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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旁观的他,不再一心认为这只不过是聂府利用人的幌子而已,而开始相信,聂府上下正是一直以诚以心待人,也正是在如此待他。
非关利益。
可,为什么,人可以毫无条件地对他人诚心以待?
真是无条件的吗?
无条件地以真心对待一个不知底细、并无深交的陌生人。
有这种人的存在吗?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冷血世界!
有没有?
若有,为什么“她”却从没遇到过?
“她”咬牙吞血地努力了多少年?日夜不歇地卖命了多少年?“她”呕心呖血地拼命干啊干,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别人认同“她”的存在、认同“她”的存在并不是一个可笑的错误,而是“她”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他们可以接纳“她”、真心待“她”!
可,“她”得到了什么呀?
狡兔死,走狗烹!
“她”辛辛苦苦、扔掉一切人性、抛弃良心所努力换来的,却是一把无情的熊熊大火!火,那把可怕的火,活生生将“她”燃成了灰烬,无情地将“她”吞噬在亲情的放纵大笑里!
无人倾听“她”悲泣的哀号,没有一个人肯为了“她”讲一句话,哪怕叹息过一声。
而那把消逝了“她”来世间一遭的无情火,是平日总笑说爱“她”宠“她”怜“她”的父兄血亲们亲手点燃的——
哈,多讽刺,多——好笑。
“她”——好恨!
好恨!
那把火一直燃在他的心肺之间,日日夜夜,无从熄灭过。
它总在时时刻刻用炽痛提醒着他,狡兔死,走狗烹!
或许,昨夜的噩梦是“她”在好心点醒他,不要再迷惑于这看似真诚的亲情中,该是他离开这日夜困扰他思绪的聂府的时候了。
“伍……伍先生?”
因为他无法接受这府中人毫无心机的笑容,接纳不了府中人对他的诚挚。若这些都是真的存在,“她”为何从没得到过一丝一毫,“她”——死得不甘啊。
“伍先生?”轻声的问语依旧柔柔响起。
“她”恨哪,恨不得——
“伍先生?”
柔柔的女子暖语慢慢渗入了他纷乱的思绪,如清泉、似甘霖,悄悄浸润了他那紧绷如弦的荒漠心田。
他深吐气息,调整情绪,狰狞的脸庞上重新覆上温和的笑意,慢慢转身,迎上身后的年轻女子。
第二章
扬起温和的笑,他举手一揖,“啊,对不住,自行一时失神,怠慢了阿涛姑娘,还请姑娘勿怪。”
“怎会呢?”年轻女子摇摇头。
“姑娘有事?”细瞄一眼一脸困惑的女子,他心里已知是什么困扰了她。
“没、没什么事。”端庄清秀的圆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只是瞧见先生在此站立了许久,恐……恐先生同我一样,也,也迷了路,才过来问一声的。”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轻顿一下,又轻声问:“没打扰到先生吧?”
“哪里有打扰到自行?”就知这阿涛姑娘又迷了路。伍自行微微一笑,轻易地撤下防人千里的心防,因为同聂府众人一样,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毫无缘由、却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位平实沉静的女子,也是——聂府实际上的大少奶奶。
二年前,二十有七的聂府大公子聂修炜举行盛大婚宴,广邀好友,遍请各方人士共同见证他一生一世的婚礼,热闹隆重地迎娶了一位不知出身何门的妻子,此事在京城成了一则小小传奇——因为新娘子在拜堂前一刻,竟以死相挟——不嫁!
这罢婚传奇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京城聂府的大少奶奶耶,别人抢破头的宝座,竟也会有人不稀罕的!
莫谈京城聂府的赫赫威名,单讲聂大公子绝世无双的完美品性,已让众女子们眼红了。
可,真有人不屑耶!
引起这罢婚传奇的准新娘子,便是站在他身前、看似容貌普通、毫不起眼的平凡女子,阿涛姑娘。
她虽少言内向,却固执非常。不成亲便是不成亲,不嫁就是不嫁,既使早已入主聂府主楼,早与聂修炜圆房,成了有实无名的夫妻,几年来,却从不准府中人称她为少夫人,也从不干涉府中事务,只是如嫁前一般,以“阿涛姑娘”身份留居聂府,照样当她的差。
其中缘由,除了两位当事人,知者甚少。
但即便如此,阿涛待人亲切、真心,从不因身份不同而以势压人,府中人俱是由衷地喜欢她、爱戴她,从心底尊她为少夫人。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毫无理由地喜欢上了阿涛,因为她是那么受尽千般宠爱,与“她”的命运是那么天差地别,若“她”能有阿涛的一丁点幸运——“她”又岂会死得那么不甘心!
