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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九
在陈贵生出事的当天,秀莲就搬到了儿子寿文家里,是儿媳雪心亲自接她过来的。雪心哭得眼泡红红的,这让她的心里觉得很温暖。连小孙女都知道疼她,直让她妈给我奶拿这个,给我奶干那个。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老有一种在别人家的感觉,看见儿媳妇干什么活儿,她就在炕上坐不住,有时还自己找活干。男人的赔偿还没有着落,尸体放在交通队都十来天了,就是火化不了,她的心一直在那儿揪着。寿文忙着给别人种地,还有家里的活计,土豆葱蒜该栽了,冬天毁坏的障子也该夹了,白天只要儿子家无事,她就回去侍弄自己的小院。只有在这里,她才更加感到这个家才是自己的家,她才安心踏实。到了吃饭时,小孙女便来找她,有时她也自己回去,也有时,她先做了好吃的,等小孙女来一起吃,再让她捎回去一些。
春天来了,春天温暖明媚,有时也刮大风,漫天沙尘,天黄了,太阳可怜见儿的贴在那儿,蓝汪汪的一小片。沙尘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窗台上,炕上落了一层,擦也擦不过来。天比平时黑得早,没到黑时就黑了,夜里的风显得更大,用着力,叫着劲儿,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刮走,让人心里有些怕。早上风停时,世界蒙上了一层黄不叽的色调,连垄沟都被移动的浮土给填平了。就在这样的大风停后的一个下午,儿子寿文来告诉她,对方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同意给付五万五千元的赔偿。原来代理市长赵四庆在大风扬尘的日子有了半日空闲,在用喷壶给花浇水时,忽然想起哥哥托的事。陈贵生这个人他还记得,在生产队当社员时,他是打头的,为了让他铲地时慢一些,赵四庆还往他的垄上洒过玻璃碴子,让他过一回就磨一下锄头。他经常把这件事当笑话对同事和属下讲,说农民如何狡猾,心眼儿多,脑子活,并以自己在农村当过两年社员为荣,说自己当了教师之后,身体是不那样累了,有趣儿时也少了很多。赵四庆没有说自己进入仕途后的感受,别人也不好问他。把花浇完,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左手夹着,右手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三言两语交待了要说的事,放下电话,又接着抽自己的烟,想一些工作上的事,马上把这件事给忘了
之十
市里火葬场人很多,或者说等待火葬的人很多,要排号,要等待,要看脸子,要递红包。陈寿文雇的一辆拉父亲尸体的小汽车和一辆拉亲朋的中客在外面等了近两个小时,见没时候能排上,很着急,陈寿文同几个长辈商量了一下,决定转回离家二十里远的镇上。拉尸体的小汽车在前面引路,拉人的中客尾随着,在公路上疾驰,两面的树向后面倒去,刚刚长出幼苗的庄稼也跟着向后旋转,陈寿文捧着父亲放大的遗像站在小解放的高栏后面,汽车带着他穿越空气时,静止的空气便形成了假象的风,呼呼的在他耳边掠过。前面的路看不到尽头,陈寿文知道这是在给父亲送葬的路上,过了长着玉米苗的地段,两边开始是水田,而后是大片的瓜地,罩着白亮亮的塑料薄膜,而后还是玉米田,又是瓜地,又是已经放叶的果树林,又是拥拥挤挤的大棚蔬菜区,又是玉米田,一辆牛车拉着大桶,三四个人在地里缺苗的地方刨坑做水补种玉米,在灵车走过时,向这边望了一下,又低头干活。这是在奔赴死亡的路上,每个人在失去灵魂和生命后,又将在那里失去肉体,变成一撮轻如棉絮的骨灰。陈寿文在瞬间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彻悟了,看清了。
车子从东边拐入镇子,穿过嘈杂拥挤的大街,两旁的楼群陡如峭壁,人流走动,车来车往,店铺里人进人出,工地上机器轰鸣,人们忙忙碌碌。一对青年男女在马路上边上搂抱亲吻,旁若无人,一辆摩托和一辆自行车在十字路口相互躲闪,又一起倒地,然后站起来,吵,动手,刚才还漠不相关,表情冷漠的人们一下子被惊醒,向出事地点围聚。一个满脸血污的人冲出人群,疯了似地跑,另一个人手拿扳手在后面追。满脸血污的人跑到肉案前,拿起一把刀,后面追的人又转身往回跑,人群纷纷闪躲。继续前行,人不那么多了,一个老太太在道旁摆了一个旧货摊,破铜烂铁,旧书旧报,旧桌椅,旧沙发,什么都有。老太太仰着头,悲天悯人的看着行人。离老太太不远,一伙人在打扑克,周围聚了一圈人。再往前行,人更少了。
