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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念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她的想法。若是能推自己下去,那当然好,若是不能,她翻过舌头便能颠倒了黑白。
“苍天有眼,说瞎话不怕闪着舌头?”她道:“你上来不上来?你若不起来,我便不管你了。”
徐三娘果然不上来,只站在藕塘之中落泪。而秦念背后,有人问:“这是怎么的?”
秦念回头,却正看着白琅。
那一霎,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解释。若解释,如何解释?
却是徐三娘开口,哽咽道:“白将军全是奴言语冒犯,不怨七娘恼怒。”
白琅侧了脸,看看秦念,秦念心中发毛,从他的眼神里,她找不出任何可做凭据的信任或不信任,他仿佛只是想这么看她一眼,而完全不打算从这一眼中得出任何结论。
“你不上来么?”白琅这话,却是向着徐三娘说的。
徐三娘咬了唇,一脸的柔弱无依,道:“奴自己上不来,这荷塘湿滑得很”
秦念心中却是恨得发疼。她伸手之时,徐三娘完全不要她相助,而白琅在场,她却这样柔弱,难不成还期望白琅伸手拉她上来?
白琅却点点头,道:“七娘莽撞,白某代她向三娘子赔个不是——七娘,你拉她上来。男女有别,恕白某不能援手。”
徐三娘的神色,那一刻尴尬至极。而一众下人,直至此刻才蹊跷地赶到,正遇着秦念将衣衫湿透的徐三娘拽出水来。
“三娘!这是怎么的?”一个婢子几步奔了过来,道:“您怎的落入水中了?”
徐三娘不言不语,只用一双红红的眼,望着秦念,目光中哀怨难言之意,竟是淋漓尽致。
“七娘子”那婢子也望向秦念,道:“您”
秦念自然听得出她未出口的言语之中的意味,心中恼火难抑,咬了牙,道:“秦念是那般去人家家中做客,反倒把主人推下水的人物么?”
“别怪七娘,是我自己言辞不当”徐三娘嗫嚅道,十足可怜兮兮的人儿。
“你原来也知道自己言辞不当。”秦念冷笑一声:“说旁人的婚事长久不了,说我用尽手段也罢,我想,我和意图推人下水却自己栽入荷塘的人比,还是有些手段的。”
“你诬陷我!”徐三娘登时不委屈了,一双眼望着秦念,哀道:“我如何会推你,我如何堪与你相比!你家世身子都好似我,我”
“是啊,我什么都好似你,何必还要把你推下水,让你过得更凄惨?我当真是闲极”秦念正说着,却听得白琅一声颇为不耐的“七娘”响起,登时便住了口。
她以为他不愿听她辩解,却不料他道:“白某方才说过,七娘性子直率,若有得罪,还请三娘多包涵。言语多余,白某不欲再说。告辞。”
☆、第28章 对质
秦念听得白琅这般说,自也转过身,此时发现原来那一群贵族女眷已然全部都赶到了此处,正窃窃相问方才的事情。
崔窈亦在人群之中,神色满是惊愕。
秦念尚未曾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一股子愤怒的女声响起来:“白将军!秦七娘!我们徐家势力比不得翼国公府大,然而便是翼国公府,也该讲规矩!怎么能在做客之时,将主人家的小娘子推下水去?”
说话的,正是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女孩儿,她满脸的不甘与义愤,上前搀扶了徐三娘,道:“何谓言辞多余?!秦七娘为何将三娘推入水中,总该有个交代,这交代,可不是多余吧?!”
白琅眉头微微一蹙,道:“白某可既不眼瞎,也不耳聋。不巧方才的事,白某尽数都看到了,你们还要当着面冤屈七娘?!”
“白将军与秦七娘乃是未婚夫妇,您有心回护她罢了!”那婢子道:“若不是七娘将三娘推入水中,难道我家三娘会自己跳下去么?”
白琅颜色益发阴郁:“哦,这么说来,是白某偏袒七娘了?”
秦念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一声道:“你是个什么人物,贵人说话,有你插言的地方么?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得贱丨人敢向官身的郎君自称‘我’的!徐尚书也是个正经科考的才子,怎生家教这样好?你这样的婢子都能出人头地,可见你家三娘自己跳荷塘也不是说不过去!”
