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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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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夭绍这才发觉,此处江岸竟是赤水津防线守兵最虚处。江边白浪滚滚,原先驻扎在此的水寨尽是巨型楼船,却无任何艨艟斗舰,只在江面上筑成绵长的水上城廓,中空二十里水域,任由入水的新战舰游梭江中,拉扯帆幔,不断试着逐浪冲刺的速度。
  她顾盼一番,大致算了算,只怕眼下新战船不下六百艘。心思飞动,又想,赤水津一带六座水门已然绵延百里,而北府水军不过两万,自徐州所携战舰足以应付水寨所需,如今虽说可不断造新船以补前些日子战争所耗,但此六百艘战船却至少可再乘两万甲士,北府由何再来这么多的水师?
  除非――
  思绪止住,夭绍蹙了蹙眉,再望了眼策骑江边指挥诸人的谢粲,默然片刻,转身离开。
  .
  暮晚,天色渐暗,西山峰影沉沉。雨雾笼罩的怒江上空,有雪白鸽影飘飞而过,扑簌翅翼,掠入梁甍起伏的江夏城。
  湘东王府内庭,琴声缕缕弥漫池馆间,冲和温雅,令人闻之心宁。书房内,萧少卿却不知何故被琴声搅得心起纷乱,推开面前文书,起身至窗旁,望着远处水轩间抚琴那人。纤瘦的身躯裹以锦衣博带,傍晚风动,吹拂那人袖袂,雪衣飘然,乌发如墨,秀雅宛若素兰。
  萧少卿默望片刻,有侍女入室送茶汤时,嘱咐她道:“去告诉苏琰大人,她肋下伤未痊愈,夜间风雨甚凉,让她早些回阁休息。”
  “是。”侍女应声离开。
  萧少卿关上窗扇,才要定下心继续批阅文书,室外却有脚步声匆匆传来,瞥眸门外,只见魏让大步而至,呈上一卷丝绡:“飞鸽传书,是江陵来的密函。”
  “江陵?”萧少卿忙接过密函,于灯下阅罢,静思半晌,叹息着揉了揉额。
  “我儿为何事困恼?”萧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含笑步入书房。
  魏让揖了一礼,退出室外,将门扇轻轻关闭。萧少卿待萧璋落座,方将密函递上,禀道:“江陵细作探报,五月十一日,殷桓令苏汶引兵北上,欲夺上庸关粮草。”
  “上庸?”萧璋怔了一怔,“殷桓疯了不成,如今还敢招惹北朝?”
  “并非如此简单,”萧少卿道,“殷桓令苏汶所部皆着豫州军甲衣,沿途所执也尽是汝阳王旗帜。”
  萧璋眉目峥嵘,怒道:“这是要嫁祸子瑜?”见萧少卿欲言又止地望过来,萧璋一愣,勉强静下心看罢密函,转念思了思,全然了悟,咬牙切齿道:“好个殷桓,只怕是要借此激得子瑜率兵北上,他才可趁机攻打石阳!”
  萧少卿道:“殷桓图谋想必确是如此。”
  萧璋再看了一眼密函,摇头苦笑:“难怪十余年前他们能结拜兄弟,殷桓对他这个四弟倒是了如指掌,子瑜性情耿直,目中无尘,这口冤气定然咽不下。他若要领兵去截苏汶,谁能阻止得了?”
  萧少卿略微思忖,静静道:“那就让小叔叔率兵北上。”
  此话一出,萧璋当即皱眉。萧少卿解释道:“我们若无任何行动,那是放任殷桓自上庸夺千万石粮草。如今怒江北岸荆州军不下三十万,我们三州府兵统共不过十六万,勉强守住江夏三处浅滩,与他拼的便是粮草军饷。如今他粮草短缺捉襟见肘,我军却可以逸待劳,拖敌疲惫,从而才有胜算。”
  萧璋沉吟一会,道:“话是如此,但石阳距离上庸千里迢迢,子瑜纵是即刻北上,也不一定能拦截住粮草,反而却让石阳防线就此空虚。”
  “父王顾虑得当,”萧少卿从容一笑,转过身,扬眸看向墙壁上的战图,指了指江陵方向,“但倘若我军能在十日内夺下江陵城呢?苏汶即便是夺回了粮草,亦无粮道可援殷桓。”
  萧璋深看他一眼:“十日内夺江陵?是否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不然,”萧少卿摇头道,“殷桓此举看似高明,实则遗患重重。苏汶率两万精兵北上,上庸距离江陵并不近,这一趟来回,不出半月怕难回来。再倘若上庸关的守兵强硬一些,苏汶的返程就更难预料了。”
  萧璋点点头:“继续说。”
  萧少卿道:“前段日子苻子徵来江夏,阿彦向他购买了五千战马,由苻氏部曲两千人护送战马南下,想必此刻也该到达了上庸附近。四日前,阿彦也已另谴三千人北上接应。苏汶如今面对的上庸关,是原有的两千劲卒并两千苻氏部曲,另还有北府军三千人断后,此一战能轻易得手么?”
