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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贼在哪?”吟春拚命摇她。“小姐!小姐!你作梦了?”
“我没作梦!”她大哭道:“离青哥哥有危险!有人在追他!”
“小姐,你半夜不在床上,吓死我们了。”宝月喘着气道:“你想莫少爷,想到做噩梦了。没事的,你每天帮莫少爷祈福,他一定没事。”
“不!离青哥哥刚刚还在这里,还有两个……”她望向了窗户。
窗扇紧掩,还上了闩,窗旁小桌上的泥娃娃咀是排列整齐,未曾被践踏掉落,哪有离青哥哥破窗离去的痕迹?
怎会这样?!难道真是作梦了?
“离青哥哥!”她不愿相信,奔去打开窗户,外头是黑漆漆的窦家窑,今夜不烧窑炉,没有映上夜空和屋墙的火光,是以格外阗黑,格外死寂,好像用一块黑布将这天地包覆起来,再也不见天光。
“小姐?”宝月和吟春担心地看她。
窦云霓让她们扶着坐了下来,她垂下了眼,颤抖着手,拿起一个桌上的泥娃娃,端看那熟悉的面容。
抖动的手掌握不住,泥娃娃摔落在地,登时裂成好几块。
谁来告诉她,是作梦了?还是离青哥哥确实来过?
他在狂奔,后头有人在追他。他一定得逃走,再不逃就没命了。
原野黑暗,他不知要奔向何处,也不知尽头在哪里,寒风凄号,冷雨急骤,他欲伸手抹去渗入眼里的雨水,赫然发现手上有一把带血的短剑。
他慌忙抛下短剑,心头一震,这血……是泥泥儿的血啊!
他惊骇地看着雨水洗去血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想以双掌去承接血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雨水血水泥水和成了一团他无法抓住的烂泥。
天哪!他是急疯了,当他胡乱划下这一剑时,她有多痛?!
后面又传来追赶的声音,他用力咬牙,从泥泞里拾起短剑,再度狂奔,只要活下去,他还有机会见到泥泥儿,他一定要回去找她……
泥泥儿?!谁是泥泥儿?!他望着前面的黑暗,顿觉茫然。
“娘,那个人还在跑。”一个少年声音传入他耳际。“他不累,我都看累了。”
“别看他,看了你就有麻烦了。”这个娘的声音很好听。
“怪可怜的。为什么人都死了,还是这么执着尘世呢?”
“那是因为尘世有他放不下的事情。”
放不下?他猛然醒悟,是云霓,他心里放不下的就是云霓啊。
不对!他们在说什么?人死了?谁死了?他死了?!
他震骇地停下脚步,眼前逐渐亮了起来。原来他不是身处荒野,而是在幽静的山里。
晴朗的蓝天,青翠的峰峦,舒适的微风,群山围绕中,有一块依地势起伏的广阔农圃,种满了绿中带紫的叶草,漫溢出好闻的清香。
一个父亲模样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教两个十来岁的小孩拿小药锄掘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则在药圃间穿梭嬉戏,不时停下来抓只蝴蝶瞧瞧,或是扑到那男子背上撒娇;而在靠近他这边的山路旁,坐着一个正在哺乳的妇人,以及一个走向药圃的十五、六岁少年。
“请问大娘,这是什么地方?”他赶紧过去询问。
那妇人置若罔闻,背对着他,轻哼小曲,低头奶她的娃娃。
少年听到他说话,回过头看他,又走了回来。
“裴家一,不要理他,你没办法帮他的。”妇人说话了。
“小兄弟,请你告诉我这是哪里?”莫离青急道。
“葫芦山。”裴家一看娘一眼,还是回答了。
“葫芦山?”莫离青惊喜不已,望向整片的药圃。“这就是美人草?”
“是啊。”
“小兄弟,这美人草能不能卖给我?越多越好。”
第6章(2)
“他有银子吗?”那妇人还是没看他。
“大娘,我手上是没银子。”莫离青摸了口袋。“我给大娘写借据,送药草回吴山镇后,立刻托人送上款子,顺便再买上更多的美人草。”
裴家一看着他,年少的脸孔带着老成的怜悯。
“裴家七,吃饱了哦?”妇人抚摸娃娃的脸颊,轻轻拨开了小嘴。“吃饱了就别咬娘的奶子啦,乖乖的,咱去找爹和哥哥姐姐玩耍。”
“大娘……”莫离青见她不理人,又唤了一声,再望向裴家一。
“你叫她大娘,她才不理你,你得喊她一声大姐才行。”
“裴家一,你多嘴!”
