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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是遇到了刘秋山去世之后,第一次激烈的狙击。汪重风的多才多艺,心有旁鹜,使他在棋坛的名声并不显赫,陈天肯定在一开始就轻敌了,他想不到世上竟还有和他同样富于才华的棋手。前7盘,陈天并不占有优势,相反还多输了一局。可是,陈天毕竟是陈天,从第8盘开始连续3局陈天都使出了新变,而汪重风连续3盘都封棋了。
在刘秋山的时代,高手之间下这种私人之间的赌赛时,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如果一方采用了重大的新的变招,对方可以要求封棋。但封棋结束后,对方的招法也必须是新的。这个规矩的意义无非是鼓励方寸之间的创新。封棋一般不可以超过三次,而汪重风要求封棋三次,这就表明认输了,真怪,前面几局下得精彩,后面竟忽然不下了。
通往夏日之窗(18)
汪猴子就是汪猴子。庆丰想,他用的是一个老法子。想当年,小李飞刀与上官金虹决斗之前,郭松寿与上官金虹、荆无命激战而死,死时他的身上留下了无数致命的剑伤,他用自己的身体清清楚楚地告诫了小李飞刀敌人如何出手,应当如何防范。汪重风是同样的思路,他一上来就趁陈天不备全力一击,待逼得陈天不得不把苦思的新招倾囊而出,他又毫发不损地溜了,陈天就是知道上当也晚了。庆丰又想到陈天,他的心中有一点庆幸又有一点惋惜,怎么如此的天才仍然执迷于繁复的千丝万缕的变招?难道这个世上就没有别人明白怎样才是永恒吗?
你说,如果汪重风重新回来,他赢的把握有多大?令明问。
百分之五十,庆丰说,汪先生的棋深不可测。
那他为什么要跑呢?幺晓玉问。
因为他输的可能性也占百分之五十,汪重风这个人不会把自己置于死地的。
不错,令明承认道,他并没输给陈天,他完全可以因此而扬名。如果把他再请回棋桌旁,你们看怎么样?
庆丰笑而不答,他觉得这个主意并不现实。但令明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庆丰不知令明用什么方法竟然留下了直瑜,令明打算让直瑜去求师娘,师娘再去制住汪重风。汪重风怕老婆是很有名的。这个方法也许可以一试,庆丰想,但汪猴子是不会轻易和人一争胜负的。他现在的做法就已经对得起那两本《通桔呈秘》了,而且能使自己丝毫无损,此计实在是两全其美。
这一次,15号的求救计划再也没有进行下去。他们在直瑜的这一环卡住了。
去找直瑜的人是幺晓玉,是她主动去的。15号的大姑娘很少上街,松安街的人们好脾气地和她打着招呼,她还和往常一样若有若无地应着。菜站的小王在屋里嗑瓜子时,看见幺晓玉从门前一闪而过,就赶紧从屋子里钻出来。幺晓玉总是穿得那么高贵,像一片白云一样远离人间。小王听说过15号当年的财力和名声,因此当她一看到15号的人,听到15号的事,甚至瞥见15号女人的衣衫,她的内心就泛起一股酸溜溜的仰慕。
幺晓玉就像走在一根钢丝绳上一样,小心翼翼地走着。平平静静的15年过去了,她赖以生存的地方竟然要被15年前的一个赌约葬送了。15号像一个花盆,而幺晓玉是生长在里面的植物。这个花盆要被别人用她自己的生存方式——象棋打得粉碎。虽然是夏天,但幺晓玉的眼前却满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景象。幺晓玉那种与生俱来的忧郁、落寞与担心再一次涌上心头,久久不退。她好像永远不能摆脱人生的暗淡,看一看另一面的辉煌。
根据庆丰提供的地址,幺晓玉找到了玉西大厦,走进电梯之前,幺晓玉下定决心要留住直瑜,汪重风能否回头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15号的人们是否能联手力拼陈天。15号不能堕落,每个人的生存都有他的理由,比如痛苦、复仇、情感。15号就是幺晓玉的生存理由,她不能那么简单地抛弃它,这没有为什么,只是出于生存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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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晓玉上到顶层,她按图索骥地去找直瑜的房间。忽然,一个侍者跑过来,飞快地从她身边擦过。幺晓玉有些奇怪,一个五星级的饭店怎么会允许有这样粗鲁的侍者呢?幺晓玉想着顺步沿楼道拐了两个弯,忽然看见直瑜走了过来。直瑜的情形很糟,身上胡乱套了件衣服,连里面的睡衣都没换。一个警察抓着她的胳膊推着她向前走,后面还有一个矮个胖子也被警察押着,垂头丧气地跟着。
