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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青-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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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剧烈颤抖。她懂,他跟她解释,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过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过野草;她惊惶地听他快步离去的声音,明白了耗尽力气的自己,是绝对不能跟着他的。
  可她想告诉他,尽量跑吧,逃离了后面坏人的追杀,她会循着他的足迹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边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会走到他的吴国家乡,然后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寻他……
  这么长的话,教她如何一口气说出来?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尽全力站起来,拖着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离去的方向。
  “你还来?”他陡然停下脚步,随着他的暴吼,黑暗中银光一闪,她身上某个部分顿时撕裂了开来。
  她闷哼一声,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伤在何处。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短剑!闪亮,锋利,他拿来帮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划出简单的流水纹。
  她捏陶,他刻纹;他是一块泥,她也是一块泥,他们在彼此的里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滚就滚!不要像块烂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穷凶恶极地狂吼,双手用力一挥,毫不留悄地将她推跌倒地。
  好痛!这是总是温和微笑的他吗?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认错人了?
  “吴青?”她虚弱地仰起脸,头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头,急促的脚步践踏着她的心,杂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来,踉跄走了两步,却见夜色墨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早已隐没在暗夜里,她看不到他离去的方向,也寻不回小山头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浑身泥污,只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风如刀,穿透她的肌肤,直直刺入了骨肉深处,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却嫌她污秽,不敢碰她。他们做了一个绳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样地扯曳,一路将她拖进了曲阜。
  “说!阳虎往哪儿逃了?”一个威严的男人凶恶地问她。
  她摇了摇头。她根本不认识阳虎。
  “吴青呢?”
  她也摇头。他们要杀他,他不逃怎么行?
  “什么都问不出来,给我杀了!”
  “请问大人,该怎么杀她?任谁碰了她都会倒霉长疮啊。”
  “笨!不会射箭吗?拖去外头,别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杀不得!杀不得啊!”一个胖胖的身形跑了进来。
  “咦!这不是咱季孙家最不长进的卖陶阿陶吗?”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孙陶拿手背抹泪。“堂哥哥啊,你去国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总算回来赶走阳虎逆贼了。”
  “你好像不是来看我的吧?”季孙斯凉凉地问道。
  “这个……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孙陶哈腰陪笑。
  “你怎养了这个丑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别看她又丑又脏,那手……吓吓,真是一双神鬼也赞叹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还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吴青玩腻的贱奴!杀她还秽了我的兵器,你带回去关好,别让她出来吓人。”季孙斯不耐烦地挥挥手。
  她脖子一紧,脚步不由得跟着往前走,前头的季孙陶一边快步走,将她扯出了门。一边迭声问候季孙斯,说要再带好酒过来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雾绵绵,乱了一夜,曲阜已恢复平静,烧毁的屋子笼罩在灰暗朦胧之中,几个早起的行人惊疑地看着他们。
  “我不拉你了,你不会自己拿掉绳子吗?”季孙陶没好气地道。
  她摸向脖子的绳圈,才刚碰触就生疼,原来已被扯擦出伤痕。
  “你这傻瓜,以为吴青喜欢你呀?错了!他怕人家说他野蛮没教养,碰也不敢碰我们送过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泄火。再说他跟阳虎……吓吓吓!我都不敢说了,太肮脏了。听说两个躲进房里就好几个时辰不出来,天啦!礼教崩坏!礼教崩坏啊,鲁国都教这群人给玩坏了。”
  她扔掉绳圈,跟着前头肥胖抖动的身子,蹒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吴国公子。公子是什么你懂不懂?是贵族的儿子!对啦,我是瞧不起吴国那个蛮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吴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来前,阳虎帮他说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孙家女儿的好日子。还好、还好,赶走了他,咱姑娘还可以嫁给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里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有身份,会说话,懂礼乐,还有一张白皙无瑕的脸孔。
  “哼,你泥泥儿算什么啊!又笨又丑!给我当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张丑脸,是抹了老鼠屎还是牛粪啊……咦!你的脸怎么了?”
  不就那块丑黑斑吗?她微抬起脸,迎上季孙陶审视的眼睛。
  “哇吓!”季孙陶惊叫,猛指着她,“你你你……你的脸!那不是泥巴,是刀伤啊!老天!是吴青砍的吗?还在流血啊!”
  他砍在脸上吗?她甚至没力气抚摸伤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这一刀。
  “吓!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着逃亡了,你还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当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进很深的烂泥里,难以拔出脚,还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见的怪手给拖了进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绞痛的肚子,人也蜷缩成一团。
  “血啊!哪里来那么多血?来人啊!救命啊!”
  季孙陶惊恐的呼叫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远,很远,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远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个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边还是季孙陶滔滔不绝的唠叨,但不再骂她,而是不住地叹气。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头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儿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后自个儿好好活下去。你就是这样的命,没爹没娘,无夫无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欢爱,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横竖她是烂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将她摔掷在地。
  “呼呼,好冷!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帮你打造一扇挡风的木门,给你食水和药草,至于能不能捱过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给我死掉,没你的陶,我还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风灌进山洞,尖锐的刮擦声刺得她耳朵发疼,她睁开眼。季孙陶已经离去,又是一个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来更多的干草,想为自己御寒,突然惊觉这是他曾躺过的床,心头顿时紧绞,痛得她翻身滚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浑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还是被刀划的,随着泪水滑落,曾经让他柔情吻过的脸颊更是刺痛难耐。
  她蜷缩起身子,却是舔不到脸上的伤口,只能一缩再缩,紧紧咬住唇办,忍住那持续撕咬般的剧烈痛楚。
  痛到底了,会死吗?虽说死后和生前一样过活,但有谁看过?又有谁经历过?生都不能守了,遑论那虚无缥缈的死后相守?
