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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
沐奇止步。夭绍斟酌顷刻,方道:“听说苻子徵已去了邺都。劳烦三叔,让人帮我探一探他在邺都的行踪。”
“是。”沐奇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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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沐奇后,夭绍在堂上用了些晚膳,而后退至内室,洗漱过,便静坐案边,拿出郗彦的战袍,于灯下细细摊平。
烛光下,那袭黑绫勾嵌金丝,光泽寒凉,有如星芒。夭绍手指掠过战袍内侧,针脚细密,衣领处尚非十分柔软,显是崭新的衣袍,还不曾用过。她想了想,自案侧取过笔和纸,在灯下仔细描绘出一个图案。而后打开一旁木匣,自里面拿出针与线,一时也不敢直接就将针刺上战袍,只寻了一件旧衣,一针一线,慢慢织绣起来。
不知多久,待那图案终在旧衣上露出了轮廓,夭绍左看右看,双眉直蹙,终知自己在这事上毫无天份。放下针线,揉了揉手腕,起身待要倒杯水喝,忽觉竹舍外响起马蹄声,愈近声愈轻,而后马鸣声似止在栅栏外,丹参的呼声在前庭响起:“何人夜访?”
那人似回答了什么,声音极低,夭绍并不曾听清,只闻丹参笑声清脆道:“郗公子进来罢,郡主还没睡呢,并没有吵到她。”
夭绍闻言,这才推开房门,快步至前庭,郗彦亦刚拴好马至廊下,面庞罩在斗篷之下,看不分清,只唇边笑意温润柔和,言道:“我来取昨日落在此处的文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取文书?夭绍笑容微收,淡淡道:“我睡不着。”上前接过他褪下的斗篷,看到他被雨水打得半湿的青袍,皱了皱眉。郗彦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微微笑道:“你今日心情不好?”
夭绍横他一眼:“无甚么事,为什么心情要好?”
郗彦被她问得一怔,无话可说,也不知她又在生什么气。想着她总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他也并不以为意,抚着她的鬓发笑言了几句,待她容色微温,便先去了书房。夭绍让丹参去内室取郗彦的衣袍,自己则在前堂上倒了杯温水,刚至书房前,却听那人几声压抑的咳嗽,心中一惊,忙入室中,问道:“怎么又咳起来了?”
郗彦稳住气息,在书案后坐下,轻声笑道:“无事,想是今日不曾吃药之故。”
“不曾吃药?”夭绍面色微冷,狠狠盯他一眼,在他身边跪坐下来,伸指便去探他的脉搏。
郗彦亦不阻止她,缓声解释道:“我方从夏口回来,未曾停留营中,直接来了此处。钟叔已熬好了药,我回去便喝。”
夭绍诊过脉搏,见他确无大恙,方略略放下心。但闻此言,丢开他的手腕,言道:“便在此处喝。谁知你回去会不会又忘记了?雪魂花刚服用下去,未出十日,你便又这样放任自己?”连连数落,不给郗彦出声的机会,就豁然起身,疾步出了书房。
郗彦无奈,看着她离去,又轻咳了数声,执起案上杯盏喝了几口热水,方觉喉中不再干涩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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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捧着药碗再至书房时,灯火已然灭去,里间空无一人。她心下一紧,忙至前庭。堂上亦是空寂,只有丹参闲闲地倚坐在门框上,以草叶编作蚱蜢,望见夭绍步履匆匆而来,不等她询问,便笑道:“郗公子去了内庭。”
见夭绍略有怔忡,他眨眨眼,似猜透她心中的疑惑,悄声言道:“因为我告诉郗公子,郡主室中有件旧袍子煞是奇怪,上面青青紫紫的不知绣着何物,乍一看上去,倒像是什么鬼符。郗公子想也是好奇,便去看了。”
夭绍怫然:“什么鬼符!是蔷薇。”
“原来蔷薇是长成那样的,我却不知道。”丹参笑个不住,看着夭绍,清秀的眉目间尽是淘气之色。
夭绍瞪瞪他,转身要离去时,又道:“你不必守在此处了,去休息罢。”
“郗公子待会不走么?”丹参道,“我还要关门。”
“无事,我关便可。”夭绍轻声言罢,端着药碗,直去内室。
想是她熬药时间太久,那人已半躺在窗下藤榻上,姿势慵懒,双目紧闭,似已睡去。夭绍放下药碗,走至榻旁,待要伸手推他,目光瞥见他手里握着的旧衣,不由耳根发热,夺过旧衣扔去角落,唤道:“起来喝药了。”
郗彦并不曾深睡,闻言缓缓睁开眼,注视她一刻,微微而笑。他已换了一身玉青色的纱袍,容颜愈显俊雅,笑起来时更有种说不出的温和宁静之意。夭绍心跳了一跳,别过脸道:“笑甚么?我知道那刺绣极丑,不能入郗公子法眼,所以还不曾毁了你的战袍。”
“我不是这个意思……”郗彦坐起身,靠着软褥,瞥了眼角落里的旧衣,唇角扬起弧度,“那朵蔷薇花,很好看。”
夭绍讶然:“你竟认出是蔷薇花?”