那妇人拢起衣襟,抱起娃娃,这才转过脸,正眼看莫离青。
丹凤眼一扬,流盼之间便生妩媚风情;莫离青不好意思再看她,不过是二十来岁的美艳少,怎就生出裴家一这么大的孩子来了?
“你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吗?”美丽脸孔说出却是最冰冷的话。
“不可能!”莫离青心大震,直觉就是大声否认。
“你已经没有形体,如何写借据?又要如何背一大篓美人草回去?”
“我怎会没形体?!”莫离青张开五指,又跺了脚,气急败坏地道:“我才见过云霓,跟她说过话,摸了她的脸,你们也见得到我……”
“你摸过人?怎么可能?!”少妇微微一惊,但很快就恢复淡然神情。“我告诉你吧,人有三魂七魄,你的二魂七魄都散了,就剩你这一条魂还在这里晃,黑白无常两位好兄弟应该找过你了吧?”
“不可能!”一想到追他的黑白两人,莫离青浑身发冷,却还是激动否认,不愿相信少妇的话。
“我弟弟妹妹在那边。”裴家一插嘴道:“这位大哥你喊他们,从裴家二到裴家六,看他们听不听得到。”
“裴家二!裴家三!裴家四!裴家五!裴家六!裴大爷!”莫离青一口气大声喊完,甚至连那位父亲都唤上了,再紧紧盯住他们的动静。
五个孩子有的掘起一把药草,开心地拿给爹看,有的抱着爹的腿攀爬,身材魁梧的爹左支右绌,应付不来,干脆坐下了地。大手将五个孩子一块儿抱到怀里,陪他们一起玩闹嬉笑。
没人听到他的叫喊。
怎会这样?莫离青情急之下,将所有的希望放在胖娃娃身上。
“你是裴家七?”
“七!七!”胖娃娃笑呵呵,伸了胖手想去抓莫离青。
“糟!”少妇急忙一步跳开,叨念道:“裴家一净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我已经很烦恼了,裴家七,拜托你行行好,当个正常人好?”
“咕。”胖娃娃趴在娘亲的肩头,开心地打个奶嗝。
“娘,我们不帮他吗?”裴家一望向“失了魂”的莫离青。
“不帮!生死两界,他的命运已定,你活人帮不了死人。”
“为善最乐,功德无量啊。”山路那头突然出现一个官服男子,声音响亮,笑道:“胡大姐,别来无恙?”
“去去!我早就不做善事了。”名唤胡灵灵的美丽少妇垮了脸,举起手掌拚命挥,像是赶苍蝇似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倒霉了,突然来了这只鬼,满山乱跑,现在你也来?黑脸判官,你来干什么?”
“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他。”
“快将他带走!不要打扰我们一家子。”
“你有七个孩子了啊,时间过得真快。”黑脸判官眺望药圃间玩乐的父亲和孩子,再望向身边的老大。“最大的都长这么高了。你几岁?”
“十六。”裴家一很兴奋,见鬼不稀奇,今天还是第一回遇上官。
“不要跟我儿子套交情。”胡灵灵拉走裴家一,顺便叮嘱道:“他是地府的黑脸判官,一肚子鬼经,没事别跟他打交道,准没好事。”
“黑无终!”莫离青突然脱口而出。
“原来你叫黑无终?”胡灵灵停下脚步,反而好奇了。“喂,新鬼,你怎会认识他?我前前后后见了他五百年,还不知道他有名字呢。”
莫离青不知自己为何会喊出这个名字,意念升起,便喊了出来。
可这是什么情况呢?新鬼?地府判官?还有活了五百年的胡大姐?唯一还像是正常人的,只有想帮他却是爱莫能助的裴家一了。
茫然,恐惧,无助,慌张,焦急,可笑……是的,可笑!难道他们掇弄几句,他便相信自己死了吗?
他转身就走,才踏出一步,黑无终便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莫离青。”黑无终正色道:“你的二魂六魄已收归地府,你再游荡下去只是减损修行的日子,且随我走吧。”
“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去找云霓!她一定吓坏了。”他焦急大吼,可无论他如何推开那手臂,或是闪身而过,黑无终始终站在前头挡他。
再定睛一看,黝黑脸孔,似曾相识,爽朗而不失威严。
“你是给我彩石项练的黑师傅?”
