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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霎的死寂过后,无数士卒滚落下马,递出兵器,匍匐于地。
郗彦望向依旧挺直腰背坐在马背上的陆宁,驰马近前,轻声笑道:“老将军难道是要死不悔改?”
陆宁看他良久,忽凄然一笑。伸手一拭脸上血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山道间。“少帅。”他自怀中掏出兵符和官印,双手呈上。
郗彦伸手取过,俯眸看着陆宁,声色不动:“老将军何时都是这样的识时务,果非常人。”
“我知道,你终是饶不了我的……”陆宁轻声喃喃道。山风拂过颊侧,刺骨剜痛。日色渐被山壁挡住,山道间光线转暗,幽凉一片。陆宁垂首,于耳旁渐远的马蹄声中,忽然间热泪横流,慢慢闭上了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战事多,地名涉及频繁纷乱,还是那张地图。
☆、孤月独照英魂(上)
擒贼先擒王,北府兵以雷霆之势夺下云陵,战乱竟不过数个时辰。兵戈消弭之际,方值黄昏。南岸城陵矶下,焦虑一日的步雍听闻捷报,大为愕然,良久之后回过神,才大喜赞道:“北府军真乃神兵!”当下心事暂了,正待回巴陵城中运筹粮草之事,尚未上车,迎面见有一小卒匆匆赶至,手中高举一枚玉令,长呼道:“有人执令求见步大人!”
步雍接过令牌,凝眸一望,大惊之下微微失色,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头戴斗笠,面蒙黑纱,并不可见容貌,看其身量,应只是个少年,”小卒叙述至此,忍不住啧啧道,“不过那少年岁数不大,架势却极了得,竟传命步大人前去江畔见他。”
步雍闻言却无分毫恼意,只急急上车,命人赶赴江畔。
黄昏赤霞下,小卒口中所说的少年正负手孤立烟波水色间,面朝北方,紫衣飘动,身形逸美非常。听闻车马声,少年回首,黑纱下隐约可见其双目明如晶玉,望着下车迎来的步雍,略略颔首致意:“阁下便是临湘太守?”
“是,在下步雍,”步雍不敢托大,以双手递还令牌,揖礼道,“此令从不离郡王身侧,公子今日执此令前来,必定是郡王有紧要传命?”
“此令从不离他身侧?”少年似微怔了一下,轻笑摇头,“步大人见谅,我并非奉郡王之命前来,原也不知此令是如此紧要之物,当日他赠送给我,本只是一时玩闹之举。”
玩闹?步雍震惊,盯着少年,满面不可思议。
那少年却是一派坦然,收好玉佩,淡言道:“请步大人前来只为一事。我想渡江北上,不料寻遍周遭数十里,却不见一叶渔舟。官船倒有几艘,只是无论我出得多少金铢,他们都是不愿一送,只道是奉太守之命,不敢妄自渡江。我寻思无法,只得惊动步大人。”
区区此事便动用权驭江州七郡的至高令箭?步雍提在心头的一口气无处消散,竭力隐忍怒火,劝道:“这位公子,云陵虽战事已定,但北去荆州之地,处处机关暗伏,怕是……”
少年言语柔和,打断他道:“步大人勿忧,我北上是为寻郗元帅,有重要军情告之。”
步雍目光暗闪:“军情?”
“是,”少年在他怀疑的目光下极度无奈,自袖中又取出一枚金令,低声道,“实不相瞒,我乃云阁令使。”
步雍端详金令,查实无误,叹息一声道:“既是如此,我即刻安排官船送公子北上。”
“有劳。”少年一笑,微微扬起脸,望向北方山川。晚风不经意拂过那层罩面的黑纱,步雍转身上马之际,惊鸿一瞥,秀雅清绝的颜色赫然映入眼底。
果然是个女子。步雍暗叹一声,登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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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少年正是乔装南下的夭绍。
自江夏至巴陵,水路通畅,陆路却多山道,崎岖难行,她驰马赶了一夜一日,却也不曾追上郗彦一行。至此日傍晚,方至城陵矶下。因闻北府兵在北岸攻打云陵,便想寻舟渡江。岂料战乱之下水域封锁,渔舟难见,官船不行,无奈之下,想起昔日萧少卿取笑她为“梁上君子”时赠送的令牌,便取出引来步雍,这才得舟北上。
霞光渐散,夭绍静坐舟头,晚风徐徐拂面,揉杂在清澈江水、灵秀山木间,烽火血腥的气息并不如想象中的浓烈。然江底暗流涌动的激荡,岸上马蹄躁动的异常,却无不在诉说此地的险恶。
行过半程,眼看北岸五岭山愈行愈近,浅滩哨兵高举的篝火也已束束可辨,夭绍却忽然有些迷惘,想着即将见到的那人,心中竟无喜乐,倒是隐生不安。
说要陪着他,又该如何陪着?他身为三军之主,杀敌于外,本是当行之事。若自己随侍一侧,会不会凭添他的顾忌?战场如此凶恶,千万条性命紧系一身,朝野社稷皆望于他,自己何故因小小私心而束缚住他的手脚,但有万一之事,岂非祸水祸国?
