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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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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客的原因。主人是说不出的热情,客人却说不出的沉默。何诗怡不住的对人递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个,他指着喜烛说: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点忸怩:“点一对喜烛,沾一点儿喜气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总算苦出头了,还不该点一对喜烛庆祝庆祝吗?等诗杰结了婚,我能抱个孙子,我就一无所求了!”何老太太满足的叹了口气,还对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会做她的儿媳似的。菜来了,何老太太热心的向每一个人敬酒,敬着敬着,她的老话又来了:“唉,记得吗?他们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这些话,我听了起码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个客人,大概也起码听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的喝着闷酒,空气十分沉闷,何老太太似乎惊觉了,笑着说:
  “来来,吃菜,不谈那些老话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乐一乐,等诗杰回来了,我还要请你们来玩呢!”
  我望着杯里的酒,勉强的跟着大家凑趣,从没有一顿饭,我觉得像那顿饭那样冗长,好像一辈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着独脚戏,满桌子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响亮,愉快,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的目光转到那对喜烛上,烛光的上方,就挂着那张全家福的照片,照片里的何老太太,正展开着一个宁静安详的微笑。
  “时间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环视着她的客人:“孩子们大了,我们的头发也白了!”
  大家都有点感慨,我看着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他们,都有一大把年纪,也有许多人生的经验,这里面,有多少欢笑又有多少泪痕呢?饭吃完了,客人们散得很早,我被留下来帮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过度的兴奋之后,她有点精神不济,何诗怡服侍她母亲去睡觉。然后,她走了出来,我们撤掉了中间的大圆桌,室内立即空旷了起来。何诗怡在椅子里坐下来,崩溃的把头埋在手心里,竭力遏止住啜泣,从齿缝中喃喃的念着:“哦,妈妈,妈妈。”我们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我把何诗怡的头揽在我怀里,使她不至于哭出声音来。在那个书桌上,那对喜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却依然明亮的燃烧着,我顺着那喜烛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张陈旧的照片里,何老太太整个的脸,都笼罩在那对喜烛的光圈里。忽然间,我觉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一面肃穆的望着那烛光,和烛光照耀下的那张宁静安详的脸。何诗怡悸动了一下,把头抬了起来,顺着我的目光,她也望着那张照片。她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严肃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手,在这一刻,我们彼此了解,也同时领悟,死亡并非人生的终站。
  一星期后,何老太太在睡梦里逝世了。我始终忘不掉那顿晚宴,和那对烛光。
  五 晨雾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开始亮了。
  睡在我身边的子嘉终于有了动静,我闭上眼睛,竭力维持着呼吸的均匀,一面用我的全心去体察他的动态。他掀开棉被,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轻悄而迅速的换掉睡衣,这一切,我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清楚。然后,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脸上的阴影一定使我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退开床边,试着轻声低唤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心脏却因过份紧张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怀疑了,我听到他轻轻拉开壁橱的声音,在那壁橱里,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顶层。我听到他取下它,然后,浴室的门响了,他在里面匆忙的梳洗。接着,他的脚步那样轻轻的越过房间,那样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厅……我竖着耳朵,等待着另一扇门响,果然,它响了,有人在客厅中和他会合。他们的脚步向大门口移去,我手脚冰冷而额汗涔涔了。他们终于走了吗?这一对我深爱着的人?两小时后,他们应该双双坐在飞往香港的班机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紧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紧张。如果我现在跑出去,他们会怎么样?但,我是不能,也不会跑出去的。门口的脚步突然折回了。一阵细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卧室跑来。我浑身紧张,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他们回来了?难道在这最后一刻,他们竟然改变初衷?我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向外偷窥,一个小巧的黑影出现在房门口,接着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听到他急促而压低着的声音:
  “不要,小恬,你会把她惊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声音,细细的,那样好听。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她。”
  她走进来了,我听得到她的脚步,感觉得到她贴近床边的身体的温热。然后,她跪下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转动眼珠,不敢移动身子,怕她发现我是醒着的。于是,她开始祷告般低低的说了:“姐姐,你原谅我,我不能不这么做。”
  她哭了吗?我听得出啜泣的声音,掠夺者在怜悯被掠夺的人,多么可笑!“小恬!快走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当然。那么,他竟对我连怜恤之情都没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忍心。”小恬带泪的声音使我颤栗,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怜悯让我愤怒,我恨别人的怜悯,宁可他们对我残忍的遗弃,不愿他们对我流一滴怜悯的眼泪。“我们走了,有谁能照顾她?”小恬凄楚的说着。好妹妹,难道你还真的关心着我吗?“小恬,别再迟疑了,我已经给她留下了足够的钱,还有阿英会照顾她。”足够的钱!是了,十年的夫妻最后只剩下了一些金钱的关系,一笔钱足以报销所有夫妇之情!还好,子嘉不能算是无情的丈夫,最起码,他还知道给我留下足够的钱!我想笑,或者,我已经笑了。“快走!快!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原谅,原谅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们还是走了!我张开酸涩的眼睛,晓色正映满窗子,室内由朦胧而转为清晰。我仰卧床上,仍然保持他们没走前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伸手按了按床前的叫人铃。阿英披着衣服,打着呵欠走进来。
  “阿英,帮我起床,我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我说,声调那么平静自然,彷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咦,先生呢?”阿英惊异的问。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过三四天才回来。”我泰然自若的说。
  阿英点点头,那愚笨的脑袋竟然丝毫也想不到这事的不合情理。推过了我的轮椅,她扶我坐上去,用一条毛毯盖住我的腿。“我去给你倒洗脸水来。”
  洗脸水送来了,我胡乱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进了花园。园内,晨雾正堆积在每一个角落中,挂在每一条枝桠上。我打发走了阿英,把轮椅沿着花园的小径推去。晨雾迎面而来,迷迷蒙蒙,层层叠叠的包围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说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住,哈安瑙永远没有答应嫁给理察。”
  “你会答应,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样。”
  “你不会和安瑙一样,你将嫁给我,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是聪明。如果结了婚,他们会成为一对怨偶,就因为她不肯嫁给他,理察才爱了哈安瑙一辈子。”
  “也痛苦了一辈子。”他说。
  于是,我终于没有做哈安瑙。我们在玫瑰盛开的季节结婚,他推着我进入结婚礼堂。我那才八岁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着小花篮,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条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迹,有小恬的足迹,但是没有我的足迹——我坐在轮椅里。“我会给你过最舒适的生活,抚养你的小妹妹长大成人,你再无需和贫穷困苦奋斗。”他说过,那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个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致富丽的洋房里,望着那稚龄的小妹妹惊人的成长!