“秦七娘好凶啊。”这开口的却是徐三娘。她面上神情,依旧是那般委屈,却又添了些许愤怒:“徐家的下人,轮不到您翼国公府的贵人来管教!她不过是为我声张,急了眼,才会言辞冒犯”
“她若是冒犯你徐家的人,秦念自然不管,可她冒犯的是谁?难不成我们来做客,便是为了低人一等,被主人家的下人污蔑又冒犯的?!”秦念冷笑:“为你声张——你看,今日来的女宾们都到齐了,方才你是怎么摔下水的,可只有你我与白将军三个人看到。你若一口咬定是我推的,我自然是辩驳不能,从此我的名声在京中的贵族女眷中彻底毁了去。这一手如意算盘呵”
徐三娘的脸色白了白,道:“七娘,便宜都占了,您何必还这般咄咄逼人?难道您府上权势熏天,便能扭曲黑白么?”
“扭曲黑白的是你!”秦念道:“要么,你我发一个誓好了!若是秦念推了您徐三娘下水,教秦念父兄获罪全族牵连,男子流放女子没官,子孙代代为奴为婢,千秋万世永不翻身。若是您徐三娘想扯秦念下水然而反将自己摔下去的话”
“怎么”
“你便发誓,教母家祖先山陵难安,子侄后世男盗女娼,夫家获罪破落,郎死子夭,孤苦无依,死无面议葬无椁!如何?”秦念踏前一步,脸上全然没有笑影子,目光狠得像狼。
她声音朗朗,唯有愤恨,无有心虚。那字字句句分明落在围观众人的耳中,贵女们面面相觑,却是一个二个都满面惊愕。
那誓言太沉了,太狠了。
“我”徐三娘眼神与秦念交触三四次,终于道:“若是徐三娘今日有心推搡污蔑秦家七娘子,教我教我徐家祖宗山,山陵不安,后世男男为奴,女为婢,夫家”
秦念不动不摇地看着她,眼神如刀。
“阿姊!”便在这时候一名少年从围观的人群中冲了过来:“你别说了!”
这少年穿着打扮华贵的很,看年纪与徐三娘相仿,想来正是徐家的四郎,今日的另一位寿星。
秦念心思动处已然猜出了几分——徐三娘引她来做一出落水的戏,白琅却恰好出现,怕就是这徐四郎带来的。只是谁料她不曾怒火攻心出手推搡三娘,而四郎和白琅来得又恰到好处地“早”了一些呢。
徐三娘却于听得阿弟的一句话时放声哭了出来:“我阿弟,我”
四郎却不搭理哭泣的她,只是甩手一耳光抽在了方才“打抱不平”的婢子脸上:“谁给你的本事顶撞贵人!”
那婢子捂着脸,不敢言,不敢动。
“你哭什么?”秦念却并不为这一出打动,瞥了徐三娘,道:“你若不心虚,方才的誓言也不过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儿,祖陵后代无恙,夫婿儿郎无患的,何必做出一副我欺负了你的模样?”
徐三娘张了张口,这是驰名京中的才女,然而诗文之外的言语功夫,却浅薄得很,竟然叫秦念几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手反倒是越来越紧地捏住了被她扯下来的秦念的帔子。
“那池边生有不少青苔。”四郎赔笑道:“家姊怕是心气浮躁,脚下一滑,自己摔下去的。还扯脱了七娘的帔子,实在是有愧”
“哦,现下就成了自己摔下去的”秦念瞥了这一双姐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啊,您说说,是秦念推您的,还是您自己摔的?”
“我”三娘哽咽一会儿,道:“我我脚下一滑,哪里还知道是旁人推的,还是自己摔的?”
秦念便不言语了,倒是崔窈从交头接耳的人群中踏出一步,笑着挽了秦念,向徐三娘脆生生道:“哎呦,我家小姑便是这么个臭性子,受了丁点儿的冤屈,便不知晓饶人了。徐三娘看在我清河崔氏的面儿上,便宽恕了她吧。我小时候也曾经失足滑进过水里头,直吓得魂儿都丢了一多半去!只是自那时起啊,我阿爷便把那池塘周围都砌上了栏杆,这才万无一失呢。不过我倒是很有一事好奇,不知四郎与三娘,有没有心思教导我一番?”