他,替“她”羡慕哪!
瞅着眼前笑得幸福的女子,伍自行暗暗叹息。
“啊——”阿涛又是羞涩一笑,“伍先生在赏花?这玉兰开得多好!我一直想请雕玉师父将这花树整个雕下,可修炜一直不允,说什么雕玉师父们正事尚且忙不过来,怎会有闲暇替我雕刻?哼,我就想,那我自己雕,总成了吧?可他还是死活不准,骗我说没有可用的玉石!真让人气恼!”
重重哼一声,却又猛地瞪大了杏眸,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在抱怨,不由又摸摸头,不好意思地歉意一笑,“啊,我说什么呢?让伍先生见笑了。”圆圆的脸庞上抹上了一层赤霞。
“哪里,伍某今日应十分荣幸才对,阿涛姑娘今日话不少呢!”伍自行轻轻一笑,始终无法如对他人一般,对这位姑娘冷淡疏离以待。
探头在偌大的花园中寻视一番,又笑问:“今日怎不见大公子?”
不论阿涛姑娘身在何方,身后一定会有大公子在啊。
“不提他!”阿涛头一扭,又重重哼一哼,很是气愤的样子,“今日我才不要见他!我说啦,我在学会雕花之前请他不要烦我,可他上午答应,下午偏故意跑去逗我,害我一直不能专心。哼,不理他!”埋头抱怨了一刻,侧首瞅一眼望着自己怔怔发呆的年轻男子,阿涛抿唇低语:“伍先生,你有心事对不对?”总会常常无故呆立许久,总似有无边无际的愁苦围着他。
“啊?没……没有。”惊诧于阿涛不同旁人的敏锐观察力,伍自行不自然地一笑,匆匆带过这个话题,故做轻松地笑问:“阿涛姑娘进府不少年了吧?”
“嗯,”低头细算了一刻,眯眸微恼,“十年了吗?大概没那么久吧?”也不太肯定,一直醉心于雕玉,从没想过自己已入府多久了。
“十年?”伍自行一叹,“阿涛姑娘为何进府呢?”
“玉,雕玉。”简单明了。
“为学雕玉之技?!”好惊讶。在这严格禁锢女子才智的年代里,一名女子,也可以如此吗?
“是啊,我家穷,弟妹多。进府当丫环,一来可减轻爹娘负担,二来,也为自己兴趣。”这些话,今日是第一次对外人提起。
嘻,不怕,伍先生不是坏人。
“你喜欢雕玉?”身为女子,可以为自己的喜好努力争取吗?
“我爱雕玉。”肯定地点头更正,“爹爹讲,爱便要去争取,所以我进府来。”因为聂府有全中原最好的玉雕精品及最出色的雕玉师父。
伍自行一时哑口无言,她,真可以为了自己的爱好而活!
可“她”呢?“她”的存在,只为了谋利,利到了手,也是“她”任务完成之时,是“她”被毁之时!
同样身为女儿身,竟如此一天一地云泥之别!
恨哪——
“伍先生?”试探地轻唤一声,阿涛心中是深深的同情,伍先生一定吃过不少的苦,“伍先生?”
“啊,真对不住!自行又闪神啦!阿涛姑娘请勿见怪。”歉疚地躬身勉强一笑,伍自行强振精神,“这府中人都对阿涛姑娘很好,大公子对姑娘的宠爱就更不用提了。”几乎将这小女子怜惜上天去,“自行十分羡慕呢!”为“她”,因为“她”从没真正享受过他人的宠爱哪!
“他们也对你好。”静静望着那似含有无限悲苦的幽瞳,阿涛柔声道,“大家也真心对你,因为咱们是一家人。”点点头,“一家人。”
“一家人?”如遭雷殛,他猛地一悸,无意识地重复,“一家人吗?”
“是啊,因为——”话却被打断了。
“阿涛!”