郗彦笑意轻轻,目光略动,望向案上的纸张。夭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领悟过来,失望:“原来是看了画稿。”
若非如此,想要认出那朵蔷薇花着实有些困难――郗彦轻轻咳嗽一声,拉住夭绍的手,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柔声道:“为何是青色的蔷薇,紫色的花叶?”
夭绍眼帘半垂,挡住满目羞赧,故作淡然道:“那样……不好么?”
他不语,静望了她须臾,依旧温和微笑:“那样也好。”左臂伸出,将她揽入怀中。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口,亦伸了双臂,抱住他的腰。这样姿势彼此已然习以为常,前几日他在竹舍养病,刚刚服用雪魂花的他比往日更为虚弱,全身冰寒,略无暖意,只靠着她拥偎怀中的温度,方能熬至寒毒消褪。
只是今夜的拥抱比之以往,却又有些不同――
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声,感受他怀抱的温暖,欣慰而又贪恋,双臂不由自主地,悄悄收紧。
“夭绍……”他忽在她耳畔低声唤道。
“嗯?”她毫无设防地抬起头,正遇他一双墨黑深沉的眼眸,不同于少时的溶溶似月,不同于素日的冰冷淡凉,似有久远而又陌生的火束燃在其中,不可自拔,不知舒解,炙热中平添几许浓烈,宛若赤焰坠入深渊。
这样的目光太过吸引人,亦太过危险――夭绍本能而起这样的反应,又觉这样的眼神似曾相识,不住回想往事,脑中念光一闪,恍悟的刹那,他却已低下头来,以双唇吞没她一霎的惊呼。
他的手托在她脑后,指尖温柔抚着她的发丝,虽温柔,却又异常地霸道,让她避无可避,与他气息纠缠、唇齿相依。他也并无贪婪索取,一度的冲动之后,唇轻轻贴在她的唇上,微微磨蹭着。
她手指紧攥他的衣襟,一颗心如同在火中灼过,那种热度深沉而又漫溢,绝非狭小的胸腔可以容纳。两人相拥的温度似在不断攀升,那一刹那,连他身上特有的药香似也浓烈起来,闻得她近乎窒息,忍不住张开口喘息。
“阿彦……”
她恍恍惚惚地叹息时,扶在她脑后的手忽微微一紧,二人相贴再复紧密。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齿间有异物滑入,柔湿温软,轻轻与她舌尖相触。她的身子登时一僵,愈发睁大了眼,盯着他略扬的眉梢,专注的神情,迷乱顷刻,在他眼睫微动时,立刻闭紧眼眸。
“你在胡想什么?”他似有所觉,放开她的唇舌,无奈叹了口气。
“无甚。”她低声道,仍闭着眼,手绕至他颈后,掌心满是汗水。
他轻声笑了笑,气息扑在她的脸庞上,惹她瑟然一颤。他抚摸她柔软的长发,再度低下头,亲吻她的双唇。她温柔而又生涩地回应着,与他双额相抵。此时虽非之前的深吻,然彼此之间萦绕的气息却益发地缠绵。
“药……”夭绍忽喃喃道。
郗彦不明所以:“什么?”
