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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假把式,”安绍严笑容微苦,“哭起来比小寒还难哄。”
“那是在你面前,你看她对着那些叽哩呱拉的记者,一点不露怯。说实话绍严,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像她这么坚强。你很幸运,承认吗?”
“承认。”
“这份坚强有多少是为了你?”
“百分之百。”他早知道病情瞒不过连翘,当然也能将她的伪装悉数看破。安绍严压着胃痛,低骂,“郑旭明你这两面派,既然要站她那边儿,就不能装着别揭穿我吗?”
“我就怕你辜负了人家。”电视里新闻停报,郑医生转视手边的报纸。
“我不敢,人生得一知己无憾。”
郑医生冷哼,“你倒是无憾了,也不管人家姑娘,为你做了这么多,就落一知己?真好意思。”
“体谅我一回,再想给多,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顾虑我明白,但她也不是孩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现在公司的事落停了,你病情也稳定了,我等着讨你杯酒来沾沾喜气。”
“你觉得我现在适合办喜酒?”
“我非常肯定。”
“那我告诉你,老郑,她跟我哭,是因为这个男人。”
扫一眼他手指点中的报纸图片,郑医生调回目光,“你这种情况,她会拿其他男人的事来烦你?她跟你哭着要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安绍严盯着财经版头条神情严肃的段瓷,一阵迷惑了不语。
沉默惹来医生的不满,“我开的止痛药份量,应该不足以让你大脑运作这么迟缓吧?”起身关照护士,“今天扣他一顿药别喂。”
护士不知发生何事,怔怔看着离去的医生,再看病人难看的面色,“您不要紧吧?郑主任他闹着玩的,要是真疼得厉害,我这就去拿药……”
安绍严摆摆手,仰头,入院以来第一次问起自己的病情,“我现在除了止疼药,还吃别的吗?”
傍晚飘了点儿雪花,连翘从宴会大厅出来,礼服也懒得换,只在裙子外面加了件皮草,上车直奔医院。纯白衬着酒红,外加漆皮的长条形手袋点缀,让她在不甚明亮的走廊灯光下艳色照人,把两个值班护士看得目不转睛。
连翘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吵醒你们,有点事过来晚了。”
护士连忙摇头,“病人没睡我们哪敢睡?”
安绍严还在沙发里看电视,跟着节目呵呵笑出声,兴致颇高。
连翘瞄一眼腕表,垂了嘴角,“快十一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安绍严回头朝她笑,“还没等着你回来呀。”
她怕带了寒气让他着凉,故意慢吞吞脱下大衣搭衣架上,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安绍严的目光随着她移动,嘴里喋喋没完,“我今天在电视里看见你了,明明人家那几大行更有新闻点,导播好色,愣是把镜头全切给了你。笑得那叫一个假,就好像不知道有摄像机对着似的,好矫情的丫头。”
“那不叫矫情,那叫镜头感。”
“是,打小就爱抢镜头,我们小翘天生明星范儿。”
连翘笑道:“说着说着你又晒陈年旧谷,人老了就是爱回忆。”
“你倒是年轻,23岁的恒迅副总裁,”安绍严难得地反唇相讥,“媒体大肆报道这位在投资管理不动产金融领域样样精通的23岁天才少女。少女,呵呵,小寒看了都问我:爸爸,几岁到几岁算少女啊……”
他说话时趴在沙发靠背上,发丝摇摇晃晃,模样孩子气。连翘心里快笑翻了,犹作从容地点头赞道:“内地媒体总是这么实事求是。”
看得出她生机勃勃的表情下掩不住疲惫,安绍严笑在脸上,疼在眼里,欺负似地揉散了她绾紧的发髻,“去把衣服换下来,陪我好好聊会儿。”
连翘担心聊得太晚影响他休息,又一想为了今天的签约,她已有些时日没到医院来。每天只在睡前打通电话,困得说不上几句,确实也有些话想同他说说。
安绍严并不高大,他的衣服连翘穿起来仍不合身得夸张,对着镜子好笑地甩动两只肥大衣袖,耳边忽然传来段瓷的嘲笑声:给你当长袖的穿了。
连翘猛地回头,心惊得呼吸困难,掌心用力压住胸口,久久才平静下来。出了浴室,将身体整个丢进松软的布艺沙发里,长出一口气。
安绍严不知在和什么人讲电话,见她出来便草草几句挂断。
连翘斜眼瞥他,“这么晚了是谁?”