  “姐夫,我们学校里要开母姐会,我没有妈妈,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穿着白纱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头,小胖胳膊揽着姐夫的脖子。
  “哦,当然,我陪你去。”他对她挤眼睛,向我微笑。
  然后,我坐在轮椅中望着他牵着她的小手,隐没在道路的尽头。一个亲爱的丈夫,一个亲爱的小妹妹!倚着门目送他们消失,你能不感动而流泪吗?
  “姐夫!我们学校演话剧,我被选上了,我演茱丽叶,你一定要来看哦!”“当然,我会去的。”“不迟到?”“不迟到!”“不行,你一定会迟到!干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后台来帮我化妆!马上走!”一个爱撒娇的小妹妹,不容分说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给我的是寂寞而空虚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气那样好,代替了你去做长姐兼母亲的责任,你能够不感激他?
  “姐夫!来,到花园里来打羽毛球,拍子给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抛过来的拍子,他斜着眼睛看她,皱起眉头。
  “不许皱眉!”小恬警告的喊:“我们比赛,谁失的球多,谁请客看电影!”推着轮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着花园里那两个跳蹦奔跑的人影,望着那忽上忽下的球拍,望着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飞着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飞进了玫瑰花丛中。小恬大笑着跑进花丛去拾球,接着却惊呼了一声,跳了出来。“什么?”那个“姐夫”关心的迎了过去。
  “刺。”小恬简洁的说,举起了手。
  “痛吗?”“姐夫”握住了它。
  “没什么。”但,“姐夫”的手却没有放开,妹妹也没有缩回,然后,妹妹脸红了。跳开了去说:
  “来!我们继续!”球拍子又舞起来了,羽毛球又开始了翻飞。但是,一个打得那么零乱,一个接得那样无心。不到一会儿,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顿,扬着头说:
  “你输了!请客!”“当然。哪一家?”“新生大戏院的电影,青龙的咖啡!”
  “还有没有?”“不错!”脑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应该……”
  “不许还价!”小妹妹挑着眉,声势汹汹。“姐夫”苦笑笑,无可奈何。然后,妹妹跑进屋来换衣服,大领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着她,不肯相信她已经长大了,仍然坚信她还是个提着花篮撒玫瑰花的八岁小女孩。望着她挽着“姐夫”的手并肩而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长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样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滨浴场去游泳,如何?”
  姐夫这个,姐夫那个,你却充耳不闻,只因为她是小妹妹,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
  于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了,她的双颊失去颜色,眼睛黯然无光,行动恍恍惚惚,做事昏头昏脑。深夜,我推着轮椅到她门口,可以听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泣。而那个“姐夫”,却整日整夜,坐在客厅中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发黄,容颜憔悴。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烦闷,那么紧张,而又充塞着那么令人窒息的压力。他变得暴躁易怒和难以接近。家中像个埋藏着火药的仓库,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出去玩?”饭后,我望着他问。
  “你陪我吗?”他冷冷的望我,残酷的再加上一句:“或者我们可以去跳舞。”我把毯子拉到下巴上,冷得发抖。我没有做哈安瑙,妄以为婚姻可以拴住白理察,多傻。他跳起来,不安的皱皱眉头:“对不起,我随便说的。”
  他走出房间,关上门,把一个寒冷凄凉和痛楚的夜留给了我。然后小恬跑出她的“壳”,用她温暖的手揽住我,蹙着眉说:“别和姐夫生气,他胡说八道!”
  凭什么她该为他的话道歉?凭什么她要因他的坏脾气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睛里的爱情之光,只为了她是个小妹妹,逗人怜爱而又永远长不大的那个小妹妹!
  她高中毕了业,留起一头长发。马尾巴上扎着绿色的绸结,穿上一袭浅绿色的薄绸洋装,活跃在春光之中,花园的石头上,只要她坐着,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痴如呆,竟日凝眸,目光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小妹妹长成了,到这时,我才能勉强自己相信。然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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