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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愣愣看着他,亦知方才迁怒甚过,心中虽难受,却又无力再去抚慰。只轻轻靠上他的肩头,抱住他,泪水自眼角渗入他的衣襟,风吹过,渐成湿凉一片。
“莫哭了,”他语气柔和下来,双臂拥着她,低声道,“也别再胡思乱想了,事已至此,所有人都无路可退。去睡会吧。”
夭绍点点头,止住抽泣,轻言道:“子野在翼北失了行踪,虔伯父他们都很着急,让你通知各地云阁帮忙找寻。”
郗彦道:“我知道,这就传书各地云阁。”携她入室,让她在榻上躺好,拉了锦被盖在她身上,将走时,手却被她拉住。
“放心,我不走。”他在榻边坐下。
夭绍这才闭上眼眸,面色很是疲倦,静默了一会,又幽然开口:“阿彦,为什么每次政变争伐,我们,还有我们身边的人,都要在这些混乱的漩涡中遍受折磨?为什么命运的喜乐从来与我们无关,悲与哀倒与我们如影相随,再也摆脱不得?”耳边不闻他的答话,只是握住自己的手,微微紧了紧。
夭绍唇弧轻弯,轻道:“也是因为我们的姓氏么?出身世家,封侯袭爵,受百姓敬仰供奉,就必须心惊胆战承受天下之责?只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世上的每次战乱也都由我们带来,百姓们也总处在杀戮和痛苦中,而从无欢乐与安定?”
他依旧沉默,她也筋疲力尽,在等待中睡意渐深。似在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耳畔低声道:“以后,再不会有了……”
不会有什么?她却茫然。
阿姐仍在洛都宫阙,大哥仍在中原战场,苻子徵仍去了邺都游说。
她身边许许多多的人,迟早还是一番生不如死的煎熬。
包括自己,还有他。
――这一切都是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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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谷中山鸟啼叫声啾啾唧唧,夭绍不堪所扰,睁眼醒来。惺忪中迷蒙了片刻,望着透入窗纱的阳光,恍然才知雨过天晴。
郗彦已不在室中,想是回了军营,夭绍亦不多想,如往常一般,下榻洗漱,至庖斋准备早膳。
前庭堂上嬉笑声不断,两个小童稚嫩的嗓音活泼灵动,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夭绍湿冷一夜的心这才似被阳光射入,情绪微微舒解,捧着膳食,走出庖斋。
岂料至廊下,抬眸竟望见那身淡青衣袍。郗彦静立堂外,修长的身姿沐浴在晨光下,温暖而又和煦。许是听到夭绍的脚步声,他回首对她笑了笑,而后倒负着手,继续倾听堂上的动静,目光柔软,唇角微扬,神色异常温和。
夭绍走过去,正要询问,耳边已传来堂上两童子清脆的声音――
丹参道:“我有青藁。”白芷以糯糯软软的声音答道:“我有紫葳。”丹参又道:“我有青黛散。”白芷道:“阿兄,我有红蓝花呀,算对上了么?”
丹参白她一眼,道:“勉强算吧。”
白芷很高兴,踮起脚把手中一束红蓝花小心翼翼放到墙侧架子上。
“原来是斗草,昨日斗了一日还不够。”夭绍摇头,无奈看着堂上那两个小童边收拾昨日弄乱的草药、边对答不停,目光一转,忽看向郗彦:“我们小时候也常这般,记得么?”
郗彦微微一笑,注视着她,轻声道:“木鳖子,黄药子,使君子,覆盆子。”
夭绍一怔,随即含笑应答:“牵牛子,白附子,预知子,漏篮子。”
郗彦再道:“龙胆,白头翁,紫参。”
夭绍应道:“虎杖,金星草,黄连。”
“大蓟,小蓟。”
“大青,小青。”
“丹参。”
“白芷!”
夭绍话语方落,郗彦还未开口,室中两个小童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脸狐疑走出来,扬起脸看着二人:“叫我们么?”