想到此处不禁一身冷汗,左右思索,只为自己的冲动之举追悔莫及,正想要命人将舟划回城陵矶,不料突有水浪骤激船舷,整条官船都剧烈颠簸起来。
“起东北风了!”舟上士卒喊道,忙着降帆避风,来请夭绍入舱。
夭绍目望江上风水大兴,不解:“怎会突起这样剧烈的东北风?”
“小人也不知,此地天气素来是变幻莫测。”
士卒刚答完一句,耳边蓦地传来金鼓大作之声,辨其方向,正来自云陵城。夭绍心头一紧,止步舱阁外,望着远处阴沉沉的山色,仔细聆听兵马动向。
风声嘶吼山野间,如巨龙怒发。铁蹄踏踏碾转大地,千军万马呼啸而去,恰似闷雷滚滚掠过,一时间地动山摇,草木不生。便是数十里外的江上,也是水浪飞动,暗潮汹涌。整个天地霎时处于一片浑浊的暗淡中,阴阳混乱,昧爽不分,只西南天际遥遥可见最后一缕暮晖凝在突变的风云中,被熊燃的火光染成刺目的血红。
“北岸怎么了?难道是云陵城中又生变了?”
“不像,听动静,大军奔袭的方向是洞庭。”
舟上士卒们窃窃私语道。
夭绍默望半晌,待耳边兵马骚动声远去,一言未发,转身入舱。
江上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东北风仍盛,官船乘风滑逝,不刻,便至五岭山下。因夭绍头戴斗笠、面蒙黑纱,行踪甚是神秘,上岸后哨兵盘查尤为森严,但有江州士卒的护送,又手执步雍文书,一路虽耽搁了不少时间,倒也不曾多生事端。
抵达云陵城外时,圆月初现天幕,半掩在烟云之后。十六之夜本该明亮的月光于此夜有些雾雾蒙蒙,光泽昏黄,一丝不见清透。
夭绍入得城中,只觉夜下城池寂静异常,问过引路的侍卫,方知先前惊天彻地的动静确如舟上士卒所说,北府大军已奔袭洞庭。云陵城中留守将士并不多,虽如此,连排碉堡森冷环竖东南,城墙内外甲兵驻守,长槊锋锐,映带篝火红光,目所及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似劫后余生的战场。
至北府中军暂住的官署前,侍卫入内通传,夭绍静候石阶下,不时见将士进出匆匆。想来是因战时信报传送频繁,此夜城门并不曾关闭,数骑绝驰而去,马蹄踏飞尘土,月色下卷起一道又一道漫漫长烟。
那是去往西南方向--
她若有所思,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郡主?”回首,方见是偃真得报迎出府外,望着自己一脸惊诧:“郡主怎么来了云陵?”
夭绍拾步上阶,微笑道:“我路过此处,便来看看。他在么?”
“路过?”偃真愣住,片刻才缓过来,忙跟随其后,说道,“少主已率大军去了洞庭,此夜一战不同夺云陵,想必不到明日午后,不会有胜负战报。”
夭绍点点头,话语平静,似全无担忧:“姐夫在么?”
“阮公子随大军一同去了洞庭。”
“七郎亦去了?”
“没有,”偃真道,“小侯爷领三千精骑北上,去断乌林、江陵两镇南下的粮道。”说到此处,他想起一事,笑道:“郡主却不知,小侯爷是午后第一个杀入云陵城的,立下了南行的首功。”
夭绍脚下微滞,笑着摇头:“七郎心中赤诚,武力惊人,只是谋略尚缺。阿彦本不该过于偏宠他,如此一来,他会愈发不知天高地厚的。”
偏宠?只怕小侯爷却当是无止休的折磨。偃真笑了笑,未敢多言,引夭绍至前庭堂上,问道:“郡主是要在此等少主么?”
“不等他,”夭绍道,“我留封信便走。”
“你……”偃真嘴角抽搐,一时隐生内伤。看着夭绍,想问又不敢问:你千里迢迢追过来,面也不见,就是为了留封书信?
