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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采集雪水或露水的时辰偏早,往往天未大明,我便得起身,不叫起你们,实是舍不得你们太过劳累啊。”
取了条碎花方巾,暮霞简单的替云瑛缠好满头青丝,一面答道:
“暮霞又何尝不知道主子体恤咱们,可是……毕竟小姐您现下的身份不同了,您可是当家主母,您也得多注意到自个儿的……”
“你听见了什么?”这口吻有难言的薄怒。
暮霞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云瑛已转神,看着自己洗得干净的脚丫子。暖和和的,真是舒服!
瑟儿准备了新袜,正要为云瑛着上,她摆了摆手。
“不了,不就在厢房里,我才不要坏了现下舒坦无饰的感觉。”
又复转向暮霞,淡淡的轻松一笑。
“以后不再叫你为难就是了。”
云瑛秀足一伸,趿着一双绣花拖鞋,悠悠然的于桌案前哼起小曲。
“叩叩——”
云瑛以手指着门的方向。“去瞧瞧谁来了。”
瑟儿停下添柴火的动作,纤纤身形一闪,便绕过屏风,来到外室,一面咕哝:
“会是谁呢?会是夜小姐吗?”
一开门,就与来人四目相对,瑟儿骇得没能反应,咽了咽口水,才结结巴巴的行礼。“是姑爷……这您请坐,瑟儿马上去请小姐。”
瑟儿一溜烟的钻回内室,才要开口,云瑛便压低声音取笑:
“看你躁成这模样,你别说我也知道是谁了。真是不识趣,啧!”
云瑛挂上一张温婉贤良的笑颜,由内室往外步出,微笑道:
“原来是二爷,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来啦?”
潮生有一丝别扭。“我们之间不用这般生疏吧。”
云瑛勾勒一朵柔柔笑意,朝他一福。
“妾身这厢有礼,不知相公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潮生见她态度,在在都强调了他们之间是多么的陌生,可是——她是他的妻!
潮生伸出手,含笑扶起云瑛,温言笑语:
“这些繁文褥节我们就免了吧,我们是夫妻,不是陌路,嗯?”
云瑛眯起水灵美眸,诡异的直瞟着他。他是什么意思?
潮生不待她理出个头绪,便早一步先发制人。
“云瑛娘子,我们说说体己话,犯不着要暮霞她们陪着罚站吧。”
云瑛没来得及开口,潮生又一阵抢白,笑道:“暮霞,你们下去吧。”
云瑛心下叫苦,斜榇他一眼,正准备要开口留人,怎知程潮生适时从怀中取出一包物事,引开了她的注意。
“听娘与小夜说起,你擅于茶道,我今天上你这,特为你带了特别的东西。”
就见他将一油纸包推到自己面前,云瑛瞧他难得心热如此,也不好报以刁难或下逐客令了,只能眼巴巴的见着婢女们鱼贯而出。她及时丢了个眼神给暮霞,见暮霞点了点头,她才稍安,转过神来与潮生周旋。
“嗯,二爷未免言过其实了,我的丫头暮霞才真是此道高手。”
潮生只是微微一笑,好像没多大的好奇,反倒笑问:
“你不好奇吗?不想看看是什么吗?”
云瑛言不及意的扯抹淡笑,笑问:
“瞧你献宝似的,就别叫我瞎猜了。”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自己看可比由我口中听闻更令人欢喜。”
看他兴致这么好,云瑛不好给他没脸,只得顺着他的话头接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便接过油包,小心的打开包装。
一股淡淡的香气漫开来,这香味云瑛再熟不过。是茶香?!
“是茶?我有说错吗?”
潮生点了点首。“猜猜是什么茶种?”
取一小撮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好半晌过去,才不甚肯定的问道:
“照着茶叶的脉络,和采收时的叶状,会是武夷岩茶之一的大红袍吗?”
潮生温柔一笑。
“你倒真说对了,此乃是所谓茶中状元——大红袍。”
云瑛陶醉于大红袍的特有香味中,赞道:
“更是馥郁清远,香气冠绝,凭这摄人心脾的香气,就没白担了茶中状元的美誉。”
没一会儿,云瑛想到啥似的,满脸怀疑。
“这大红袍可是贡茶,一般百姓喝不着的,你从哪弄来的?”