三娘的颜色糟糕透顶,唯有四郎还陪着笑,道:“崔夫人要问什么,但问无妨。”
崔窈甜甜地笑了,道:“这晚荷池周围一圈儿,尽数围着雕栏,怎生就只有三娘落水这短短一处所在,既满生青苔,又无有栏杆呢?您看”
不顾四郎瞬时也惨白下的脸,崔窈扬起绘着丹朱的指尖,点着靠近水岸的所在,道:“此处连草都不生一根,全然与园中旁的地方之清脆蓊郁不同,可见是近来翻动过了,会不会是近日才平了此处的围栏?七娘她无知,可徐三娘乃是府上千金,怎么偏生选了这一处与七娘交谈?多危险呢。”
“这里原本栽着花木,前些日子挖走了。”四郎的声音听着也很如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崔窈仿佛满意这个答案,她点点头,仍然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千金风范:“原来是这般啊对了,三娘身上还湿着呢,池子边儿上凉风大,可别受了凉!女子最是怕寒了!”
说着,她眼风朝着方才多言挨了一掌的婢子瞟过去:“忠心护主的好奴婢,快搀着她回去喝姜汤啊。”
秦念见得崔窈出人群的时候,便猜到五嫂定是要来扮个好人,顺便狠狠再摆那徐家姊弟一道的。她们两个自小便是这样,但凡小女伴们闹了别扭,她和崔窈之中的一个便去和人家吵,另一个寻些蛛丝马迹把人家逼到无可退。
说来,一多半时候都是崔窈去逼着最后一手的。不为旁的,只因崔家家教严谨,若是崔窈言辞尖酸了,要吃好大一顿手板,她秦念却没什么好怕。
时隔这么多年,崔窈挖坑害人的本事,竟是半分都没有丢下。
那围观的一众贵女又不是傻子,方才徐三娘不敢发毒誓,已然是落了一城了,崔窈又点出她带着秦念来没有栏杆的岸边居心可疑一点,人人面上便都多少带了些看戏的幸灾乐祸之意。
“三娘要回去捂暖了身子呀。”崔窈颜若桃李,声若莺啼:“今日龃龉,三娘还是忘了好——我们姑嫂不便再留着叨扰了,告辞。”
她拽着面上愤恨未消的秦念,一道向女眷们行礼告辞,之后便走,走出几步,方回头看了白琅一眼:“白将军,多谢您为我家小姑证清白。过些日子,请随五郎来府上饮酒以表相酬啊!”
白琅怔了怔,看看秦念,唇边带了个浅浅的笑,拱手道:“多谢崔夫人相邀。”
秦念亦随崔窈回了头,与白琅四目交对之时,看他一笑,心跳便猛地一重。
她匆匆扭过头和五嫂走了,上了马车,方才渐渐觉得双颊红烫。
“傻阿念。”崔窈在马车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倚着:“你居然随着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一起去荷塘边!”
“我哪儿想得到她要自己跳呢?”秦念才从白琅那一个笑里头醒过神儿,道:“我原本想着,她好歹也是名扬京城的才女,不至于这般下作可恨呀。”
“才女。”崔窈轻轻笑了笑:“这般才女比寻常女孩儿还讨人嫌!你想想啊,若不是心思极灵敏之人,如何能看得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若不是极在意细处之人,如何能作得出旁人作不出的诗赋?如她这般人物,若是得了意,不过是张牙舞爪地讨嫌罢了,若是如当今一般失了意啊,只怕心思便如那黄蜂的针青蛇的口,毒得很呢。”
秦念轻轻叹了口气,道:“好赖今日算得上是将事情说清楚了,只不知她们会怎么看?”
“她们?”崔窈一怔,道:“那些贵女么?你在乎她们的看法么?”
秦念默然一阵子,点了点头。
“不必在乎。今日所有在场的人里头,需得你在意的,只有白琅一个人。他不是很回护你么?这便足矣。”崔窈道:“那些个女眷们啊,你管她们作甚?反正今日你大不了落得个脾气暴躁得理不饶人的罪过,总胜过徐三娘,博了个心思恶毒的声名。”
☆、第29章 远行
过了七八天,白琅果然来了翼国公府,只是这一回,并不是应了崔窈的邀前来吃酒玩耍,却是直接去见了翼国公。
这即将成为翁婿的两人闭了门谈了许久,秦念听闻白琅上门,便偷摸溜到了窗外窃听。翼国公府人人知晓七娘无法无天,竟也无人拦阻告发她,由着她站在堂后听着。
下人们为了避免叫旁人发现自己看到七娘却不拦阻的名头,见得堂后的一袭裙摆,都纷纷绕路而行。秦念站了一个多时辰,脸色由粉润渐趋苍白,到得白琅要告辞的时分,她整个人竟倚靠在墙上,腿软得时刻会跌倒。
而隔着一堵墙,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说:“明毅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