  萧璋唇边露出笑意,目中亦逐渐明朗,道:“天下岂有这般巧合之事?想来江陵这番动静,原是有人布的局,正请殷桓入瓮。” 
  萧少卿眸波轻动,微微一笑,也不置是否,回首望着地图,又道:“小叔叔若在此刻引兵北上,襄江沿岸的荆州守军必然全神戒备,如此正可牵制住殷桓在沔阳、华容的精锐骑兵。依眼下局势,殷桓既要防豫州铁甲,又要集乌林、汉阳的水师趁机攻占石阳,南边洞庭一带的布署怕是再无法固若金汤。”转身请示萧璋,“父王,我们但可让小叔叔的豫州军在北线沿襄江佯动,而后再谴一支奇兵自巴陵攻入洞庭,趁敌不备,火速沿江西进,直夺江陵城。只要谋划周全,十日内江陵必失,这也并非异样天开的事。”
  萧璋望他一眼,满目赞赏:“不错。”
  萧少卿接着道:“江陵若失,荆州大乱,即便苏汶夺了粮草,返回也是待屠之物。殷桓到时也只有两个选择:一则回救江陵;一则与我军血战,在怒江南岸杀出一条活路。但无论那一条路,我军却是以静制动。若各路布署得当,到时必成四面合围之势,殷桓将无路可逃。”
  萧璋听到此刻却摇了摇头:“计策虽好,只是用兵之法,十倍方围之。我军如今以寡敌众,如何能成合围之势?”
  萧少卿淡淡一笑,清透的墨瞳间忽有冷锋浮现,平静道:“先贤曾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如今殷桓是有二十五万人马,但到合围之时,能剩五万人马便算天幸于他!”
  此番话如冰水缓流,在这般宁静的雨夜慢慢道出,宛若是一把寒剑凌厉游走绵湿雨雾间,果敢决断,锋芒四溅,那样的锐气傲然夺目,令人凛然生畏。
  萧璋沉默起来,目光细细流顾萧少卿的面容,忽感慨叹息:这便是我眨坛隼吹亩樱疟颊蟊戎背醯嫩街嗖谎飞敕郑肥鞘郎暇专D―心头欣慰极甚,却又微微含酸。站起身,拍了拍萧少卿的肩,慢慢道:“五月以来雨水连绵不绝,怒江水线日益升涨,荆州军居上游,扬帆下驶,十分便速,我们居下游,逆流仰争,形势本就不利,如今殷桓即有所动,你们亦有良策,便放手一战。朝廷前日也已下促战旨意,后方粮草战马俱已筹备妥当,你们不必再顾虑其它。”
  萧少卿颔首微笑:“多谢父王。”
  .
  送走萧璋,萧少卿抬眸望望天色,黑夜已降。满庭静寂,水轩中琴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耳中唯闻得雨水打叶声,淅沥不绝。他看了看轩中,那女子依然静坐原处,背对着他,面朝轩外水色,动也不动。
  “苏大人,”萧少卿步入轩中,眸中湛湛清朗,看向苏琰,“还未歇息?”
  轩中风灯微摇,苏琰手执茶盏轻轻抿着,细眉明眸,秀颜如画,看他一眼,声色不动:“方才郡王嫌琴吵,我已不弹了。此刻难道是嫌我坐在这边也碍眼,过来逐我?”
  她言词冷漠,话锋迫人,端然是拒人千里之外。萧少卿习以为常,并不介怀,笑了笑:“方才是我扰了你抚琴的雅兴,别生气。”撩袍在栏杆旁屈膝而坐,倚着石柱,姿势潇洒依旧,似随意问道:“你肋下伤如何了?”
  苏琰垂目,道:“早已不疼了,有劳郡王垂询。”
  “那就好。”萧少卿微笑,就此止了言词,不再言语。
  沉寂良久,苏琰终于放下茶盏,自嘲一笑:“郡王行事如风,从不会浪费时间与我这般静坐。有事请说。”
  “知我者唯有阿荻。”萧少卿剑眉微扬,轻声笑道。刚要开口时,苏琰目光一闪,忽扬手道:“且慢!”凝目端详他须臾,摇头叹气:“郡王但凡露出这样的神色时,必有所求。只是苏某且将话先撂于此处,鉴于一年前曾在某人帐下被驱逐的经历,苏某已发过誓,今后再不入军营,再不为人军师,再不去战场无情地。”
  萧少卿噎住,无奈道:“阿荻。”
  苏琰眸光流转,盎然生辉,眉梢添上几缕温和之色,柔声道:“除此之外,其他事郡王但言无妨。”
  “你明知道我有何事请你,”萧少卿轻轻揉额,甚是疲惫的模样,“再帮我一次,去石阳豫州军营,暂领一月军师,如何?”