“你的药快凉了。”夭绍双颊绯红,飞快言罢,挣脱他的双臂,下榻捧来药碗,递给他。看着他喝完,在郗彦抬起头时,她又迅速挪开目光,去案侧叠那件战袍。
郗彦放下药碗,此刻才慢慢清醒过来,顿悔方才唐突过甚。一时室内尴尬沉寂着,半晌,他才起身道:“我回军营了。”
“军中若无要事的话,今夜歇于此处罢。”夭绍声音轻轻道。
郗彦看着她,夭绍脸色虽红,目中却清澈无瑕,言道:“你回军中定又是与诸将商事,看书看谍报,一夜不睡。我知道妨碍你正事不对,不过你身上寒毒方压住,理当比往日多做休息的,何况长久劳累,精神疲倦也无好计策可想。”说到这,她低下头,柔声道:“你睡在此处罢,我……我先不休息了,你若不嫌我刺绣笨拙难看,我便直接将那朵蔷薇绣在战袍上,你明日带回去。”
郗彦望了她一会,点点头:“也好。”
未想他竟轻易应下,夭绍微有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郗彦揉了揉额,笑道:“我今夜确是累了。”转身朝软榻走去,褪了外袍,于榻上躺下。
夭绍怔怔看着他,直待听闻他气息渐转悠长轻微,方回过神来,抿唇笑了笑,低头摆弄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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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雨潺潺,窗内灯火轻燃,一室静谧,时间也流逝甚快。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夭绍才在战袍上绣好几片紫色花叶,许是这次耐心十足、功夫细腻,那花叶竟有了几分洒脱恣意的神髓,她不免有些得意,不顾眼睛酸涩难当,又换过青丝线,待要绣上蔷薇时,窗棂上忽起数声轻微的拍打声。
“何人?”她低声道。只觉拍打声响在窗棂极低处,猜想定是丹参白芷两个小鬼的恶作剧,本欲嗔责几句,又恐惊醒郗彦,便起身出了室外。
廊上并无一人,独一只飞鹰笔直立在栏杆上,姿势十分倨傲。夭绍怔了怔,一见那飞鹰金色的羽翼,精光湛湛的双眸,便知是故识。
“画眉?”她和颜悦色地靠近栏杆,以指尖摸了摸飞鹰的头。
那飞鹰竟十分受用般,慢慢弱了敌意,卸去桀骜的神情,懒懒匍匐栏杆上。
它果然喜欢被人这样触碰――夭绍眸光略动,不待心澜起伏,便止住前尘回忆,取下飞鹰腿上的细竹管,入室倒了一杯甘露喂与它。待它恢复了精神,她抚了抚它金色的羽毛,低声道:“你这么英武,怎么能叫做画眉?……回去让他改了名字吧。”
飞鹰瞥着她,状似莫名。
夭绍莞尔,拍拍它,柔声道:“去吧,他还等着你。”
飞鹰低啸一声,歪着脑袋轻啄了啄她的手背,而后才展开双翅,消失于雨雾中。
夭绍在廊上默立片刻,转过身,入室再坐回案边时,目光落在那支细竹管上,怔怔思了半晌,方取出里面的丝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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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彦醒来时,天还未亮,雨亦未止。躺着听了一会雨声,睡意散去时,方觉室中静得异样。转顾案边,却不见那人的身影。他微微一怔,下榻穿了衣袍。那件黑绫战袍仍在案上,只几片紫色花叶,蔷薇尚未成形。他伸手抚摸花叶处,不料指尖所触,却是一片湿润,心中一动,忙走出室外。
廊下一人独立,身影孤单,倚在栏杆旁,静静望着檐外风雨。
“夭绍?”他慢步至她身侧。借着廊下风灯,正见她眼眸微红,脸色虽已如常柔静,眼角泪泽却仍闪烁着朦胧微光。他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低声道:“怎么了?”
夭绍眼神有些空茫,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思绪却似仍在远处。半日,那眸中迷惘方慢慢消失,她垂下眼眸,将捏在手中的丝绡递给他,声音轻微:“尚的信,方才有飞鹰送来的。”
郗彦接过丝绡,于风灯下看罢,微有怔色。“晋阳,子野……”他低低叹息了一声,神情间并无意外与伤感,只是些许怜悯、怅然,更多的,却是极度清醒下的无奈。
夭绍轻轻道:“鲜卑逆反,这次遭受劫难的却是慕容一族……想来虔伯父是心中最清楚的人,所以才会在事前将子野遣去翼州,所以才会在最后的关头能和云伯母逃脱北上。只是晋阳那样骄傲的性子,怎么会舍得抛弃她的母后兄长,背叛司马皇室呢……”
她喃喃着,心中伤感无限,又忍不住垂下泪来:“她既留下不走,北帝为何还容不下她?”
郗彦淡淡道:“因为她怀了子野的孩子,那是慕容氏的孽胎。”
听他以这般平静无温的话语道来,夭绍容色发白,愠怒道:“孩子还未出世,那么无辜,有什么错?”
“他有什么错?”郗彦眉目冰冷,惨淡一笑,“他只错在姓为慕容。”感同身受,九年前腥风血雨一霎遮蔽眼眸,瞳仁间有寒锋闪过,顷刻便涌出冰雪极地的苍凉孤寂,脸上戾气亦愈见深浓。他低头,运力将丝绡于掌中化为碎末,任风吹散雨中。
夭绍愣愣看着他,亦知方才迁怒甚过,心中虽难受,却又无力再去抚慰。只轻轻靠上他的肩头,抱住他,泪水自眼角渗入他的衣襟,风吹过,渐成湿凉一片。
“莫哭了,”他语气柔和下来,双臂拥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