幺晓玉木然地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她想象的声音发出来。她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直瑜也看见了她,她的脸色有些难看,眼睛里蕴着一种复杂而略带伤感的神情。她向幺晓玉使了个眼色,幺晓玉就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双肩交错之际,幺晓玉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看到了她的妹妹10年前离家时没有过的鱼尾纹。幺晓玉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了一段,脚下像悬了空,她站在楼道里脑子里空空的。呆了一会儿,才想起转到另一个电梯,跟着下到一楼。直瑜已经出了玉西的大门,似乎还回头望了一眼,幺晓玉实在想做点什么,可直瑜刚才的一瞥束住了她,她连挥挥手的能力都丧失在默默的潮湿里了。
通往夏日之窗(19)
事实证明,幺晓玉的担心是多余的,预想中的那场苦难直瑜并没经历,她只被拘留几天就平安地出来了。因为那个南方商人很有些钱,而且他们只是在例行检查时被当场抓住,又拿不出任何有效证件,才被带回去接受询问的。不过求救计划告吹了,陈天安静地等了几天就离开了与汪重风下棋的那个城市。江湖上的规矩是,双方如果自愿离开聚赌之地,赌赛就算结束了。
直瑜出来那天,幺晓玉拦住了庆丰和令明,坚持要自己去。天下着雨,幺晓玉撑着伞孤零零地在雨里等着,雨渐渐有些大,雨滴简直串成了一条线。看着雨的滴落,她心里不知为什么涌上一句相当忧伤的话:“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也许是15号相当准确的形象。直瑜走出拘留所时,穿了一件有点脏的单衣,头发让雨水浇湿了一点,贴在脸上,她抱着双臂,赶紧跑向雨伞。在回去的路上,雨声里幺晓玉仍然听得出直瑜在哼唱曲子,那曲子同样是《满江红》。
两个人回到15号全都湿透了,这是直瑜执意在雨中尽量歌唱的结果。到了家,两个人痛痛快快地洗了澡,把堂屋锁了,一同钻进了被窝。直瑜很快就睡着了,这几天的辛苦使她像一个坠入河心的石子立刻就变得默默无闻。幺晓玉没有睡着,她用双手盖住眼帘,暗暗地想:妹妹,你去哪里呢?
晚宴开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又是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气氛自然有些沉闷,谁都知道这一个小小的岔子,使大家再也无法挽留直瑜,她的借口很简单,就是不适合这个城市,无法生存。直瑜的心同样也被内疚噬咬着,她再也不能考虑她亲爱的姐姐了,这一次被捕被她执著地认作是逃离此地的最后一个警示。令明的心中一阵阵的惋惜和失望,他的小师妹——刘秋山的女儿竟然做了这一行,这难道是师父独步天下、唯我独尊的后世报应?15号看样子真要丢了,直瑜的离去是这一过程的开始。酒宴仍然是直瑜和庆丰唱主角,两人一唱一和酒到杯干,幺晓玉和令明也陪着灌下去不少。酒宴结束时,令明已经先行软了,他带着满脑子的计划回到自己的房间昏昏睡去。
幺晓玉扶着直瑜回到堂屋。直瑜又看到堂屋中央挂的唯我独尊的条幅,直瑜推开幺晓玉走到条幅面前,她脱下鞋,站到太师椅上,晃晃摇摇地抬起腿,伸出一只脚向那个条幅踏去,眼看就要印在那龙飞凤舞的字上,可惜椅子一晃,直瑜的身子一摇,应声摔了下来,茶几被打翻了,一些玻璃器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幺晓玉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直瑜搬到红漆大床上,直瑜横躺着,幺晓玉盘腿坐着,一盏骨刻的小灯用微光照着她们。
小妹,你去哪儿?幺晓玉问。
哪儿?直瑜自言自语道,我想,我想去一个有窗子的地方,那地方干净、清闲,有好吃的,有好衣服,还得有不少好色之徒,那样我可以挣钱,直瑜说完哧哧地笑了。
窗子?什么窗子?幺晓玉问。
你不懂,姐,用二哥的话说,这是他妈的一个哲学问题。直瑜说着伸出了手,姐,给我地图。
幺晓玉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地图册递给她,地图册的皮儿是墨绿色的,大概有点过时。直瑜一页一页地翻着,很多很多的地名、图形像泉水一般涌到了她的眼前。她的目光在崇山峻岭、江河湖海之间来回转悠,一会儿就停在了原始森林的边缘。去原始森林吧,她笑了,当个旅游区黑店的老板娘也算是满有意思。