如一阵急旋风般,从两人身后猛刮过来,气势汹汹,急冲过来的高挺男子身上不复见以往的沉稳,斯文俊朗的脸上挂满焦急,“你怎又独自跑出来?若迷了路怎么办?”他这个小妻子,若说缺点,最出众的一项便是:迷路!天生便是一个小路痴。就算已入府十余年,对这府中方位格局依旧摸不清,常常围着一个地方绕啊绕,总找不到自己要走的路。
“大公子。”同阿涛回身迎向已快急疯的男子,伍自行躬身行礼。
“啊,伍先生也在呀!”长吁一口气,担了半天的心总算回归了原位,这才看到妻子身旁尚有一平常男子,冲伍自行点头为礼,聂修炜展眉一笑,“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拦住了阿涛,不然她不知又要绕到哪里去啦!”
快步奔到妻子身前,伸手要拥她入怀,却被阿涛向后一闪,躲到了伍自行身后。
“阿涛!”
“不理你!”伸手轻轻拽住伍自行衣袖,躲在略高于自己身形的男子后,阿涛绷起了圆脸。
冲也已沉下脸的聂修炜尴尬一笑,伍自行手足无措,他并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啊。
“阿涛——”轻叹一声,聂修炜笑得无力,“不要使性子好不好?你看伍先生多为难?”
对于一个惯于与人保持距离的人来讲,被别人一下子靠近,绝不会乐意的。
歉然地瞅一眼不自在的年轻男子,聂修炜抱歉地一笑:“伍先生,让你见笑了。”心中也微讶,阿涛从没对自己及箸文以外的男子如此——亲近过!
“伍先生才不会笑我。”话虽如此,依旧绷着圆脸的阿涛还是慢慢移出了伍自行身后,与他齐肩而立。手,却依旧握着他衣袖不放。
“阿涛……”
不知该哭该笑,爱上这么一个只用心在雕玉上,从不关注外界事务的小女人!聂修炜觉脸上微烧,“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过来我这里,好吗?”双臂扬开,静等妻子投进怀中来。
对妻子躲在其他男子身后的行径,是感到有些吃醋,却并不气恼,一来因为他对自己的小女人有信心,二来,他也相信这位沉默寡言伍先生的为人。
“你不再扰我雕玉?”身子不动,阿涛先等聂修炜回应,只因这个男子太过奸诈,常失信于她——先谈好条件才不会太吃亏。
“好,不扰你。”温柔一笑,点头应允。
“不会再阻我去雕玉坊?”
“好,不会。不过要我陪着才能去。”这已是最大限度,他相信妻子,可也不想让许多男人围在自己妻子身边指手划脚,“可以过来了吗?”他耐心等待。
阿涛又侧首瞧一眼伍自行,见他因被自己握住衣袖而一脸尴尬的样子,终于点点头,松开手,慢吞吞移进所爱之人为她而敞开的怀里。
两名男子不由都松了一口气。
“伍先生,是阿涛不好,让您见笑了。”阿涛回首朝伍自行歉意地一笑。
“哪里会,哪里会。”勉强地回两人一笑,伍自行再拱手揖一揖,“自行不打扰两位了,告辞。”转身便要离开。
柔情蜜意、两两亲爱的时刻,从不属于他。
他,是孤身行天涯的无根漂萍。
“伍先生。”聂修炜却喊住了他。
他愕然停下步子,回首,不由一呆,无法静心面对朝他笑得真挚的两人,猛又回过头去,背对两人,哑声问道:“大公子还有什么要吩咐自行吗?”
从没人如此对他笑过,他——承受不起。
“自行——”聂修炜首次这样唤他,“在府中尽管安下心来过日子,这府便是你的家,咱们便是你的兄弟姐妹,是亲人,关心对方没什么不对,而是理所应当的。”
温和的暖语既包含着浓浓的情意,又是那样的语重心长,“我和箸文略长你几岁,便托大是你兄长——兄长本应关心爱护幼弟,兄弟、亲人自然会真心以待,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值得怀疑的,是不是?”
不用总是怀着戒心谨慎面对亲情。
“多、多谢大公子如此高待自行!”脚步不稳地前移两步,伍自行语带轻颤,“自行会一辈子记得大公子今日这番话!不、不打扰两位了。”
狼狈地快步离去,不敢回头,不想在人前曝出从无人知晓的脆弱——他本是天涯独行人哪!也恐一回头,却发现身后并无人影,而刚才的一切,不过只是自己痴人一梦罢了。
……
望着仓皇的背影,阿涛低语,“伍先生好可怜。”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