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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厮杀已经将近尾声。刺客不过三人,外头禁卫却不下三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已经倒在了地上,又被拖了出去。最后一个被拖的还有些意识,他挣扎着朝珠帘后探望,忽然哽咽扬声:“皇后……皇后!那昏君所作所为,你当真不知?当真不管?!”
珠帘后,那身影只是摆了摆手。
那刺客眼里的光芒终于熄灭,最终被禁卫拖出殿去。
碧城站在帘外却看得清晰,指尖冰凉。在帘内摆手的当然不可能是那个沉睡着的“皇后”,而是那个宫婢。她并没有撒谎,谢则容也没有。只不过这一局棋,当真天衣无缝。
刺客一清,谢则容与尹陵匆匆进入,询问了禁卫事件始末后,谢则容掀帘入内,坐到了床榻边。
他声音轻柔,道:“有没有惊着?”
“没有。”女音柔和道。
谢则容轻道:“身体可有异样?”
帘子里那身影略迟疑,朝外头稍稍瞭望。
她是在犹豫是否说出来么?碧城暗暗退后了几步,本能地靠近尹陵——如果她说了出来,那她脑袋有大半的机会是保不住了,谢则容生性多疑,绝不会留下把柄在他人手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没有。”那宫婢最终轻轻道,“烧退后,一直很好。”
“没有便好。”
碧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却看见了地上的血痕,心中一沉。
燕晗重血统,先帝子嗣又凋零,朝野比历朝都要稳固,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回刺客,谢则容虽是篡位却做得天衣无缝并不为人知晓,这四年来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竟会惹来接二连三的刺客?
刺客事了,舞也罢了,碧城没有留在紫阙宫的理由。她行罢了礼朝门外走,出了偏殿,又出了紫阙宫,她心中有事,脚步也比其余人慢了许多,不知不觉落下许多。
“公主。”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宽厚的声音。
碧城浑身一怔,僵硬回头,对上了一身白袍,还有青铜的面甲和权杖——
姜梵。
“师父。”碧城低低喊了一声。
姜梵却低道:“你……见着她了?”
这个“她”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碧城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愣愣看着自己的裙摆。裙上绣着几个蝴蝶,大大小小飞在边沿,看久了就像要飞出来一样。
“跟我来。”
最终的最终,是姜梵温和的声音。
碧城抬起头来,犹豫片刻,终于跟上了姜梵的脚步。
×
神官府并不在宫中,不过宫闱之中却有一处院落是供神官府弟子暂歇的。碧城在那儿领到了一件宽大的白袍,穿在身上出门的时候,沈七在她身旁瞪大了眼。
她没有心思与他多做纠缠,她步步跟在姜梵身后,绕过许多宫墙,最终却还是来到了紫阙宫。这一次,出入紫阙宫再也没有禁卫阻拦了。她带着青铜色的面甲,身穿神官府白袍,跟在姜梵身后,莫说是禁卫,宫中任何人都不敢正眼多看上一眼,即使偶然有目光相撞的,也都谦卑地低下头去。自然,没有人可以发现她其实并非神官府弟子。她只是个司舞。
紫阙宫里安静一片,方才打斗的痕迹早就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碧城跟在姜梵身后,穿过正殿进入偏殿,又穿过相隔的珠帘,入了内寝室。在皇后寝宫内,方才那个宫婢正坐在床边,替床上沉睡的那人调整到最平稳的姿势。听见声响,她慌乱扭过头,却在看清是姜梵的时候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了句“奴婢告辞”。
宫婢缓缓离开去了外头,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姜梵和碧城,以及还有一个碧城。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
强烈的不真实感充实着碧城每一寸皮肤。
碧城屏住了呼吸靠近那个人,良久,才小心碰了碰她的脸……她的身体还是热的,指尖尚可以触碰到轻轻的呼吸,指腹上传来的粗糙手感源自她耳侧已经痊愈的伤疤。这应该是当年跳下塔后留下的痕迹,四年时间把疤痕磨成了淡淡的白,却还在。
这感觉太诡异了。
就像是照镜子。很难想象,如果她睁开眼……
“……还活着吗?”沉默良久,碧城涩然开口,却不知道该称呼“她”还是“我”。
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呼吸还在,可是方才那么激烈的声响却没有惊动她。
她还能醒来吗?
