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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檄文出自杜将军您之手?”妘词突然出声。
“对。”
“其中真假,您自己清楚么?”
“当然。”
“那么请问鄢仆射叛国一条罪状,是真是假?”
“真。”
“错了,是假。”
“是……”杜嫣瞬间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看,你自己也不知道。”云诗两手一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哦,她的妘词表姐,跟着她爹那个不靠谱的老滑头没白学!
“是假的。”妘词肯定地点点头,似乎在给杜嫣消化的时间。
“不可能!”杜嫣面色一沉,坚决否定道。她在鄢霁手下那么多年,从来没听他提过。鄢仆射叛国之事至今未曾完全平息,在京城的时候,总有人时不时就那此事做文章,鄢霁从来没反驳过一句!
“你所认为的事情是什么样的呢?”妘词反问道。
“鬼戎人俘虏鄢仆射三子,鄢仆射从此成为鬼戎人的内应。泄露军情,拖延战机,致使在古燕路渤水大战之时被鬼戎人抢得先机。大宁联军惨败,第一次北伐失败。”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被鬼戎人抢的了先机?”
“因为鄢仆射延误军机!”
“昌和大长公主因何不孕?”
“因为作战之时重伤小腹。”
“鄢仆射为何服毒自杀?”
“畏罪。”
“朝廷为何又将他尸体腰斩弃市?”
“鄢仆射罪行滔天,难平民愤。”
“罪行滔天为何没有诛灭九族?”
“鄢仆射长子等族人也为北伐立下过赫赫战功,功过相抵。”
“第二次北伐,平朔和昌和大长公主为何没有参战?”
“元气大伤,休养生息……”
“许老太师为何归隐?”
“许老太师两位爱子皆丧身北伐之战!”
“若是如此许老太师不该对鄢氏恨之入骨么?为何会收鄢霁为弟子?”
“许老太师惜才,高风亮节……”
“鄢氏为何篡位?”
“狼子野心不改……”
杜嫣心底似乎隐约有了些想法,但随即被理智瞬间压下,太过荒谬!
“没错,这些是朝廷给出的最权威的说法。”针锋相对的问答结束,妘词声音一慢,看着杜嫣,“但是你知道吗,在平朔,妘氏,作为当年三方联军之一,我们家族里,对这一切,有着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解释。”
妘词说着自问自答起来:
“为什么鄢氏会篡位呢?”
“因为他们要复仇。”
“许老太师为何收鄢霁为弟子呢?”
“因为他对鄢氏有愧。”
“许老太师为何归隐?”
“因为朝廷伤了他的心。”
“鄢氏为何没被株连九族?”
“因为当年有许老太师、柳老太傅、金老大人等一批重臣拼死相护。”
“鄢仆射为何自尽?朝廷为何不放过一个死人?”
“因为鬼戎人送来的议和文书其实有两份,永远见不得光的另一份里第一条便是将鄢仆射千刀万剐、诛灭鄢氏一族以慰死在北伐之战里的鬼戎将士。”
“鬼戎为何又这样的要求?”
“因为他们对鄢仆射恨之入骨。”
“为何对鄢仆射恨之入骨?”
“因为鄢仆射做出被胁迫的样子,实际传递虚假军情迷惑鬼戎,令鬼戎损失惨重,朝廷北伐顺利进行。”
“平朔和昌和大长公主为何第二次北伐拒绝参战?”
“因为看透了朝廷的行事。”
“昌和大长公主为何不孕?”
“是重伤不假,但是与作战无关,是她自己把匕首插进了小腹,恳求皇帝追击鬼戎残兵!”
“皇帝为何不乘胜追击鬼戎残兵?”
“因为他怕他帝位不保,他怕被篡位,怕做一个傀儡皇帝!”