“是,用早膳啦。”夭绍垂首一笑,将膳食送至堂上。
郗彦站在堂外,看着夭绍与两个小童摆放碗箸。堂上那少女容色柔婉,目光流盼间,神采依稀如初。只是眉梢处仍有几分忧愁,如凝结一般,即便是方才与他斗草笑意盈盈时,亦不曾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谋兵
怒江源起蜀西岷山,浊浪滔滔,下夔峡而抵荆楚,江陵为之都会。
自战国起,此处便是四战之地,为诸侯所争霸业之资。前朝晋室一统天下,荆襄十三郡通衢诸州,户别百万,控带梁、益、宁、交、越五州,堪称分陕重镇。百年前萧氏趁乱而定江左,荆州为国西门,北邻强国,西对劲蜀,苍山茫野间,周旋万里以筑邺都屏障,民风劲悍,士卒尤为善战。
开国太祖帝曾言:荆襄强藩,世治则竭诚本朝,世乱则匡济一方,为社稷存亡忧地,绝不可轻怠。因此历代历朝出镇荆州者必为当权者心腹,虽为戎武之地,藩任刺史却无一不为江左高士。以文而治虽是断了内患,外患却由此滋生不断,尤以三十年前庆宁帝一朝为最,西蜀与北朝联兵,连夺荆西六郡,兵甲顺流而下,直指邺都。满朝慌乱,人人怯于自保,而当时出镇豫州的沈弼不过为仕途新秀,却挺身而出,与北府统帅郗珣带甲二十万,截江横陈,血战北朝与西蜀劲卒,免国于危难。此战胜后,沈弼与郗珣掌权中枢自不必说,而荆州使君之位也自此沦为武者囊中物。
自最初为任的鹰扬将军裴道豁算起来,三十年风云变幻,因朝中势力角逐、派系分明,荆州也非世外之地,藩镇者无一任可逾三年。而第八任荆州刺史、卫将军殷桓,却显然是这些人中任职最久的。
掐指算算,永贞四年至今,已然九载。
草木再无情,风雨再冷漠,历经九年光阴,对殷桓来说,江陵城里里外外,每一颗人心,每一丝空气,都已烙上了殷氏的刻痕,这里的甲兵精骑,这里的良田沃土,俱是自己辛苦经营所得,绝无他人再可轻言占有。
暮晚细雨霏霏,江陵城长街上人影萧条。往昔通衢南北的都会,此刻在不远处弥江烽烟的压迫下,早褪去了旧日的浮华与繁盛。城北贺阳侯府亦是池馆静深,数重楼阁掩映在葱郁林木中,风灯摇晃出幽柔的光线,织影迷蒙如画。
殷桓立于府中高阁,看着风雨中隽秀的城池,默然回味过往一切,心底似被某种眷恋深沉的情绪堆得满满,曾几何时驰骋沙场不顾一切的果敢与决绝,在这软风凉雨的吹拂下,再一次淡然远去了。
身后楼梯上忽传来脚步声,殷桓未曾回头,低声道:“湘儿如何了?”
来人沉默了片刻,道:“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肯吃药。来治的大夫说――”声音淡柔,清和中却又透着女子鲜有的刚毅,话至此处,她停顿下来。
“什么?”
女子缓缓透出口气,轻轻道:“大夫说,湘儿又咳血,又易昏厥,再如此折腾下去,怕是……早夭的迹象。”
殷桓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女子,神色怒而悲伤,质问:“她究竟想要如何?”
“女儿的心思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晓么?”女子目视殷桓,慢慢问道。她的容貌不见得多美,然眉眼间却是寻常峨眉难及的英气,虽已入中年,眸光仍黑亮如刀剑一般的爽利,只是此刻看着窗旁那高大威武的男人,目中锋芒却悄然褪尽,似水的温柔中,略有一丝悲沉的无助慢慢浮现。
“阿桓,还是把瑞儿放出来罢,”她柔声道,“事已至此,如今即便杀了他,也于事无补。难道非要伤透女儿的心,你才觉得解恨?”
“放了他?”殷桓咬牙道,“葫芦谷中百万石的粮草,我费心筹谋了五六年,却被那吃里扒外的混账尽数挪空,不杀他祭旗,何以泄我心头之恨?又何以面对我麾下三十万的将士?”
女子默然,良久,叹息一声:“既是如此,那你便杀了他罢。”她转身下楼,走了两步,忽又止住,轻声笑了笑:“不过阿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如今困境至此,何尝不是我们当年罪孽的报应?只是这一切本该由我们自己承受,女儿又何其无辜?”
报应?殷桓浑身一振,目色阴厉如同惊风刮过山野。诸般情绪颤抖其中,却不知该怒,还是该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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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外三十里,青山绵延,河水碧翠。天色已晚,河岸上早无行人,渡口亦只剩一艘小舟停泊。一渔夫蓑衣斗笠,自舱中探出身来,往岸上看了看,见山水静寂深深,料想再无渡客前来,正要上岸解开绳索,耳边却忽闻踏踏马蹄响。抬起头,数匹骏骑在晦暗的天色中飞驰而至,渔夫望清为首一人的面容,忙敛袖肃立,侯在道侧。
“侯爷。”骏马停在身前,渔夫深揖行礼。
殷桓瞥一眼渔夫:“有人找来过么?”