“没错。你千年修行即将功德圆满,莫让这一世功亏一篑。”
“哇!他修得比我还久?”胡灵灵圆瞪美眸,更是好奇,不走了。
“我管什么功德圆不圆满,我从来没真正修行过!”莫离青挥手打去,却还是让黑无终给格住,他又急怒道:“你做什么不让我走?是鬼差就能挡路?就能拆散有情人吗?我要回吴山镇去!你快滚开!”
“很久没见你如此激动了,很好,很好。”黑无终竟然笑了。
“什么?”
“有了七情六欲,方能为人啊。喜、怒、忧、惧、爱、憎、欲,你都有了,这是一个好的起步,不过——就等下一世再来了。”
“他修的不是仙道,是世间道?”胡灵灵恍然大晤。
“他世世不想为人,投了胎就想回地府守候那人,每世皆短命而死,是我花了一千年的时间,想尽办法让他息了执着心,他才能一世比一世活得长寿。近五百年来,他转为潜心修习佛法,也是一世比一世悟道;若非地府不留心,将他执着的那人丢上来,他今生必能大彻大悟,成为得道高僧,从此解脱执着挂碍,再也不会和那人有任何干系。”
“你们怎么随便丢人上来?害他当不成高僧。”胡灵灵笑问。
“唉!”黑无终无奈笑道:“一在北,一在南。一为即将遁入空门的游子,一为窦家窑的千金小姐,年纪又差了十二岁,怎知他们感应太强,还是碰到一块了,我只好找上他,以彩石封住他再度生起的执念,阻挡他们更进一步的牵扯,毕竟修一千年了,不容易啊。谁知他拿下彩石,已经遗忘的记忆一发不可收拾,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请问……”很认真听讲的裴家一问道:“成就姻缘是一件美事,他们有缘见面,就算不为前世缘分,今生日久生情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为何要阻挡呢?”
“生死簿早已写定,这辈子不该见面的两人见面了,结果如何?”黑脸判官脸色转为肃穆。“结果还是没有结果,而且更糟糕,他断了修行,意外横死,那小姐也添了一件伤心事。”
“这样啊。”
莫离青恍隐地听着“他”的过往,灵识渐开,有些事情渐渐明白了。
身子轻飘飘的,他好似蹲到药圃边,伸手去采美人草,拂了又拂,明明可以看到随风盈盈轻晃的小草,却是怎样也抓不到草茎。
再摸向湿润的泥土,抬手细看,也未曾沾上一点泥尘。
阳光转暗,暖风不再。这里是地府,幽冥之地,终年昏暗,云雾缥缈,不见天日,却有一人宁愿永世待在此处,不再为人。
而他两千来,来来去去,只为守候那一人。
泥泥儿?!
不!他在雾气里搜寻,灵识瞬间明白,泥泥儿不在这里。
那个扎着小辫子、身穿红衣红裤,总是绽开欢喜笑容捏泥娃娃的小女娃已经不在地府了,她被扔了上来;十八年后,窦家有女初长成,老爱蹦蹦跳跳,唱着“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云霓!”他战栗了。
一世又一世,总得等到死后短短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再度守候她;如今终能一世相守,又为何老天作弄,让他惨遭横祸?
“如果我为鬼差……”他喃喃自语,重复着一千七百年前的问话。
“日日奔波,看尽生死,过个两、三百年:心冷了,硬了,便忘记她了。”黑无终的声音传来。
“因为不想忘记她,所以我不愿留在地府当鬼差,宁可世世轮回,再回来看她。”他顿觉心口抽紧。“即使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是的,她忘了。”
她忘记痛苦,忘记伤害她的他,成日窝在地府,欢喜捏泥巴,而他只要见到这般开心过活的她,唯愿足矣,然后再去投胎;数十年后,再来一次,周而复始,一世又一世,永远没有结束之时……
“莫离青,跟我走吧,不管你们今生是否相见,你跟她已经结束。”
“结束?再也见不到云霓?再也没办法守候她?”他急问。
“她已经为人,自有她自己的命运和轮回;而你过了奈河桥,对世间再有爱恋不舍,也得放下。”
放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