“只是他的怀疑、猜忌,大胜在即,却突然开始了内斗。”妘词直视着杜嫣,声音一重,继续道:“当年皇帝听信谗言,当然,如果他自己没那个想法,又怎么可能相信谗言?他认为联军中,昌和表姨母势力太大,有篡夺他皇位的野心。于是在渤水的时候迟迟按兵不动,就是为了逼表姨母自裁,或者让出军权。”
妘词话落,就听见云诗冷笑一声接着道:“昌和表姑的势力当然大,在朝廷南渡之后、北伐之前,江北的抵御战斗基本都是由昌和表姑与我们平朔在组织。那时候,各地自发组织的民兵、乡兵有多少?没来得及南渡的大军又有多少?这些人都需要一个主心骨,除了昌和大长公主,谁组织得起他们?表姑没让江北百姓失望,被江北百姓奉为战神。鬼戎在,几乎家家户户都偷偷供着她的长生排位;等到鬼戎被打跑的时候,更是光明正大地祭祀。小皇帝逃到江南即位,在江北百姓心中空缺了三年,当然不会像表姑那样有威望!威望都是冲锋陷阵打出来的,他跑到江南龟缩了三年,还有脸计较这些……”
“所以,鄢氏当年完全是为皇帝、为那些蛊惑圣听的小人顶罪的。这些,你都不知道吧?”妘词正色道,“我娘说,当年鄢仆射得知三子被俘之后,一夜白了半头青丝。第二天将此事密奏给了皇帝,之后配合联军战术,真真假假,不断给鬼戎传递情报,令鬼戎吃了无数闷亏。后来议和的时候,鄢仆射自知难逃一死,唯求皇帝能赐全尸,放过鄢氏一族。然而,最后迫于鬼戎使者的压力,连这点承诺也未做到。如果不是当年有许老太师等人力保长房一脉,尤其是许老太师一怒之下辞官退隐,鄢氏已经被完全灭族了。”
“还有我爹,”云诗补充道,“当年,朝廷里知道真相的人,其实也不过十个。这样的丑闻不能宣扬,多数只是以为朝廷在讨论要不要对叛国的鄢仆射处以极刑的问题。于是在当年的安国公、方家等几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要求灭族的呼声越来越高。皇帝软弱,想顺水推舟,遂了鬼戎的要求。金老大人派了二百多人分作二十五路入平朔求援,最后穿过层层封锁到达平朔的只有五人。我爹出面,费尽心机,与鬼戎七部斡旋,这才令鬼戎撤除了九族尽灭的条件。但是我们平朔付出的代价是,”云诗没说完,看了妘词一眼,欲言又止。
妘词表情很自然,接道:“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代价就是我娘吃的那个亏,永远讨不到公道了。”
“但是嫡系一脉,除了长房,还是全部被诛杀了,不是么?于是叛国佞臣这个骂名,鄢氏白白背了二十多年?被世人冤枉了二十多年?”杜嫣眼瞳有些涣散,若有所思地开口,声音低低的,有些飘渺不定。
“是啊,也与灭门相差无几了。这罪名,已经背了二十多年,也许还要一直背下去。世家百年基业,就此轰然崩塌。”云诗点点头,“但是,杜将军,您不觉得,您这样拿着这件事情做文章,是再一次侮辱了那位为大宁,为明楚,倾尽了一切的前辈么?”
“杜将军,我们流云城文鉴阁里刻着这样一句话:真相可以暂时掩饰,历史不应永远尘封。我相信,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立场利益使然,成王败寇。活人的,你们如何权斗兵谋我无权干涉,但是,请你尊重那位长辈,因为他可敬。否则,哪怕我只有冰卫三百,哪怕我只有一个人,我也会像你宣战。”妘词面容严肃,妘氏女儿骨子里的铁血气息散开,似乎气氛也一下子冷凝起来。
杜嫣却好像没有觉察到一样。她点点头,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道:“我知道了。你们可以留下来,这件事,给我几天时间考虑,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妘词云诗互相看了一眼,似乎觉得杜嫣状态不对。
“哎,你没事吧?”云诗打量着她开口,忽然看向妘词,“姐,是不是你说要宣战,吓着他了?”
“怎么可能?”妘词觉得妹妹问的可笑。
“没事,”杜嫣强扯出一分还算得体的微笑,“我吩咐人再扎一座营帐,两位暂先住下,有什么事明日再商量,可好。”
“还有我呢!”小不点儿妘雅跳着想引起注意。
“三位。”杜嫣有些敷衍,她觉得她笑不出来了。
“你……?”
“好了,云诗,咱们先去扎营了。”
妘词极有眼色地拉着云诗妘雅离开,待客的营帐安静了下来。
临时被充作待客的营帐,原本是一处参谋们休息的地方。平时几乎不使用,火盆也不知道何时熄灭,此时人一散,冰凉凉的就像没有人气一样。
妘词等人离开,帘子一掀,旷野里的冷风呼啦一下子就灌了进来,瞬间吹透了杜嫣略有些单薄的衣裳。
但是身上冷,却抵不过心冷。
杜嫣愣愣地坐在椅子里,忽然想到,鄢霁不是没对这件事发过脾气的。
“现在你还要把我卖了为你牟利,你扪心自问,天底下还有没有比你更无耻的人?也是,投靠鬼戎的卑鄙小人、叛国佞臣之后,还有何廉耻可言……”
“杜嫣你够了!”