出了镇子,上了沙石到,进了一个屯子,几个妇女在道旁闲聊,见车过来,往道旁靠了靠,两个相互追打的孩子停下来,站在道旁往车上看,然后,欢蹦乱跳的喊着:“死人,死人。花圈,花圈。”陈寿文明白了,除了这两个孩子,其实每个人都在努力忘记死亡。刚才那几个妇女用的是闲聊,店铺前玩扑克的人用的是娱乐,两个打架动刀子的人用的是仇恨和怒火,而那对在大街上搂抱亲吻的年轻人用的是爱情,进镇前看到的那几个种瞎了地,做水补种的农民,则用的是艰辛和秋后获得好收成的微末希望。那么自己哪?自己仿佛是在平淡地等待死亡,考上大学却回到乡下,在父母同意自己不怎么同意的情形下,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而后有了女儿,一天天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不去思想死亡。直到有一天,父亲死了,他这才发现,原来死就躲在他的身边,躲在他日常生活看不到的地方。有时,它很耐心,直等到人身心衰竭的最后时刻,才在生活中显形,有时,它又很急躁,没等人做丝毫准备,就把他在生活中掳走。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之十一
前面已经没有了屯子,开始上一个缓坡,拐了一个弯后,又开始下坡。之后,爬上了一座坡度不大的土山,火葬场就在眼前了。车开进大门,火葬场的院里很洁净,宽敞,贴着凸面白瓷的房子也很漂亮,倒像一个疗养院。车在院内停下来,陈寿文打听了一下,让车开到一溜坐北朝南的房子前,车上的人下来,男人们开始往下卸花圈,成捆的烧纸,纸糊的电视,金元宝等一些纸制品。最后,把尸体从铁柜抬中取出,放在一辆带轮的板床上,推进屋子。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说:“亲属看最后一眼吧。”陈贵生身着一身崭新的黑色寿衣,僵硬直挺的躺在那里,脸色青紫,额头和脸上有几处擦伤,血迹擦净后,好像结了疤。随来的女人低声哭泣起来,寿文寿武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个长辈走出来,对大家说:“就这样吧,大家哭哭就算了,别耽误事儿,后面还有别人等着哪。”转身告诉工作人员往里推,哭声陡然响亮起来。长辈只让寿文寿武兄弟跟进去,吩咐其他人到外面烧纸。陈寿文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送进炉里,心如刀割,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反而一滴泪也落不下了。弟弟寿武倒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寿文扶着弟弟的肩头往外走,安慰说:“别这么难过了,人总归是要死的,去给爸到外面烧一点纸吧。”工作人员在后面叮嘱:“烧完纸到后面取骨灰。”
出了屋,拐上东面一个被削平的土丘,一溜标着十二属相的类似澡堂的填纸口,就在眼前了。这里除了陈寿文一家,还有另外一伙人,也在这烧纸。火焰升腾,蓝烟飘起。人们已经不哭了,有的蹲在地上烧纸,有的站在一边沉默不语,有的走开,到处看着,指指点点说着话。
烧完纸,往土丘下走时,陈寿文发现南坡下有一片墓地,碑林整齐排列,走下去看了看,并没全葬着人,不少墓还空着,上首最大的十个墓|穴只有两个有了主人。整个墓园只有这十个墓|穴是黑色大理石砌就,其它的都是汉白玉凿成,比大理石的要小得多,倚势而建,十块大理石墓碑在最上首,地势最高,下面依次排下去。陈寿文发现十个大理石墓标价是十万元,排在第二位的也要四万元。想着该去收骨灰了,他没有再耽搁,离开了。
