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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看我,我迟疑了一下:“我有件事想请你帮我查。”
“什么事?”他立即问。我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我想让你查一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异样,瞳孔却微微一缩:“谁?”
我的心微微一抽,安远兮,你真的认识他吗?望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字地道:“无极门的门主,楚殇。”
他的唇角微微一动,望着我的眼神渐渐深沉如海,让我看不到底。我接着道:“你知道他是谁吧?我上次跟你提过他的。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为什么要查他?”安远兮没有立即答应,过了半晌,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心里又是一颤。安远兮,我以前让你查资料,你从来不问原因的。可现在我要你查楚殇的生死,你却要问为什么?难道你真的和楚殇有什么关系吗?是了,上次你问我怎么会认识楚殇这样的人,表情和语气都显得那么奇怪,我当时完全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你那天问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都别有用意。是我太用心,还是因为我太多心,才越看越心疑?想起以前看的一个寓言故事,当你以为对方是一个贼的时候,即使是没有丝毫证据证明他偷过东西,你也会越看越觉得他像一个贼。
“他……”我犹疑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总之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只需帮我查就是了。”
“你这两次易装单独出门,就是为了这件事?”安远兮定定地看着我,语气平静。我捏着蓝布包裹的手微微一紧,想了想,微微点头:“可以这么说。”
安远兮,你知道我在怀疑楚殇的生死了,是不是很担心?如果你真的认识楚殇,你会给什么样的答案给我?我真的很期待。别怪我逼你,安远兮,或者我给你的难题,对你来说是一种折磨,可你对我的隐瞒,又何尝不是在折磨我?
他垂下眼睑,半晌,平静地道:“好。”
我捏紧了手中的包裹,从他身旁绕过:“我先回房了。”想了想,又道,“不用那么急,这些日子忙,等爷爷的七七过了再查也不晚,我多给你一点儿时间,你查清楚。”
我最后一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是:我多给你一点儿时间,你想清楚。想清楚怎么把楚殇的事告诉我,安远兮,不要骗我。
六七和七七很快地过了。这期间我没有再出过门,每日里只忙着家里的事,很快就到了归乡加出殡的日子。我依然选择了乘船回沧都,因为要带的行李实在太多,加上有老爷子的棺椁,几十辆马车走官道实在太招摇,也不安全。云家的船早已经停在了码头,前两天我已经让人陆续把行李搬上船。出殡之日,只待仪仗队把灵柩送上船安置好,就可起程。京中我已经没有什么朋友需要道别的,平安来看过我几次,已知道出殡的日期,当然知道我什么时候走。我只给凤歌送去一封信,向他道别。那天在他那里听到的秘密太震撼了,令我手足无措,落荒而逃,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对去“浣月居”有了一丝怯意。
出殡之日,老爷子的仪仗足足排出三四里远,与之相对的,是王孙贵族、朝廷高官的祭棚,也跟着排出了三四里。每经十字路口,便有专职扬纸钱的将一叠碗口大小铜钱状的白色冥钞抛向空中,冥钞像一条白链似的蹿到空中,高达四五丈,散开时,漫天皆白,遮天蔽日,然后像白蝶一般地轻柔地自空中盘旋而下。透过漫天的白色冥钞,可以看到六十四杠上搁着老爷子巨大的漆棺,六十四个扛夫由打香尺的指挥着,随着仪仗队缓缓向前行进。仪仗队最前有开道锣开道,其后有开路王、打道鬼、金童玉女等纸活和松狮子、检亭盖、松骆驼等松活,官鼓大乐和清音锣鼓紧排其后,僧道一路念经诵佛,安远兮是孝子孝孙,行在棺前,诺儿太小,则由我抱了坐到随在棺后的送殡青轿里,后面是几十项云家亲属的送殡青轿。没有亲眼目睹,真是永远无法想象出送殡仪仗竟有这等排场,鼓乐齐奏、锣声震天。