“美国的朋友。”他笑得神秘。
连翘顿生戒备,“干什么?”
“只是普通问候,对方不知道我住院才这么晚打来……你还洗了澡,打算陪护吗?”
“难道还让我折腾回家去不成?”
安绍严疑惑,“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又不远。”
连翘倒是一愣,自从知道他的病情,她几乎没再去过那个家。一想到小区里的孩子和狗,就很拒绝单独回去,也说不上来原因,总之是惮于面对。
“辛苦你了,翘。”安绍严突然开口,语气随意,可两人都听得出这句话的份量。
连翘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走神,也无从解释。
电视没关,但声音已调至最小,气氛在沉默里弥漫了些许不安因子,谁都不敢再轻易挑起话题。连翘蹲在墙角那株大型盆花前轻嗅,擦头发的运作行将机械。“其实,我知道BAVNER的台下金主是什么人。”
她说的是本轮恒迅融资的主导方,连家在各地均有实名非实名的风投基金,新加坡的柏环纳只是其一,连翘在去美国之前曾有耳闻,此次双方对接,她一听名字就想到了幕后操纵者。
安绍严想着自己刚打去确认的电话,对她逆向判断的能力感到很头疼。
“新尚居崩盘,精冶完成单元地块最高额买卖,恒迅首轮融资总值近亿……今天财经界大片儿连播,其实不过是他一人导演。”
连翘心情很复杂,不知怎么解释自己钦佩大于厌恶的感觉。
头顶毛巾微滞,一只手代替她的动作。“小翘,别勉强自己去恨什么人。”
擦拭头发的动作像他的声音一样轻柔,连翘在他手臂遮挡的阴影下,有种可以不再见天日的安全感,积攒了莫大的委屈涌上来。“我不该恨吗?”
安绍严蹲在她身边,望着她,宠任而无奈。“有些事情,如果你觉得自己足够成熟了,我就告诉你。”
“和谁有关的?”
“你父母。”他给她最后一次拒听的机会。
连翘只是扬扬眉毛,眼神里并无抵抗。
安绍严问:“你是不是恨过夏初?”
连翘直觉地想摇头,然而他的视线如同施展幻术,她动弹不得,眼瞳却渐渐覆上泪膜。
人有权利为后悔做些什么,任性如夏初更是必须会有作为。比方后悔为那个男人生下她,选择嫁给连明云。可她又一次后悔了,不开心继续,便想离开,或者又有了改嫁对象,总之连明云不允许,她就那么死去。改写了女儿的宿命。
连翘常常会自虐地疑惑,夏初纠结于那样这样的喜厌贪嗔时,想过她这个女儿吗?
夏初的死像是一笔债,债主是连明云。因此无论他做什么,连翘只能接受,只能不恨,这是母亲的债,得由她来还。
多年后,面对被酒精召唤出恨意的连明云,她恨透了夏初的死亡。
本来可以做娇贵的女儿,沦落成为报复的工具。
“她为什么要死?”连翘听见自己声音粗哑听难,像不懂保护自己而意外受伤的孩子。
“因为你,她觉得愧。”安绍严说完这句话,胃疼犯了,他用膝盖抵着胃,将身子蜷得紧一些,“我知道你有记忆盲区,可你是记得自己三岁才见到连明云的对不对?三岁之前呢?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连翘记得,而且很清楚,清楚得此刻不敢回答,已是一头的汗。
“连翘,你姓连,名字是连明云取的。夏初在生你的时候,已经是他的妻子。但你的确不是连明云的女儿,听懂了吗?你三岁那年,夏初不是改嫁,她是被连明云接回家。翘,他爱夏初已经可以不要自尊……”
胃痛得愈厉,绝望愈加无边垠地袭来。
连翘只当他气息不稳,是为说出这番话而紧张。她被不曾听到的事实震惊得思路扭曲纠结,根本无法分心察觉他的异常。
安绍严轻轻吸着气,对疼痛无计可施,只能逼着自己将全副心思放在沉默的连翘身上,渐渐知道她的沉默为何。
想了想,他选择不再多说,不再让连翘反复想起连明云对她做过的事。抬手强撑床沿起身坐上去,摸索着床头的止痛药,含了一片在嘴里。对药物的心理依赖性让他感觉到呼吸的顺畅。“我答应了美茶不跟你说明这些事,但你长大了,有理智的逻辑。你该明白,夏初是犯过错,她很傻,可她是个好妈妈。”
连翘只是沉默,就在安绍严以为她是无法消化这些与记忆不同的事实而拒绝接受时,她忽然开口:“连明云也犯过错,能不能找个理由,让我相信他是个好爸爸?”她抬头,脸上没有泪,有的是比哭泣更加悲伤的表情。“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原谅,再次依赖他。”
安绍严阂了眼,数着自己的心跳声,缓缓说道:“我找不到你要的理由。但是如果你要个能够依赖的人,我可以。”
这份承诺有多么不可靠,他已懒于计较。只知道“我可以”这三个字是她想要,就是逞强他也要给。
连翘点头,睫毛上沉重的泪终于掉下来,滋润花盆边缘。
第五十四章
连氏收购精冶与段瓷离开新尚居的事,杨霜看着新闻,还没太理清之间瓜葛,王鹏琳娜已经火冒三丈了。杨霜被她那表情吓得,“你买他们股票啦?”
