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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约有所听闻。说起这乐师,倒还有几分来历,赵太后与苏誉生母乃是同胞的姐妹,算起来是苏誉的姨母。
今年二月,赵太后四十寿辰,苏誉前去祝寿,在赵宫里同这乐师一见钟情,带回陈国,宠爱有加,却不想两月后差点被这乐师刺死。尔后苏誉为情所伤,远走天涯,而陈国乃至诸侯国间也渐起一种传闻,说那乐师是赵国豢养;入宫前还被赵王特别训练……”
我举手插话进去:“所谓特别训练,是指教她礼乐之事.再给她安排个宫廷乐师的身份,借此迷惑苏誉?”
苏誉好乐天下皆知,这人在乐理上造诣也极高,传闻他早年所着的一本琴谱流落民间,不知怎的被拆分成上下两册,由唐国和楼国的两位公主收藏,两位公主都想集全这琴谱,彼此欲以高价收买,当我还是卫国公主时,叫价已达一座城池。
但我真是搞不懂这两位公主怎么想的,既然能开出一座城池的高价,不如私下让苏誉再给写一本,我敢打赌.苏世子为了维持自己贤德的形象,不要说一座城池,哪怕只是一块城砖他也不会要,归根结底还是这两位公主的脸皮不够厚。
君玮点头同意我的说法,想了想补充道:“一切都是传闻,正所谓投其所好,苏誉喜欢什么样的人,身为他表弟的赵王怕是最清楚不过,所以天下看来,这传闻也是有几分根基。这桩事传开之后,诸侯国间另一种传闻又接踵而至,说陈国得知赵王派刺客刺杀他们世子的消息十分震惊,已备粮千斛,打算同赵国即日开战。赵王毕竟是年轻,朝堂上的臣子也是血气方刚,视战争如史诗浪漫,还准备借此机会建功立业,朝会之上大多主战。自四月以来,赵陈两国关系一直挺紧张的,尤其是六月陈国二公子苏榭因宫变伏诛后,苏誉独揽大权,诸侯国间更是渐起一种声音,认为苏誉走的是攘外必先安内这路子,此后必然借被刺之名踏平赵国,陈国已隐隐有称霸一方的迹象,不少诸侯国私下里暗自走动,看样子是打算结成联盟,倘若陈国有什么风吹草动.诸侯国联合抗陈也不是不可能。”
手里苹果只剩下核,小黄已经醒米,眨巴眼睛望着我手里的苹果核发呆,我推了推君玮:“还有没有?给小黄拿一个。”
君玮皱眉:“没了,刚绐你那个本来就是想让你拿给它的,结果你自己吃了。”说完抬头,“你怎么看?”
我望望苹果核,望望扒拉着我裙角的小黄,哭丧脸道:“怎么看,再给它买一个呗。”
君玮嘴角抽了抽:“我问你关于陈国和赵国的事,你怎么看?”
所谓国事于我而言不过生前事,但那个叶蓁已经死了,在其位谋其职,如今我已不是卫国公主,也就很少关心政治。好在曾经当公主时密切关注过一段时间,底子还是不错,听君玮这么一说,觉得目前状况真是一塌糊涂。
仔细想了想,从他送的那束佛桑花里抽出一支来,拔掉花冠用花茎在地上比划半天,画出赵陈关系图以及相关地图以供参考。
君玮在我拔掉花冠的时候想说什么,忍住了。捣鼓半天,我把结论说给君玮听:“赵国像是被人陷害的,以它的国力,没理由主动去挑衅陈国啊,况且两国之间还有这种姻亲关系。就像小黄再饿,它能把你我给吃了么?这顿是饱了,以后再饿谁赚钱给它买烧鸡啊?”
想想看好像君玮从前也没赚钱给小黄买过烧鸡吃,改口道,“不对,可以把你给吃了。”被君玮狠狠瞪了眼。
我蹲在地上继续研究面前的的关系图,君玮也凑过来,我用佛桑花枝指给他看:“这必定是赵陈之外另一个国家的计谋,将刺客放在赵宫借刀杀人,倘若杀死苏誉那真是皆大欢喜,陈国数十年内都不会出现像苏誉这样年轻有为的继承者,再不足为惧;若苏誉侥幸没死,按照他的性格,即便知道此举非赵国而为,搞不好会假装不晓得借着这个契机吞并赵国。
布下此局的那个人这两点都考虑得清楚,你所说自四月以来各国关于赵陈两国的谣言,照我看正是布局者有意散播,一切都照着他所想发展,他就等着赵陈两国大战,诸侯联盟抗陈,他好捡个大便宜。
就算苏誉看穿这计策拒不出兵,可现在不是陈国出兵不出兵的问题,照你的形容,赵国一批莽夫,搞不好信了那些谣言,再被煽动一下,倒会主动出兵。
这事可真是险象环生,不管是谁先出兵吧,只要赵陈一拉开战局,苏誉就已经输了一半,这可真是个哑巴亏。”
君玮手指轻点地上标出来的陈国国都吴城,若有所思道:“依你看,这个背后布局的国家会是哪个?”