领骨灰的地方就在后面,已经有人在这儿了,正在桌上拣着骨块骨渣,装在一个红布袋里。骨灰太多,盒子太小,装不下,又拿出一些,倒在桌上,砸了砸,用筛子过了一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妇女哭着,谁也劝不住。旁边有人问咋死的,有人告诉说,两口子打架,男人便上了吊。陈贵生的骨灰出来时,有几个妇女躲在后面不敢看,害怕的样子。陈寿文上前就要拣,有人拽他,说:“还热着哪,等凉凉再拣。”陈寿文用钩子拨弄着灰白色的骨块,有的还能辨认出是人体的那块骨头。此时,他一点儿也不悲痛,他觉不出这些骨头与他的父亲有任何联系。不过就是骨块骨渣而已。由于事先陈寿文已请人按大棺材的比例,做了一口小棺材,比骨灰盒大得多,所以,一点骨灰都没剩下,这让陈寿文心里略感安慰。
天不冷不热,太阳在那儿没人注意,每个人的心里都被什么东西拴在那儿,不能不想点什么,又什么都没想。有点不舒服,有点难过,又有点悲哀,但又不完全是为死者。一行人脚步杂沓的往前院走,雪心拽了一下陈寿文,他放慢脚步,落在后面。雪心小声说:“刚才交钱的时候,都是咱们花的,寿武媳妇一分也没掏,还大学生哪,啥事也不懂,等完了事儿,我得说说,到时候你别拦我。” 陈寿文沉了一下,说:“别跟她计较了,老人就死这一次,咱们花就咱们花吧。” 担心这两句话不够分量,又加上两句:“你要想让我着急上火,你就说,我也不拦你。”雪心快走了两步,撵上了陈寿文,嘟囔着说:“那你可得记着,我是为了你才不跟她计较的。”陈寿文说:“我知道。” 紧走几步,撵上了前面的人。
车按原路返回,车上只剩下了那只铁皮柜,小棺材和几捆烧纸,还有两对花圈。来时,铁皮柜是满的,现在空了,小棺材是空的,现在满了。太阳灿灿的照着,和熙温暖,两边的绿树散射着生命的活力。下了公路,车辆一直向南,过了一座水泥桥,向西走,拐入屯子,穿越而过。向北拐,走在两地夹挤的土道上,道很窄,两边趟地时,又向前撵垄,弄得车颠颠簸簸,摇摇晃晃,开得很慢。绕绕拐拐,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程,在尽头停下来。女人们留在车上,男人都下了车。这里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套斜切而过,河套两帮植着碗口粗的杨树,沟里流淌着六七米宽的水流,不急,缓缓的,稍远一点,便看不出流动。人们跟在阴阳先生身后,顺着河套走,大约走了一里多的样子,停下来。虽然之前已停了好几次,但这次阴阳先生观察得更仔细,停留的时间更长,瘦长的马脸透着深奥莫测的神情。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下到沟底又上来,又向远处望,反复揣度,思索,选择,最后,站在了一个地方,说:“就这里了。”从随身的黑皮包里拿出罗盘,放在地上比弄着。几个村里找来的年轻人已拿好锹,只等先生定好方向,位置,好开挖。可先生办事认真,一丝不苟,一时半会弄不完,大伙便在一旁闲聊,预测着今年的年成和雨水的大小。先生终于确定了位置,让陈寿文挖了第一锹土,几个年轻人挖了起来,刚挖了几锹,被陈寿文的丈人拦住了,说:“先别挖。”拉了先生一把,说:“先生你看,这地方是一个水道。” 众人一看,离定好的墓址六七米远的地方果然有一个被水冲出的豁口。刚才大伙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先生身上,并没仔细观看周围的地势。旁边的人也跟着说:“这地方水越冲越大,将来不得把坟冲了哇。”先生说:“这地方可是一等风水,背靠青山,脚踏绿水,视野开阔,再难找这样的地方了。”众人坚持说:“还是不行,有这顺水道就不行。”先生又接着往下找,众人跟着,又走了近半里地,又往回返,又返回去。返来复去,先生身边只剩下了陈寿文哥俩,和两个主点事儿的人。其他人都走累了,失去了耐性和好奇心,有的坐在地上等着,有的下到沟地看水,有的在一边偷偷议论,不时往先生那边看一眼,显然对那个神神道道的先生失去了信任。先生开始着急,选了几处又否定了几处,对自己不自信,对跟在身边显然“懂一些”的人有些畏葸,他的手心和脊背开始出汗,内心满是悲凉,感叹这世道挣点钱真是不易,弄不好就声明扫地,丢人现眼,河沟里翻船。不知是走累了,走烦了,还是同情先生,两个懂一些的人在先生并不怎样仗义的选好了一个地方时,都符合说:“这地方行了。”于是,开始确定|穴位,招呼坐在地上的人,下到沟地的人,拿锹,抬棺材,向这边来。挖坑,下棺,埋土,烧纸。弄一只公鸡在坟前打两下,让它叫几声。然后收拾家什往回走。上车时,照例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