渔夫摇首:“不曾。”
殷桓亦不多问,弃马登舟,探身入舱中,令他划去对面。
轻舟离岸,在水波中划出一道长弧。殷桓坐在舱中,不时闻得斜风微雨中几缕清香。转目望了望,方见水中娇荷初绽,青叶蓬蓬。眼前景致幽美清静,正是属于人间的悠然气息,绝不同前几日在怒江看到的兵戈相持、血红飞浪的炼狱战场。
雨丝飘在眼中蕴成薄薄水雾,想着自己无可奈何从前线回来的缘由,殷桓双眉微皱,唇边笑痕隐隐下沉,昏暗的光线下有种狰狞的凌厉。
“侯爷,到了。”轻舟稳稳停住,舱外渔夫轻声道。
殷桓起身出舱,背负着手,站在舟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阴郁山岭间那处火光微弱的洞穴。周遭静得异样,隐约有弓箭搭弦的声响在岩壁暗影间响起。渔夫沉默着一拂衣袖,那股在草木间飘荡的杀气煞时停顿下来,继而无声无息消没在夜色深处。
“侯爷,请吧。”渔夫躬身引路。
殷桓走入山洞,瞥目两侧:“都退下。”
“是。”渔夫招了招手,守在洞穴两边的士兵迅疾退出,仅留独坐在洞中深处,那位落魄憔悴的年轻男子。
男子面壁而坐,听闻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石洞中不知何处穿风,吹得那一点灯火不断飘摇,照着男子血痂凝结的左目,十分可怖。殷桓静静望着他,男子唇角含着几许淡淡的笑意,站起身,手腕处铁锁沉沉作响。他看着殷桓,未眇的右目在火光下透着幽幽的光芒,低了低头,声音和润如初:“韩瑞见过贺阳侯。”
殷桓在案旁坐下,不动声色道:“如今连二伯也不叫一声了么?”
“二伯?”韩瑞一笑,“鄙人身为犯臣之子、阶下之囚,岂敢冒犯贺阳侯?”
“好个犯臣之子!”殷桓冷笑,盯着他惨白的面容,慢慢道,“让你静居此处反思,已逾一月,如今看来,你却无半分清明,还是死不悔改么?”
韩瑞微笑道:“侯爷此话差矣,我自始至终神思清明,需要悔改什么?”
殷桓并无耐心与他言词争辩,拍案而起,抡起手掌重重霍上他的面颊。韩瑞内力尽失,身形孱弱,纵是殷桓此掌未曾使出三分劲道,却也让他脚下踉跄欲跌,不得不扶住石壁,勉强稳住身形。
打得好。韩瑞轻笑,伸手抹去唇角血迹。愈是如此,仿佛心底那一缕似有似无的愧疚才可愈发消淡。
“你现在想着与我划清界线么?晚了!”殷桓何尝不知他所想,怒喝道,“我早就说过,我殷桓纵负了这天下,亦不曾负你!这天下谁都可以叛我逆我,唯你不行!”
韩瑞平静地看着他,笑颜清淡依旧,只右目愈见沉静深暗,一抹哀色浸沉在彻骨仇恨中,郁郁难散。
殷桓厉声道:“九年前我带你到荆州时,你怎么不记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将湘儿许配给你时,你怎么不记得你是犯臣之子?我养你教你,视你如子,你一身的武功、一身的才学,哪一分不是出自我殷桓?我待你一片诚心,而你呢?原来自始至终都当我是杀父仇人!毁我军机,阻我大事,为他人细作,竟如此狼心狗肺!”
“狼心狗肺?”韩瑞沉默了良久,终于笑起来,“二伯,你虽教我许多,可独缺仁义二字,狼心狗肺,怕也是避不可免的罢。”他轻叹,眸波轻动,愁苦褪去,换之少见的讥讽之色:“当年二伯背叛郗峤之元帅,不知可曾想起狼心狗肺四字……”
话音未落,殷桓的掌风已袭至他的胸口。雄霸的内力似要摧毁五脏六腑,韩瑞眼前昏黑,全身气血紊乱,身子飘飞出去,落于数丈外,倚着石壁,无力跌倒在地。看着沉步走近的殷桓,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料却吐出一大口鲜血,气息虚弱如丝。
殷桓看着地上的血迹,似不曾想伤他如此,愣了一愣,俯身下来。
“瑞儿。”他瞳孔一缩,目中隐有痛苦和懊悔之色。
不,不要这样。韩瑞微微一退避开他伸来的手掌,低低道:“二伯,你杀了我罢。当初你救了我,如今我背叛了你,杀我,也是应该。”
“死就能了结一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