我继续指给他看:“与陈国相邻只有卫姜郑赵四国,治国之道讲究远交近攻,最害怕陈国强大的必定是与之相邻的四国,卫国已亡,赵国是陈国姻亲,一向唯陈国马首是瞻,国力也弱,照此而言,谁是布局者闭上眼睛也猜得出,不是郑国,便是姜国。”
我想了想,把手里的枝条插在昊城的那个小点上,“可倘若一开始苏誉便看穿这计策,将计就计才带了那乐师回国,不管是郑国还是姜国,他们所谓严密的局,便只是苏誉的局中局而已。苏誉借他们布下的局稍加动作便除了自己的弟弟,倘若你是苏誉,处在这样一个处处是机锋的局里,会怎么做?”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我才想起对面坐的是一个言情小说家而不是一个军事小说家。虽然是在问君玮,但其实自己也有点跃跃欲试,倘若我是苏誉,此时前有豺狼后有虎豹,陈国四维诸侯环伺,估计是从来没有过的万众齐心团结一致,而赵国帮鲁莽小儿又摩拳擦掌,我该怎么做。
小亭外佛桑花盖随风飘舞,似金色浪涛连绵起伏,君玮起身坐在石凳上:“你推测的那些,全是对的。和你分开之后,我和父亲一直探查此事,布局的是姜国,主使是姜国的丞相裴懿,倒是个能臣,这样的一个局布得狠辣又精妙,想必苏誉也知道,却一直忍而不发,所有人都以为此次苏世子是被逼到尽头了,却没想到,”
他回头看向我,“两国内外让陈国与赵国一战的呼声空前高涨,苏誉却在这个时候挑了批贡礼施施然去了晁都,拿此事上书给久不闻政事的天子。那折表书被封在红木匣子里,我偷偷看到过,说的是他曾如何对赵王像亲兄弟,赵王却始终把他视作眼中钉,几次加害,月前被刺虽不能确定是赵王指使,但也绝非不可能。只不过他看姨母年纪大了,赵国和陈国在上一辈是友好邻邦,再加上大家都是天子之臣,除非失道,否则不宜互相攻伐。这次这事就算了,看是不是把行刺的女刺客说成是个罪臣之女,为报私仇,希望天子能大事化小。”
我由衷赞叹:“这着棋可走得妙,王室式微已久,天子很久没被人尊敬过了.此次苏誉拿这么一件大事来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定很感动吧,多半全部照着苏誉说的做了,想必那些等着捡便宜的诸侯都傻眼了。赵王但凡还有几分脑子,理当会顺着这个台阶爬下去,此前欲先行开战也是担心陈国来攻打自己,日日都忐忑。”
君玮点头:“不只如此,天子感佩苏誉德行高尚,即便差点被刺身死,也是以怨报德,又这样的尊王祟礼,特赐苏誉显卿之名,是比公爵还高的爵位,待他即位后,地位当高于天下诸侯。姜国那位能臣丞相快气死了,却没别的办法,其实算起来他也没什么损失。”
我站起采扔掉手里的佛桑花枝,想了想道:“即便卫国当日不亡,还能勉力支撑,倘若有一日被陈国看上,也难逃覆亡的命运。”
君玮轻声道:“陈国有苏誉,卫国亦有叶蓁。”
他第一次这么称赞我,吓了我一跳,不好意思道:“不成啊,我不是他的对手,父王不让我插手朝政的,我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君玮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头偏向一边:“若他看到你,一定会喜欢上你。”
我说:“啊?”
他还在继续:“他一定将你囚在陈宫之中,花开花落,岁月匆匆,彼此爱恨交织,纠缠折磨,你一定会过得很惨。”
我说:“啊?”