这样行到码头,竟然花了四个时辰,中间在沿途的庙宇里休憩和用午膳,行程严格按照计划,倒也没出什么意外。为了能让杠夫稳稳地将棺抬到船上,登船的踏板是特制的,加厚加宽。一切办妥,我交代云义处理仪仗队后续琐礼,并交代他每半个月去检查一次傲雪山庄,云峥葬在那里,我要求守庄的下人们一定要认真看管和打理,交代了数次,才带着满腹牵挂上了船。船缓缓启动,行出数里,我突然听到江岸上传来悠远的琴音。走到船头,望向江边,这段江面不宽,我清楚地看到江岸的一块石岩上,端坐着一位飘然若仙的白衣男子。夕阳给他全身镀上一层金晕,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定定地望着船头,弹奏着搁在他膝上的瑶琴,悠远的曲调越发清晰,弹的是一曲《倦乌还》。隐隐地似乎有歌声传来,我望着他,凝神细听,那歌声越发缥缈不真实,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唯有那清雅古朴的琴音,沉重地盘旋在江面上,颤悠悠地点出几点涟漪,然后在江风中散开、散开、散开,直到完全消失。
凤歌,谢谢你来送我,谢谢你的赠曲。我定定地望着石岩上那幅仿若绝色山水的画卷,泪盈于睫。石岩上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氤氲在这卷绿水青山的水墨风景之中。我擦干眼角的泪,极目望去,再也看不到那谪仙般的男子。转头,见安远兮不知何时也站到了船头,目光与我看向同一个方向,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脸上露出几分怅然之色。
“喜欢他的曲子吗?”见安远兮的目光收了回来,我笑了笑。安远兮没有出声,我又道,“那是月凤歌,天曌国的第一乐师。你上次喝醉了酒还误闯过人家的居地。”
“是吗?”安远兮蹙了一下眉。我微微一笑:“本来还想介绍你们认识的,凤歌好像挺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不过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我望着江面的景色,声音越来越低。安远兮一直沉默着,伫立于船头上。夕阳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身影完全笼罩其中,染成一片夺目的金色,像是一团耀眼的光体。残阳如血,落于江中,将江水也染成了猩红色,而我们的船,正渐渐驶向那团血色之中。
第25章婆婆
船行近三月,终于抵达沧都,时日已临近春节。与上次我与云峥进京时不同,那次因为要视察沿江各地的产业,所以那船走走停停,一路耽搁。这次扶灵回乡,除了要补充船上的给养时才在沿江的州府码头停一下,其余的行程就没怎么耽误过。迎灵柩的队伍不比出殡时差多少,是早前几日便飞鸽传书通知了云德抵达日期的,云德的回书言一切都准备妥当,到了一看果然不假,一切事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司天台监正测算的下葬期是来年正月十九,所以老爷子的灵柩迎回来,也得停在府中,等过完春节,到了日子才能下葬。
因为有丧事要准备,今年春节倒是可以一切从简。葬礼完了,就是一年丁忧期。紧锣密鼓地累了半年,也不能趁守丧的时候好好歇歇,又要理清“云裳坊”的发展思路了。“云裳坊”以前一直是堂叔公云崇岭任执事,他的经营手法和观念与我有很大的不同,丁忧期间我不能到各地巡视产业,而古代的交通条件也不可能把各地的掌柜弄到一起来培训,丢下铺子不管,所以目前只能先把沧都总店作为试点,改革经营模式。这些事我不能一直指望安远兮,他丁忧期满就要归京任职,以后生意上的事儿只能落到我一个人肩上,把总店亲力亲为试点成功了,才能推广到全国分店去。好在如今我只需把精力放到“云裳坊”上,暂时差个得力助手倒也不惧,可以趁安远兮还在的时候慢慢找。这事儿整一年,又要准备归京给诺儿受封和安远兮赴职的事了,如此算来,这连续两年的工作,都排得满满当当。