夭绍入得堂内,见烛火中旗帜鲜明、令箭高置,便知是郗彦与诸将议事的正厅,不愿久留,转身去了堂侧偏阁,在长榻上落座,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容。自斟了一杯茶,喝尽,缓了缓心神,这才发现身前案上堆放的卷帛信函,微笑道:“他以此处为书房?”
“是。”
夭绍垂首,指尖轻触卷帛上飘洒苍劲的字迹,心生无限温柔。阁中隐闻药酒香气,恰似那人的气息缠绵周身,夭绍转目,望见案侧摆放的酒囊,怔默片刻,问道:“他今日服了两次药散?”
“是,”偃真面容微黯,叹了口气,“这两日正逢月半。”
阁中窗扇大开,夜风之中,偶有虫蛙之声。偃真久不闻夭绍言语,抬首,方见她默望窗外夜色,飘摇的烛火下,眉眼间尽是不可消散的沉郁忧色。
“这样的话,酒就不够了,”半晌,才听她低低出声,言词温婉依旧,“大军离开云陵之前,请偃叔再准备些好酒随行。”
她越是这样的淡静,偃真不知为何心中越不是滋味,点点头道:“属下知道。”
夭绍这才提起笔,从案上抽出一张藤纸。方要落字,却见肘侧放着一个锡印密封的锦盒,似曾相识,念光一闪,伸手便要开启。
偃真忙阻止道:“郡主,这是云阁密函,非少主不得妄动!”
夭绍指尖顿了顿,略一思索,不改初衷,径自开启取出里面的绢帛,淡淡道:“无妨,若他问起,自有我担当。”
虽说夭绍毕竟不同他人,但想起往日有人妄动此匣密函的下场,偃真还是忍不住面色发白。眼睁睁看着夭绍阅罢密函,再度陷入沉思中,脸上神色变幻,或愁或喜。他暗中揣思良久,实在禁不住好奇,冒死探询:“密函所书何事?”
夭绍不答,只慢慢卷起绢帛放回锦盒中,笑了一笑,低声说道:“我终知道该怎么与他分担了。”不顾偃真饱含疑惑的目光,提笔写就一封信,叠好放置锦盒下,起身戴了斗笠:“偃叔,领我去见陆老将军。”
她言止从容,显是决心已下、谋划已定。偃真不知缘由,更无从劝阻,想着自家少主在此郡主面前也常是无可奈何,自己又何德何能,敢逆她的心愿?
没有退路,只得奉命领路。
却不料此行一趟,无意亦也成就了西破荆州的大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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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八日,拂晓,江陵城。
天色微明,细雨飘动,街道上尚不见行人,一匹枣红色的烈马却踏踏行于道中,奔至贺阳侯府前,一浑身血污狼狈的士卒自马背上滚下。
“来人……”他嘶哑吼道。
贺阳侯府前侍卫早觉异常,疾步下阶,皱眉打量来人一身染血模糊的铠甲:“何人喧闹侯府前?”
“我乃陆宁将军帐下郎将,有要事求见殷夫人!”那士卒费力扯下腰间牌令,递给侍卫。因他左腿被一支羽箭贯穿,稍微一动,便是血流不止,而右腿也似全无力气,奄奄一息卧倒在地,顿时将满地雨水化作暗红。
“陆将军?”那侍卫面有讶色,再打量来人一眼,方转身入府通传。
自昨夜收到云陵失守的败报起,殷夫人一夜无眠,天色未亮,便至书房观看战图。她陪伴殷桓一生驰骋沙场,自知利害得失,暗忖北府兵南下奇袭的目标所在,只怕不是云陵,而是洞庭。想起幼弟凌蒙狂躁冒进的脾性,更是忧虑--如今北府兵深入荆州,若绕道洞庭水军之后,必断凌蒙退路,如洞庭江面另有敌军相阻的话,两面夹击,只怕洞庭迟早会失守。
而洞庭一失,荆州西南门户大开,北府兵沿江西进将再无阻碍,到时江陵城不过孤城一座,仅南面房城、北面景城可稍作缓冲之地。即便殷桓沿襄江驻守的骑兵可以回援,怕也难解燃眉之急。
念及此处,心忧如焚,正苦思应对兵策,却闻侍卫来报陆宁帐下郎将求见,不禁大为疑惑,沉思片刻,才道:“请他在前庭稍候。”
“是。”
侍卫走后,殷夫人去里阁换上深衣,至前庭偏厅,垂落竹帘,才传入郎将禀叙。
郎将在外稍稍洗净了污秽,跪坐竹帘前,先自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帛书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