他瞥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古往今来这类故事大多是这样,最后要不是你把他折磨死就是他把你折磨死,死后才知道彼此的重要,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结果。”他叹了口气,转头认真看着我,“我从前总是害怕你去找苏誉报仇,觉得是他灭了卫国,你很恨他的,但其实阿蓁,你很欣赏苏誉对吧。”
我完全没搞懂君玮今天是要干什么.后退一步谨慎道:“你不要乱说啊,我对慕言很坚贞的。”
他神色黯了黯:“因你最终是要刺陈,我才对陈国的事……如若我告诉你,慕言他……”
我紧张道:“慕言他怎么了?”
他牢牢看着我,记忆中君玮真是很难得有这种严肃模样,半晌,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他很好,你从小就喜欢他。到死都喜欢他。”
我坐在他对面,他干脆转身背对着我,中间隔着一张冰冷石桌,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可若有一天你发现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也不要难过,阿蓁,我,我总是在这里的。”
我呆了呆:“你想说什么呀?”
君玮肩膀颤了颤,我等得要打瞌睡他也没再说话,脚边小黄不停拽我裙角,不远处佛桑花丛里有彩蝶飞舞,看出它是想邀我过去扑蝴蝶。
想想君玮大概是灵感突然来了,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进行创作,也就没有打扰他,拖着小黄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凉亭。
慕言说,等山上的佛桑花谢了,我就来接你。身畔浮云扰扰,看着道旁花开正盛的佛桑,我沮丧万分地蹲在地上想,这些花已经持续姹紫嫣红了二十多天,花期如此漫长而坚强,几时才谢得了啊。
小黄围着我边转圈边扑蝴蝶,连续转了几百个圈子,自己把自己给绕晕了,好半天才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它玩得已经很尽兴,我才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去教公仪薰跳舞,赶紧拖着它去亭子里找君玮。
离小亭十来步远,看到君玮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坐姿,而他身后方才我坐的地方正坐着白衣少年百里瑨。正打算上前打个招呼,看到百里瑨脸色很是尴尬,君玮的声音清澈,略有些隐忍:“那些话你总当我是信口开河,可我说的那些,没有句不是真的,我喜欢你这么久了,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百里瑨呆呆坐在那里,茫然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君玮闻声猛地回头,估计回得太急,不小心手肘撞到石桌桌沿,痛得话都说不出来。百里瑨赶紧上前一步:“你、你别激动啊,我、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成不成?”
君玮忍痛道:“你……”
百里瑨含恨地看向他:“你长得这么好看,可为什么不是女孩子啊!。”说完一溜烟跑了。君玮在背后茫然地伸长手臂,还保持着要抓住他的姿势。
我镇定地伏在花丛里拍拍小黄的脑袋:“你爹爹果然断袖了,还一直试图瞒着娘亲,不过我们不能歧视他,他既然断袖了,就不太好做你的爹爹了,但是没有关系,娘亲已经帮你找了一个新爹爹,新爹爹长得很好看,剑也使得好,还很会赚钱哦,你高兴吧?”
小黄伤感地将头埋在我怀中。
我补充道:“赚钱就可以给你买好多好多烧鸡吃。”
小黄撒着欢儿继续跑去捉蝴蝶了。
我把那些舞步都教给公仪薰,意识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即便重生了身体,忘却了从前记忆,更即便我跳得这样惨不忍睹,连路过送点心的小厮都不忍心再看第二遍,公仪薰竟不动声色地将每个被我跳得大为走形的动作次第复原,身姿曼妙如同泥地里新生的小树,渐渐长大,枝条刺破苍穹,开出无与伦比的美丽青花。
我惊叹道:“你九节鞭使得这样好,舞也跳得这样好,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但你不觉得,这样的你就是那时的你么,人不是因记忆而存在。”
她停下舞步,手指微高过额际,是朵花蕾的模样,也没有收回,只是淡淡看着做出那样柔软姿态的右手,轻声道:“子恪也说过这样的话,人不是因记忆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话毕收起手指像握住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谁需要我,这世间似乎没有谁真的需要我。”
我趴在琴案上:“公仪斐是需要你的,你是他的姐姐。”
她似乎愣了愣,微垂了眼睫,语声极平淡:“他不需要我,所有人都当我不知道,但我其实是晓得的,阿斐他,他和他妻子都很讨厌我。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个累赘。许多事他不同我计较,因为他觉得我脑子有毛病。”
她顿了顿,续道,“所以我想,如果生前的记忆里有谁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听得人心里难受,自己却没什么表情。
七日后是夏狩。据说公仪家自立门便将这习俗延续下来,为的是让后世子孙不忘立门艰辛,以免日日泡在脂粉堆里忘了曾在马背上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