她……还活着吗?
“活着。”姜梵轻道。
活着啊……碧城的指尖有些颤抖,一点一点划过她脸上的疤痕。片刻之后,她的指尖落到了被角上,稍稍用了些力气,却被姜梵的手阻拦。
“别掀。”姜梵道,“前几日她高烧,受不得风。”
“……为什么?”
姜梵的目光落在她的青铜色面甲上,好久,才轻轻叹息:“四年之前,她从我眼前跳下……我出手之时已经晚了一些,虽然保得性命,却再也未醒过。”
他说:“我试过好些方式,都不得法。直到遇见你,我才想到这种可能性……”
“她还活着,只是,你却不在她身体里。”
碧城闭上了眼。
她尝试去拉她的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是左手握着右手,又好像什么也没碰着。
黄昏来临,阳光有几缕落在了昏睡着的碧城身上,把她苍白的脸色硬生生映衬出些血色来。
久久地沉默。
不知多久,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宫婢轻声的通禀:“陛下,大神官在里头。”
谢则容?!
碧城匆匆看了姜梵一眼,从床头站起了身,几步走到他身后。几乎是同时,内寝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身穿常服的谢则容缓步入内,朝姜梵微微颔首后径直去到了床边。
也许是斜阳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了一眼窗户,犹豫片刻,站起身子走到窗边阖上了窗。顿时,昏睡的碧城脸上没有了光晕。
谢则容似乎颇为满意,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撩开几缕发丝,唇边勾起一抹笑来。
碧城站在姜梵身后,眼睁睁看着他的指尖划过床上那人的额头,从眼神到动作无一不轻柔,她却只觉得嘲讽。
“大神官今日来探望碧城,所为何事?”谢则容头也不抬,显然是心不在焉。
姜梵的目光略过身旁僵立着的碧城,轻道:“听闻有刺客,前来看看皇后身体。”
谢则容脸上的神情陡然转冷,他道:“月前剿了一群心怀叵测的罪臣罢了,他们一直想借碧城发难,硬闯已不是第一次。”
“陛下,可有想过如何应对?”
“杀。”
姜梵摇头叹息:“民愤不可堵。”
谢则容神色柔和下来,轻轻替昏睡的碧城掩上最后一丝被褥缝隙,才低喃:“或者,等碧城醒来,等她醒了,这一切……自会过去。”
醒来。
碧城站在姜梵身侧,看着这堪称温存的一幕,忍无可忍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对上的是姜梵深不见底的目光。
她在他的目光下一点一点握紧了拳头,毫不遮掩地把憎恶的目光投向了谢则容。
许多事情,既然不太可能瞒得过姜梵,那么让他知道又如何?
姜梵却丝毫不做反应,只是微微低垂了头,举起权杖行了个礼道:“臣,告退。”
×
离开紫阙宫,天色已经黑了。碧城并没有跟姜梵走,而是带着那一身神官府的衣裳与他分道扬镳,离开了紫阙宫。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今日之变故实在太大,她有些昏昏然,不知道偌大的宫闱哪里可以静上一静。不是乐府,不是神官府,可是除了这两处,这宫里……其实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碧城在紫阙宫,她不是,她是……越歆。
即使有着同一张脸,同一个灵魂,她终究不再是她了。
她茫然在宫中行走,也亏了这一身神官府的衣裳和面甲,出入各处竟然无一人阻拦……不知不觉,信步来到的竟然是祭塔。
这地方是她的梦魇,却也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在月色下仰着头朝上望,却不想意外地发现,高塔之上竟然有一抹人影!
月色下,那人衣袂如云,静静伫立着,如同鬼魅。
☆、肉体凡胎(中)
今日并非祭祀时节;宫中祭塔是没有搭上木梯的。那人却坐在高塔之上;一片衣袂快要散开在了风里。
碧城仰起头眯眼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人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在这宫里;能够穿得如此……花哨繁杂的男人只有一个。
她愣愣凝神了片刻,心中的惶然不知不觉地减轻了许多。
尹陵;深更半夜,他到这禁地来做这禁令之内的事情;是嫌性命不够长么?