  苏琰无动于衷,笑道:“苏某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萧少卿道:“若非事关紧要,你尚在孝中,我亦不会强求于你。但如今殷桓打着豫州军旗帜去夺北朝粮草,小叔叔必然怒而发兵相截。他若沿襄江北上,石阳水寨便由此空虚,我虽另有计谋,但三日内三军水寨却必须坚守不动,豫州军前锋颜谟想必是留守石阳的,你与他一文一武,行事正为互补。有你二人守着石阳,我才能放心在江夏与赤水津调动兵马。”顿了顿,静静注视这苏琰,慢慢道:“阿荻,如今除你之外,我别无他人能托付。”
  苏琰看着他,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抱着琴站起身。
  “苏大人!”萧少卿振袍而起,拦在她身前。
  “你方才不是还顾及我的伤势么?怎么现在又让我去前线?”苏琰盯着他,面孔微微发白,“我原来真的只是郡王麾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小官吏么?”
  萧少卿看着她一贯沉静淡定的目光骤然如此咄咄逼人,怔忡之下,恍惚明白出什么,不由一惊。望了她良久,缓缓避开视线,轻声道:“既如此,你在江夏歇着,我让宋叔去石阳。”
  “宋叔已是老朽,且有风湿旧疾,如此雨季,不堪长途跋涉,”苏琰冷冷出声,“你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方才是苏某莽撞了,郡王请勿介怀。我明日一早去石阳,不会负郡王军命。”衣袂倏然一转,人已飘然离去。
  萧少卿望着那缕雪衣消失在夜色深处,虽有过一刻的悔意,却也未曾过多踟蹰,至书房唤过魏让,二人连夜纵驰出了江夏城,直奔赤水津方向。
  .
  已是戌时,夜色深浓。赤水津中军行辕内篝火飘动,如丝细雨中,红光映染半边天际。
  阮靳正于帐中撰写军文,白鹤慵然趴伏一旁,百无聊赖之下,阖目休憩。此刻早已到了诸军入帐而眠的时辰,除了巡逻甲士岿然的脚步声外,满营静寂。
  案上烛台明暖,阮靳在融融光晕下落笔最后一个字,正待从头审阅,一旁白鹤忽扑簌翅翼腾地站起,阮靳乍然被惊,手一抖,笔端余墨溅上藤纸,洇成乌黑一团。
  阮靳板起脸,训斥白鹤:“鹤老,不要捣乱。”
  白鹤却置若罔闻,兀自兴高采烈地,举翼朝帐帘飞去。
  阮靳竖耳,这才听闻帐外有马蹄轻纵的声响,亦忙起身,掀开帐帘。骏马嘶喘的动静自帐侧传来,阮靳转目,但见马背上人影修长,头戴斗笠,背负着一个大包裹。背着光线,他还未看清来人面容,身旁白鹤却一声清呖,倏然朝那人扑去。
  “鹤老,对不住,我现在无手抱你。”马上的人微笑轻语,跃下马,取下马背上挂着的另一个硕大包袱,来到阮靳面前,唤道,“姐夫。”
  阮靳笑容温和:“你这么晚来营中做甚么?”目光微动,看着她手上沉沉拎着的包袱,玩笑道:“难道是要出走?竟带这么大两个包裹?”
  夭绍笑而不语,望了眼远处灯火茕然的帅帐。阮靳了然,道:“阿彦和少卿去了白震泽视察水门,怕还没有回来。”
  “白震泽?”夭绍垂首略微一思,唇角弯了弯,“果然如此。”抬目看着阮靳,轻声道:“我找姐夫有事。”
  阮靳打量她颇为慎重的神色,点点头:“入帐说话。”
  外帘挑起,帐内烛色透过薄薄竹幂,一丝丝渗透夜雨。巡逻甲士于数丈外走过,转过头,清楚地望见帐内二人正对坐谈话。
  “这都是些什么?”阮靳扶额,看着夭绍将那个大包袱在案上摊开,无数瓶瓶罐罐叮叮当当滚落出来,另有一堆各色布囊,十数个牛皮水囊,一片琳琅满目。
  夭绍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瓶罐,并不忙着解释,先问阮靳:“姐夫,北府军陆寨将士近日是否要沿怒江南下?”
  阮靳目光倏然一深,声色不动,盯着夭绍:“你听谁说的?”
  “并非听说,我今日偶过白震泽,看到水上有大批新造的艨艟斗舰,是以斗胆一猜,”夭绍察颜观色,知晓揣度无误,低声问道,“不知大军何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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