琳娜怒气无从宣泄,闻言剜他一眼,“都是你招来的。”
杨霜被损了个没敢还口。
外界并没曝出连翘与连氏的关系,但杨霜之流是知道的,也知道精冶与新尚居的利害,由此想来,连翘这种时候和段瓷分手,她在段瓷身边的动机的确就很可疑了。
杨霜不是不明白这个逻辑,只是想不通,很多个关键点是模糊的。
上次连翘流产,十一没向他们解释来龙去脉。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无从得知。现在又闹辞职,并且是很不风光的辞职,名声事虽大,相信以十一能力,这种情况也还打击不到他。但如果真跟连翘扯上什么关系,杨霜就什么也不敢保证了。
一直知道十一对这段感情的认真,但体会不出能到哪种程度。直到看见他在医院动手打过连翘,之后那种颓废的表情,杨霜坐在那儿莫可奈何地瞅着,才真正明了,十一栽了,没有重心了。
人没有重心,站都站不稳,还能做什么。
想起来心惊。
琳娜恼火,大概也是看出这点,着急又帮不上忙。杨霜懂她,他们都想做点什么。但在十一和狐狸的关系里,其它人总归站在局外,有闲心可以往好里搅和,出了事,不可以比当事人更失控。
他们三个打小玩到大,自然有默契,可这一回琳娜始终放不下心。“这都回来快一个礼拜了……不行,刷子,你问他现在在哪,咱们得碰个面儿。”
拍拍她肩膀,杨霜说:“十一比咱俩能担当。”
琳娜眼圈有点红,“我觉得他肯定特累。”
杨霜把她拥进怀里,“冷一冷,事儿总能过去。”
对于段瓷来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职场上的变动,尔虞我诈,股市危机……跟他在医院前一巴掌打散的那些相比,毫无心烦的价值。甚至他根本就想摆脱这些,愁于没理由。这样一来很恰好,从容步出。当然各企业HR和猎头顾问的电话骚扰也随之而来,不乏挖料的大小媒体混迹其中,他已有思想准备,应对得滴水不漏。反正除了这些,目前无事好做。
此外还有两天里三通的国际长途,都是催他飞波士顿。段部长眼线众多,也不指望国内发生的事能瞒过他。段瓷心里有数,老爷子不会当真觉得这算个事儿,一准儿是老太太不愿错过这么好的当口,想把他早点弄过去。推说还有事情没处理干净,稍后再打算。
一直念着要去的人最终留下了,变成他非走不可吗?挺悲哀的情节。
晚上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梦到他带着连翘溜回老院子里偷葡萄。她在门口等着,他偷了一串拿出来,她嫌那串太青,他说那我再去掐一串,结果一回身就醒了,最终也没捞着吃。睁眼望着洁白的天花板,想起青葡萄味道,咕嘟咽口水。
小时工正在客厅拖地板,段瓷削了个苹果到阳台藤椅上躺下。苹果吃着不甜,一阵不快活,真冤,他还没在梦里吃过东西,下次梦到吃的,甭管好的孬的,先尝了再说。
略微欠起身子,对身后忙碌的人说:“阿姨,回头买点葡萄给我搁冰箱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