碧城本想偷偷溜走,却不想才走几步,却听见一声冷厉的声音:“是谁?!”
无奈之下;她匆匆停下脚步,仰起头来;朝着塔上那人眯起了眼睛,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也许是她身穿神官府的衣裳的关系,尹陵定定看了许久,才一个转身从祭塔之上一跃而下,顺着塔身飘然落在了地上。他目光如炬,仔仔细细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儿,那眼神居然陌生无比。
“……先生。”
碧城微微皱了眉,他的眼神与平日里差距太大,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尹陵却沉默了好久,才露出个笑来,一根指头戳上碧城的脑门:“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
这话说得……碧城沉默片刻,凉飕飕回:“先生不也在么?”……而且还上了塔。若是让禁卫发现了,一个乐官,恐怕死个七八次也不足为奇。
尹陵咧嘴一笑:“我跑得了,你能吗?”
“……”
的确。碧城灰溜溜地叹息,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身轻如燕,只是同为乐府之人难免还是有些丧气。这年头,会武之人飞檐走壁算是寻常,连会舞的居然也要有这样的身手吗……早知老天爷不公,却不知它不公成了这样子!
尹陵眉眼亮闪闪,忽然猛地一伸手,居然环住了碧城的腰!
“……先生!”
“嘘——”
刹那间,天旋地转,耳旁只剩下了风声——
碧城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僵窒下来。越歆今年十三,她的个子要比同龄人还要矮上一截,平时站着也只到尹陵胸口,这会儿被他钳制着腰带着离了地,她只能僵着身子奋然抬头,却怎么都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的曲线……胡乱挣扎的结果,是抓着了一把柔滑的发丝。她没敢用力抓,只要逼着自己放了手,却换来更加骤猛的风!
“先、先生……”
“掉下去,会破相。”尹陵答。
“……”
碧城不敢动了。她原本就对这塔心有余悸,等到真正站到塔上的时候,脊背上已经冷汗连连,她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尹陵牵引着坐到了祭塔边沿。呆坐。
凉风阵阵,高塔之上一人惬意,一个木偶僵持。
良久,是尹陵的低笑声。他说:“燕晗皇族拿这塔当神明供着,其实也不过是个塔,上来后,是不是也就这样?”
碧城开不了口,僵直着身子。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如果掉下去,只要再挪动一点点……
尹陵却似乎浑然不觉她的紧张。他只是抬头看那一轮月亮,看久了,才回头看她一眼,笑弯眼。
“看月亮。”他伸手指。
碧城僵僵抬头,顺着他的指尖看。
“像不像个步姨的脸?”他咧嘴,“一个饼。”
“……”
“小越。”
“……恩?”
“越歆。”
“……什么?”
“小越呀。”
“……”
碧城不想再应了。尹陵的身上传来一丝淡淡的酒香,这味道她早年在父皇身上闻过许多次,是宫中秘制的藏酒香。这位乐官大人,怕是不知道从哪儿偷了好酒喝醉了吧。有人喝醉发疯,有人喝醉耍赖,他喝醉了……居然喜欢翻墙上禁地,在月亮下诋毁人。
没喝醉的人自然不会与醉鬼计较。碧城小心地努力坐得更加靠近内侧一些,在尹陵亮晶晶的目光下笨拙地远离祭塔边缘。可谁知,还没有挪动几分,就被亮晶晶的醉鬼按住了脑袋——
“别动。”他说。
碧城僵硬着保持着姿势努力不掉下去,夜风里,尹陵静静停滞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按到了她的面甲之上。这面甲是神官府特地为司舞所制,它设计精巧,是由一个复杂锁扣配合细绳固定在每个司舞的脸上,以防舞蹈中跌落。可是尹醉鬼却显然对这构造轻车熟路,只是简单几个小动作,那面甲就已经几乎要和碧城的脸分离。
月下有风,铺天盖地的落叶沙沙声。
尹陵的动作极其缓慢,明明那面甲的细绳都已经解开了,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的手带着面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