  没人想死,活着还是好的。没有她的拖累,他终于逃走了。好,这样很好,也许他已经回到吴国,去帮助他的伯父,她好为他高兴。
  眼泪不断地流呀流,浸蚀伤口,渗入泥地,终将像那深秋的河水,渐流,渐竭,草枯黄,泥干裂,再也滋润不了大地了。
  她熬过了这个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饼,身子也一天天好转。冬天过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门遮风挡雪,但她没有搬开,向来最爱晒太阳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里,痴望木门和洞口间隙透进来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觉得刺眼,又转过身,缩起身子,面向阴暗的山壁。
  日子恢复以往,她仍去河边挖泥、打水、捏陶、烧陶,季孙陶也照样过来拿陶,给她食物,似乎从来就没有吴青这个人存在过。
  但曾经单纯过活的她已经不一样了。从前,她会悲伤,会疼痛,会哭泣,但她也会笑,会看云,会晒日。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没爹没娘无夫无子一样可以过活,只要能每天看见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可如今,她左脸颊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贵贱、美丑、好坏、爱恨……以及孤独所带来的那种揪心蚀骨的苦楚。
  她还是不会怨。谁肯听她怨?是跟她一样不会说话的老天吗?
  “你的盆啊壶啊怎么没有鸟兽花草?这样价钱差很多耶。”季孙陶又来唠叨了。
  “罢了罢了!等你想刻花草,再来刻吧,现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进坟墓里去的,工匠嫌晦气,没几个人愿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样晦气,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听他话,只捏泥人,不知捏过了几千几百个陶俑,看过几千几百个日出日落,季孙陶的胡子白了,讲话不再大声,也没力气唠叨了。有一天,他儿子季孙涂拉了牛车过来,要她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这四个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辈子,就让他们进去服侍吧。”
  四个家奴坐在她前面,让她可以照着他们的脸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么时候他们也老了?昔日乌发,今日白霜;健壮的背驼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脸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开的纹路,拉下了他们干瘪的嘴角。
  她为季孙陶烧了三十个陶俑,也默默放进一个有黑斑特征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么连我也捏下去了?”
  季孙涂来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头的华服陶俑,两眼一瞪,立即破口大骂,拿起陶俑用力损落。
  轰!那尊有着孝子季孙涂脸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捡起碎片,丢下山谷,顺便扫下弃置山壁边烧坏的陶俑,忽然见到两个尚未烧制的泥娃娃,断手断脚躺在一起。
  她记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团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着,不愿去拾,便拿树枝去拨,才一碰触,干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块,模糊的脸孔也化为泥尘,随风飞逝。
  讨厌她的,就走了。季孙涂不再找她,却来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们带来婢妾、家奴、乐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爱的、不舍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个栩栩如真的替身,跟着亡者进到坟墓里。
  每个被捏面貌的,或惊吓,或忿怒,没人愿意一模一样的自己跟着陪葬,他们全部板着脸孔,她也捏出一个又一个表情平板肃穆的陶俑。
  她这才发现,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边山头有人抬来棺木,挖了坟坑,一个,两个,十数个,坟头日渐多了起来,她不以为意,她本来就是住在死后的世界。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头发白了,曾经像流水般滑顺的秀发变成了稀疏银丝,而握住头发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细瘦的干枯手掌。
  当她脸上肌肤渐枯槁,皱纹渐深刻,右脸的黑斑块和左脸的刀疤似乎也不那么可怖了;人们不再怕她,越来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却没力气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稳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篮子,从早上走到黄昏,才能走到水边去。她累得走不回来,便躺在草地睡觉,隔天再拖着佝凄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头。
  这天,太阳已爬上中天,炙热地烤晒大地,她仍窝在阴凉的水边芦苇丛里,隐约听到很多人说话走动的声音,她还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别睡了,小心又让夫子骂。”耳畔传来低声警告。
  “唔喔……”那是将醒未醒的黏糊声。
  “你课堂睡,郊游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别胡说!我去洗把脸。”那个叫宰我的终于醒来,来到水边,不料一跤绊到她,跌了个狗吃屎。
  “哇吓!这里有一个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惊声尖叫。
  她终于睁眼,费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会动,没死啦。”一群男人围拢过来,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还好吗……吓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吓得放手,她摇摇摆摆片刻,倒也坐稳了身子。
  “怪力乱神!大白天哪来的妖怪!”一个白胡子老翁走过来,才斥责一句,也是瞪了眼,吃惊地看她。
  “吓!竟有如此貌丑老妪!”
  “夫子!我认得她。”一个学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过世,就跟她买了十个殉葬陶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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