潮生莫测高深的深深一笑。“佛曰……不可说。”
云瑛美目一转,淡笑。“那么,既是如此,我不能受。”
潮生不料她的反应是眼下这般,反倒不知怎么下台了。
却听云瑛扬起清脆笑声。
“我都忘了,你可是苏杭织造呢!这贡品都由你上输,所以你便顺手牵‘茶’了。”
潮生因她一言轻松揭过,温柔一笑。“你真聪明。”
云瑛平白无故得他赠以好茶,心情好得不得了,便有了同他说笑的兴味,抿嘴笑语:“看你平日一副正经、谦谦君子模样,竟也会做这鸡鸣狗盗的事!”
潮生愣了愣,没想到云瑛浅浅一笑,另有一番系人心处,他有一刻的恍惚。什么蜚短流长,什么心结芥蒂,都让他忘在门外的漫天风雪中。
潮生见云瑛一脸宝爱的模样,凑兴问道:
“要不,现在就尝个鲜?”
云瑛轻摇螓首,一脸不舍。
“不好、不好,这茶难得,改日我再找个名目,邀大伙一块品味品味。”
说着,一面重新将茶叶用油纸包好,旋过身,珍而重之的将它放置架上。
云瑛有些不经心,闲声笑问:“你呢,怎么想上我这?”
潮生微微苦笑。
“一定得有事,我才能上你这吗?难道,我们不能像寻常熟识聊聊吗?”
云瑛转而捻了一勺素馨,没一会儿,升起袅袅香烟,她回首淡淡笑道:
“我们有过约法三章,只在外人面前做个样子,不对吗?”
“可这约定中并没有说我不能上你这吧。”
云瑛坐回藤椅,美眸直晃晃的紧盯着他,但笑不语。
在等她开口的同时,他甫一低头,不意见着云瑛那仅跟拖鞋的纤足,他意外的发现——她是天足!
她可是侍郎之女,就算是庶出,又怎么可能……
云瑛瞧他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的脚看个没完,便盈盈站起,朝他佯怒:
“怎么?没看过天足吗?”
潮生见状,心慌意乱的解释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小夜她也是天足啊,怎么会怪,一点也不怪。”
云瑛虽知道这样很坏,可她还是忍俊不住,“噗”的一声,哈哈大笑。笑了一阵,缓了缓情绪,才启齿:“你这么解释不怕越描越黑吗!”
潮生让她两极的情绪转变给弄糊涂了,呆愣愣的不知道该说啥。
“你的表情浑似你没见过大脚婆,很稀奇吗?”云瑛似笑非笑的直瞅着他。
她向他走来,俯首与他相对,勾朵刁难笑容,不以为然的道:
“也难怪了,男人都喜欢三寸金莲,不是还时兴玩莲、赏莲的玩意儿吗?”
潮生没有与她反唇相讥。她不以为然的笑颜,恻恻的牵引他的心思。是要多少的时间,她才磨得出这般的性子?“我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对你我不会。”
潮生的神情叫云瑛不禁一怔。太温柔了,这不像他应该对她的神情。
“你这人还算不太坏。”语毕,淡淡一笑。
“原来你一直当我是恶质纨 啊。”
云瑛呵呵笑道:“我没说,你别自个儿露了馅。”
闻言,潮生不由哈哈大笑,心情大好。转而,私心所系,是之于云瑛更多的事。他们对彼此太陌生了,他不要……“你是官家出生的小姐,怎么会没缠足呢?更何况你在京中还颇有名呢,这又是为什么?”潮生本想不着痕迹的发问,不意关心则乱,竟没有修饰就脱口而出。
云瑛双手撑着椅缘,悠悠的晃着秀足,甜净一笑。
“我的身份不够,一个没娘的庶出女儿,哪能奢求我爹多注意我呢;再说那堆姨娘们谁搭理我缠不缠足,所以,就是你现在所看的啦!”
潮生联想到她备受漠视的过往,对她怜意更甚,温言:“你不怨吗?”
“才不呢,见她们每个在缠脚时都叫得惊天动地,而后不能跑、不能跳,这样活着多痛苦;再者,她们取笑,我便回呕她们几句,她们纵要上前追打我,也因小脚没法跑,只能看着我皮皮的笑,大概只能呕得内伤吧。”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有着捉弄人时的贼倭兮兮,潮生让她顽皮的模样给逗笑了。他没想到她的心竟可这么宽阔,无怨无暝,反观自己,连她的一分豁达都没有,他只是固执的作茧自缚!