直瑜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对院中的庆丰喊:二哥,我把姐姐交给你了。庆丰还在月下喝酒,他手持酒杯,正把酒对月,直瑜的喊声很脆,撞在他的耳廓中嗡嗡作响。他伸出了一只手,直直地指向月亮,那姿态像一个滑稽的大尾巴孔雀,寓意也不甚明朗。直瑜又慢慢退回床边,重重地重新躺倒,她又想起令明的断言:你姐喜欢的是我。直瑜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在心中一声长叹:姐,我对不起你,我太卑鄙了,我必须先跑了……
通往夏日之窗(20)
直瑜走了。弄不清在第几个夜晚,15号的人们睡熟时,她拎起一只小皮箱匆匆而悄悄地溜了。松安街安静极了,直瑜像一只猫一样静悄悄地走过房屋、睡梦、还有夜晚的凉意。凌晨,天很黑,这是一天中,人们睡得最熟的一刻。直瑜想起小院中的紫藤、大树,还有花朵。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记忆,成为不可还原的一切。她向背后投出深刻的一瞥,她必须离开了,这里不属于她,属于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远方等着她。告别了,她的内心带着一点忧伤、自责更带着一点激动,我美丽的夏日,你在窗口之外耐心地等待吧,我会最终投入你优美的怀抱的。她想。
令明在棋馆内呆了很长时间没有出来。
他盘腿坐在那盆扶桑花的旁边苦思良久。很多办法都想过了,但是没有一条能挡住陈天,看来只有拼死一战了。40局,这个数字简直就是一个凌迟的过程。他天天在研究陈天的棋谱,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和一个天才搏斗。很可笑,如果没有刘秋山,这个天才是无法造就的;如果没有15年前的那场激战,陈天也只是和他在伯仲之间。但是陈天很幸运,在他刚刚锋芒毕露时就遇见了更加强大的对手,这与其说是一种压力不如说是一种磨炼,一种刻骨铭心的点化。
15号只剩下三个人,他们三个人联手的力量就更没有战胜陈天的把握。令明艰难地站起来,决战之前,他决定去碰一碰运气,既然陈天始终没有向外界透露他的目的,就还有一丝希望。
要找陈天还是很容易的,报纸上总有他的零星新闻,他的棋谱在娱乐版也常有所见,况且大名鼎鼎的他到哪里都受到当地棋界大肆宣扬的热情迎接,虽然那气势已不能和当年的刘秋山相比。令明根据朋友的指引和陈天见了面,很巧,两个人的对话发生在一个叫怀阳的湖面之上。
那是一场雨后,天仍然有些阴,陈天坐在一条离岸边10米的船上静静地钓鱼。令明顺着堤坝走到岸边专心致志地观看。
湖岸边有几株柳树,柳枝垂向湖面,随着微风摆动。陈天没有说话,他仍然在神情专注地钓鱼,一会儿鱼漂一动,陈天的手一抖。水面一下被撕破,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窜入空中拼命挣扎。陈天得意地笑笑,他慢慢收了鱼线,把鱼稳稳抓在手里,放入船中。
我仍然不会游泳,可我学会了钓鱼。陈天说。
祝贺你,但你最好学会游泳,你们南方常常发洪水。令明说。
今天真是幸会,能见你们15号的人真是不容易。陈天看了一眼令明,笑笑说:南陈北孔我听了许多年了。
浪得虚名而已,你陈天杀遍大江南北,无一对手。令明说。
不对,陈天摇摇头,我还没和15号下过,我知道你们15号的人谨遵师命很少和外人下。另外,还有汪重风那样的人,他把棋当做一种美,我实在自愧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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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汪先生确实具有名手风范。
沉默了一会儿,令明又开口道,我这回来是想请你高抬贵手,有事我们可以商量。
怎么商量?陈天问。
秋山棋馆你可以拿走,但请保留15号。令明说。
陈天又沉默了。他好像没听见似地又换上新的鱼饵,再次把鱼钩投入湖面。湖面上又出现了化石一般的沉静,像静静的废墟中充满静静的痛苦。
不——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15号决不能保留。棋馆可以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