我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诺儿要受封,我是不愿意这样辛苦奔波的,可圣旨摆在那里,又不能抗旨不遵。好在现在侯府对皇帝终于不存在什么威胁,我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一提起回京就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等回了京师,差不多是清明时节,正好去玉雪山给云峥扫墓,还可以在傲雪山庄住一段时间。之前在路上我已经收到皇帝大婚的消息,听说皇帝立了汝南周家的千金周婉韵为后,倒是出人意料,这位周小姐与想容是同届的秀女,与她一样是被皇帝上记名留牌却迟迟未晋封,没想到一晋就是皇后。再一想也属意料之中,皇帝刚刚才把权力收回来,自是不愿意再培养出像凤家那样手握兵权的外戚和景王那样结党营私的权臣。汝南周家虽也是百年世家,却是世代书香,家族先后出过五位宰相,每一位都是善始善终,无一人因朋党被皇帝搞下课,极擅中庸之道。这样的家族教出的女儿,做皇后最恰当不过了。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后宫也大肆晋封,原先大热门的后位竞争者云贵嫔虽然落选,不过听说皇帝对她圣眷不衰,还被晋为昭仪,现下宠冠六宫。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当初我在太后面前毁了想容的前程,也许她未必不能坐上皇后的宝座。
天马行金家答应了侯府的提亲,等安远兮丁忧期满,便可准备办理喜事。本来遇到老爷子突然辞世和云家分家这些事,对安远兮的婚事会稍有影响的,好在安远兮又得了个官职,金家把女儿嫁过来,也不算亏。自从对安远兮心存疑虑之后,我们之间又隔起一道隐形的墙,我不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但他似乎很忙,在船上的日子,他经常关在自己的舱房里,我请他调查楚殇的生死,似乎真的难住了他,令他失措吧?我知道他还一直在查那只束竹紫砂壶的事,没有催逼他给我答案,再加上我自己也忙着清算“云裳坊”的账务,这一路上几乎没有与安远兮交谈的机会。
侯府有云德提前回来打理,入住得倒也顺当。安顿好老爷子的灵柩,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我唤来云德:“老夫人是不是还住在那间院子?你带我去看她。”
老夫人即云峥的母亲白玉瑾,老爷子辞世后,她的身份自然也提了级,我注意到云德他们开始呼我为“夫人”,没再加那个“少”字,才意识到这一点。白玉瑾发疯之后被关在了自己那间院子里,本来对于她我并无多大好感,但了解到当年那些事之后,觉得她实在是个可怜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云峥的母亲,我应该好好孝顺她的。
“是。”云德点头,给我在前面带路。我一边走,一边问:“老夫人的身体好不好?那病有起色吗?”
“老夫人身体还好,那病比起以前要松缓些了。”云德道,想了想,又道,“温和多了,也不再怕人,老躲在屋里,不过还是会常常认错人,她老把年少爷认成峥少爷。”
我停下脚步,蹙起眉:“年少荣经常去看老夫人吗?”那对母子一直住在沧都侯府,当年云峥虽然惩戒了年少荣,但并没有让他母子二人搬走。我嫁给云峥后到赴京前一直住在“篱芳别院”,跟这对母子根本见不着面,也没多作纠缠,这会儿云德不提,我都快把他给忘了。
“也不是经常。”云德低声道,“但年夫人去看老夫人的时候总会带上他。”
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心中了然。踏进老夫人院里,见院子拾掇得倒是清爽干净,下人们见了我纷纷行礼,踏进屋子,屋里也很整洁,没有异昧,心中很满意,看来没有人因为老夫人的疯症而薄待她。老夫人房里还有其他人,正是年少荣母子,此际那年少荣的手正被老夫人握在手里,嘴里念道:“峥儿又瘦了,这个月例诊是不是很痛?”
我身子僵了僵。看到我,年少荣母子赶紧站起来,老夫人见了我,眉头一蹙:“你是谁?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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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我两年前见到她的时候要显老一些,不过气色和精神看起来都还不错。我走到她身前福了福:“婆婆。”
她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叫我婆婆?我很老吗?”
我微微一笑:“婆婆,我是云峥的妻子,您的儿媳妇。”
“峥儿,你娶媳妇儿了?啥时候的事儿?”老夫人天真地看向年少荣,我只觉得头顶一群乌鸦飞过,哭笑不得。看向年少荣,见他自我进来之后便一直垂着眼睑,我淡淡地道:“你们先出去吧。”
年少荣将手从老夫人手里抽出去,当着我的面,倒不敢自认是云峥,只道:“姨娘,少荣告退。”
“峥儿,峥儿…”老夫人见他出去,闹起来。我赶紧抓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