这回轮到云瑛打量他了。程潮生好像不太一样了,他眉眼流泄出无奈……不知道为什么,云瑛就是懂得。
一声呵欠唤回潮生的思潮,他看到云瑛掩嘴的动作。
潮生些略歉意的笑道:
“瞧我一开话匣子,便唠唠叨叨的没完,都忘了时间早晚了,误你休息。那么,嗯……没事我就不留了。”
“你怎么没留在织造署?两个当家作主的人都消失无踪,下人不是乐疯了。”
他神色一僵,强笑。“我是担心你们三个妇道人家,这才会拨冗来探。”
“那你大可放心,子期今一早便来了,他会同我和娘及小夜子一块回府。你没借口推诿署中大小事了,还是早些回去吧。”云瑛清浅笑意挂在清丽娇颜上。
她的笑颜落在潮生眼底、心头,却成另一种解读——又来了,又是相同的情景,他又让人甩在一边,他只能是点缀、是陪榜……依旧什么都不是。从小他的能干、他的懂事、他的自立,就只换来爹娘的“放心”;然生当他是值得信赖的兄长,小夜亦然;芊茴敬他、重他,当他像哥哥一样,可是就是没有人真的好好看过他,真的投注心思在他身上,他也要关怀、体贴……也要爱——一个用心爱他的人!
云瑛呢?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呢?他们只能是这样子吗?
云瑛没注意潮生的沉默,兀自吹拂茶面上的浮叶。
一波波的轻漪,将他推向无尽处……
这些念头如电的闪过他的心,他装作若无其事。
“你是在下逐客令吗?”
云瑛抬头看他,唇畔有一朵优雅笑意。
“没有,我怎么敢呢,说明白些,你不要两头忙、两边跑,一根蜡烛两头烧,你身子可会吃不消。”
潮生错愕的睇视着云瑛满面的温婉笑容,他几乎不相信这真是出于她口。
“你是关心我吗?”
看潮生一脸不置信,云瑛怀疑是否自己还不够诚恳。
他慢步踽踽走到门边,回首相询:
“嗯……云瑛,我还可以再同你聊聊吗?我是说待你回织造署之后。”
云瑛教他劈头一问弄得发怔,愣了会儿,随即笑道:
“这个自然是——好的,只要你别再给我没脸或对我冷嘲热讽。”
潮生闻言,一个箭步上前,欣喜的直笑,忘情的握住云瑛双手。
“我不会的,不会这样对你的。”
云瑛又让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弄得傻眼。“什么?”
潮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放开她手,强作镇定的旋身往门口行去。
他一直快步的走,直到出了西厢,才缓下步伐。本来去找云瑛的原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初是因为她与小弟的事,可是一见她面,这些话没一字说得出口。他心臆间满是云瑛的笑、云瑛的面容、云瑛的话,和所有她的一切。
冷风扑过,他却丝毫不觉得冷,嘴角逸了一抹他自己也没发现的笑容。
霎时,他不禁悚然而惊。
“这就是我的心吗!我……喜欢她……”
终于,这些时日的疑惑得解,他聆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第八章
腊月一过十五,年节的气氛就益发浓厚,整个织造署几乎人人难得闲,不过还是有例外,这例外当然就是有富贵闲人美称的然生公子喽。
云瑛因为身为主母,署中大小事都要她拿主意、打点,几次让她撞见然生在藻韵馆宴请文士,她就不禁眼红。
都怪程潮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了,居然认为她有持家长才,便一古脑的塞了一堆事给她打理。
原本她也是米虫一枚,哪像现在,好不容易得闲才能歇口气喝茶。她不由自主又看向桌案上的帐册、卷宗,叹了口气。当家主母这位子真的这么值得那么多女子去争吗?
不过想到程潮生,云瑛就舒坦多了。毕竟自己不过统领内院中事,而那位有苏杭织造头衔的男子,要管的事可就多了——苏州、杭州等地今年的进贡、盐赋,以及打点各州道、藩台官员的摺子,他只苦于百只有十二个时辰可用!
很快,时间推移届大年夜,程府大小齐聚,光看小厮、丫环们忙进忙出就眼花撩乱了。入夜之后,府第正堂大厅更为热络,这一顿年夜饭直吃到西时方休。
大伙吃茶闲聊,就听然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