事,说到山盟海誓,无一不要死要活。而事实上,不就是那么回事么。过去也就过去了。”他一脸无所谓。
“阮公子1书馆内传来温柔呼唤。一个小家碧玉模样的女子袅袅而出,用疑惑敌意的目光打量我。
“宜春院的制曲娘子,过来打听个人。”阮舟轻描淡写,“不过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从前那个对和子生死盟誓的男子已经不在了。
我还要说什么,他已与她进了书馆。
而在和子面前,我却一次次将阮舟的话隐瞒。“他很好,他说相思深切,他说要和姐姐生死相依。”我一面编织谎言,一面心疼。
而和子毫不怀疑。她眼神炽烈,几乎濒临崩溃:“静妹妹,我一定要见到他。一定。”
有时候,爱是坚韧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它只是一池碧水,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窗月光,天明了,就要干涸,萎谢,褪色,消失。
3.
和子从来没有怀疑过阮舟的感情,亦从来没有放弃过逃离皇宫的念头。正月,宫里传令来,说上元佳节,皇上要在勤政楼前设宴。我进宫送花,和子攥着我的手腕,无比急切:“妹妹知道,上元节皇上又要举行大宴,多么好的时机……”
“姐姐,大宴之上,皇上一定要命你唱歌。”我用力泼她冷水,不愿她知晓阮舟已变心,“你逃不掉的,即使逃掉,也……”
“不!我只是想见他一面,不可以么?”和子打断我,“妹妹,你能不能给我想办法,让阮哥哥扮成琴师混进来……我们只要见一面就够了,你放心,不会出事儿,一定不会的!即使出了差错,也不会连累到妹妹……”
“姐姐,不可以,绝不可以。”我扶住她,冷静地,甚至是残酷地,“姐姐,做不到。你现在最好,将他彻底忘记。我不许你为了一个男人伤怀如此,憔悴如此。”
她的目光又一次变得凛冽陌生:“我并没有伤怀与憔悴。想着他,我只觉一切都有盼头。我不可能忘记他。他已在我的血液里,除非我死去。”
这句话叫我浑身一颤。
“姐姐,你看一看,你的脸色有多糟……再如此,你就唱不出歌了……”我将她拉到铜镜前,那个曾经丰饶妩媚的女子,此时已有了尖瘦的下巴、玉簪一般对称美好的锁骨,双颊亦微微下陷,眼角忧伤地垂下。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兀自笑了:“唱不出来才好。叫赶出宫去,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只是,静妹妹,他会不会认不出我来呢?”她幽幽一叹:“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静妹妹,或许,你是对的。”她轻轻笑了,用很细很细的声音告诉我,“你知道么,其实皇上是个很好的人,倜傥,多才。在我面前一点儿也不会凶。前些日子,他作了《凌波曲》,于是亲自击羯鼓,让贵妃娘娘弹琵琶,李龟年吹觱篥,张野狐奏箜篌。又让我唱歌,让阿蛮姐姐和歌而舞。有一点差错,他都能听出,于是耐心要我们停下,指点一番,重新来过。一点儿也不发脾气。有一次皇上在这里用膳,问我几岁,家在何方。我说我十七岁,是江西永新人。他朗声大笑,说他都有孙女和我差不多年纪。又说我歌唱得好,命旁人称呼我为永新娘子……”
我却陷入幻想,终究是无比好奇,这位在历史上大红大紫的皇帝,到底是怎样的脾性呢?
和子用更小的声音说:“但我只是一个歌姬,又怎么能有非份之想……”
在唐朝待了这么长时间,我却还没有弄清宫殿的格局与方位,所以从来不敢乱走。只知道有皇上办公的兴庆宫,相当与故宫的太和殿。有沉香亭,在龙池东北方,亭畔牡丹盛开,这就是李白留下三首《清平调》的地方。还有大同殿、花萼相辉楼、勤政楼……
上元节到了。
这才知上元节是古代的情人节。原来现代人附会出来说七月初七是中国情人节,那并不尊重历史。可惜我已经回不去了,不能纠正这样的错误。
上元节……似乎有遥远的东西被触动,却又抓不住头绪。在镜台前梳妆,我一遍遍梳理思绪,却又一次次断掉。丫鬟说,芜夜琴师已在外面等候。
我说,那快一些吧。
于是梳了八宝玲珑髻,饰以檀木梳、碧玉簪。
我穿着繁琐的钿钗礼衣,抱起琵琶,举步维艰。于是只有做出万千婀娜端庄的模样,一步一步下楼。
大批百姓涌至勤政楼下,人流如织。大太监高力士在台前吼了半天,人群也没见安静下来,反是更拥挤更嘈杂。
我找到和子,见她神色平静,略微放心。
皇上负手立于高台之上,命太监朝楼下撒金箔与钱币。这就是天宝年间的大唐,奢靡得令人咋舌。人群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