……
多少年来,鄢霁唯一一次对她拍桌子,也是唯一一次生气,就是她那次一时失言,阴阳怪气地拿这件事刺激他的时候。
“所以说,众口铄金,都说是你的不是,那就是你的不是,不会有人为你鸣冤……”
回想起第一次见他,因为琉音烫坏了秀儿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却没有一个人为她们说一句公道话,周贵任由琉音颠倒黑白。她不服,大吵大闹,鄢霁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想起鄢霁那时复杂无奈的笑意,杜嫣此时似乎一瞬间明白了,心底忽然觉得愧疚的发疼。事已成定局,鄢氏的无奈,鄢氏背负的骂名与洗不尽的耻辱,灭族的仇恨,几百年名门望族的声名毁于一旦……
杜嫣忽然想起来,封朗给她提过,鄢氏宗祠里有一只酒杯。用头骨磨制的酒杯,装饰着硕大光彩的宝石。封朗说,那是鄢霁亲爷爷头骨的。联军兵败,朝廷南退之时,是他率一千残兵,弹尽粮绝之后抵御鬼戎三万刀锋,死守帝都八日,为朝廷和江北百姓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而他最终尸骨无存。那个酒杯,是鬼戎人送给朝廷、鄢氏的礼物,也是鄢霁的祖父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遗骨。
封朗还说,那份“礼物”拆开的瞬间,六十多岁的老人瞬间就吐血昏厥了过去,鄢霁他爹,当时的年纪与现在鄢霁差不多大,红着眼睛差一点就冲上去和那鬼戎使者拼命,最后,却被大宁皇帝呵斥,被一众卫士拖走……
然而即便鄢家一片忠心,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之后,依旧未能善终。嫡系一脉,鄢仆射自裁,三子早已被鬼戎处以极刑,长子战死。然而皇帝朝廷依旧背弃了信义,斩尸弃市,其余嫡系诸人尽数斩首,只有鄢霁的父母,凭借其父死守帝都的军功与几位老臣的拼死维护被保了下来,被贬到了烟州莽荒之地十几年,生了鄢霜鄢霁姐弟两个……
杜嫣眼光一闪。鄢氏,鄢霁;叛国,篡权……灭族。
这份仇恨,如何不入骨滔天呢?
难为鄢氏一族都是笑面虎,难为鄢霁风轻云淡地承受了这么多年。身为鄢仆射唯一的后嗣,从出生之日起背负着鄢氏的一切,难为他从未辩解,辩解无用,也不能辩解……
杜嫣心底难受,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想哭。或许是因为愧疚吧,她错了,不应该拿着这件事情做文章。她掌握的秘闻那么多,哪一家的龌龊事都不少,为何偏偏选了鄢氏?她不能否认,她当初便是有心利用叛国投敌这样有目共睹的罪行,引起江南所有人的共鸣……却万万不曾想到,这份有目共睹的滔天罪名之后,是英雄,无奈悲怆的血泪;是一个家族,如此沉重的负担……
而她,无疑是把鄢氏的即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扒开,一层层上撒盐……
夜色深沉,透过帘子缝隙,能看见巡夜的卫兵举着火把走过。一队队卫兵的脚步声虽然杂乱但却有力,他们在为伟大的“勤王讨逆”事业贡献着力量。
还有远处军士们围在一起取闹的声音传来,虽然是军营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却是那样的热闹。
小小的营帐静静的,似乎与这一切都已隔绝。杜嫣需要安静,她需要悔过,需要思考。但是,她的脑子似乎已经被愧意层层包裹住,心底如铺天盖地地涌上愧疚不安和心疼。事已至此,大乱已成定局,谁也不能后退,她又能如何呢?
忽然又是一股冷风灌进来,被刺骨的寒意一惊,杜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进来的人。
“微微,”杭离进来,看见杜嫣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一惊,急忙走过去,“你干什么呢?蜡烛也不点,这么冷。火盆子也不烧……衣服还穿这么薄!”
“杭离……”杜嫣小声地唤他。她现在,也只能像杭离倾诉了。
“怎么了?”杭离蹲下来,皱眉看着她,“你身上怎么这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