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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翔希望信是Susan来的,一见到字,希望凉了一截。那些字仿佛刚被人揍过,肿得吓人,再看信封,希望彻底冷却,那信封像是马拉,患了皮肤病,长期被泡在浴缸里,全身折格,不是Susan细心体贴的风格。
雨翔还是急不可待拆开了信。信纸一承以上风格,一副年逾古稀的残败样。信上说:林友:展信祝不记得我了吧?应该不会的。我现在在区中里,这是什么破学校,还重点呢,一 点都没有味道。每天上十节课,第一个礼拜就补课。中国教委真是有远见,说是说实行“双休日”,其实仍旧是单体,还要额外赚我们一 天补课费。说说就气,不说了。
期中刚过,考得极差,被爹妈写了一顿。
说些你感兴趣的事吧——说了你会跳楼,但与其让你蒙在鼓里,还不如我让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吗?现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经变了,她现在和理科极优的男孩好得——我都无法形容!简直——,她有无给你写信?如果没有。你就太可惜了,这种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罢。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归。市南三中好啊一定快好死了,呆在里面不想出来了,所以你人都见不到。
匆匆提笔,告之为你,节哀顺变。
勿念。
Tansem Inn于区中洞天楼雨翔看完信,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觉得四周静得吓人,而他正往一个深渊里坠。坠了多时,终于有了反应,怕看错了,再把信读一遍,到Susan那一段时,故意想跳掉却抵抗不了,看着钻心的痛,慌闷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an的笑脸,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广播里唱最后一句“不如一切这样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谁都害怕复杂/一个人简单点。不是吗”,雨翔才回到现实,右手紧握拳,往桌子上拼命一捶,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全是这一捶的余音。李清照的悲伤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惨,物非人非,泪水又不肯出来,空留一颗心——绝不是完整的一颗——麻木得挤不出一丝乐观,欲说不能,像从高处掉下来,嘴巴着地,只“嗯”了一声后便留下无边无际无言无语的痛。人到失恋,往往脑海里贮存的往事会自动跳出来让他过目一遍,加深悲伤。心静之时,回想一遍也没什么,只觉人世沧桑往事如烟;心痛之时,往事如烟,直拖着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恋情思亲,不是思活着的亲人,而是思死去的亲人,所以便有轻世之举。雨翔悲怆得想自杀,满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烧一趟赤壁。自杀之念只是匆忙划过而已,一如科学家的美好设想,设想而已,绝无成品出现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两封信——两张纸条他都带来了,开了柜子找出来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难过,既舍不得又凶狠地把纸撕烂,边撕边说:“什么——三重门——去你的——我——”这时脑子突然聪明,想起万山说过“三重”在古文里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决定把苏珊忘记。
突然,林雨翔的聪明更上了一个台阶——他猛想起,刚才只顾悲伤了,忘了看信是谁写的,区区一个生人的话,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来,望着一地的纸片后悔不已。
那个“Tansemtou”实在生疏,英文里各无意义,学鲁迅硬泽是“天山骡”,雨翔渐渐怀疑这信的可信度。再念几遍,似乎有了头绪:骡,罗,天——罗天诚!骂这小子变骡子来吓人——罗天诚的意思显而易见,要先利用雨翔通讯不便的劣势撒个谎让他退出,再自己独占Sll-san。雨翔长吐一口气,想多亏自己胆大心细推理缤密,刚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构思写封回信。
一般来说,看信时快乐,回信时就痛苦;而看信时痛苦,回信时就快乐。雨翔没有王尔德和奥登曾那么怕回信,展纸就写。
Dear Luo:展信更佳。
身在异地,牟G飘泊,偶见昔日友人(是友人还是敌人?)之信,感动万分。
信里提A Susan,挚友大可放心,Susan与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俩通信不断,彼此交心,了解极深。至于信里提醒的情况,我的确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间讨论题目有何不可?不知罗兄在区中生活如何?望来信告之。我一切都好,您大可不必操心。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
祝g安写完信后雨翔扬眉吐气,但觉得不解恨,再加几句: P.S,罗兄,十分抱歉,复信简短,主要因为我手头有一堆Susan的信,要赶着还信债,匆匆止笔,见谅。
雨翔马上买了几张邮票把信寄了出去,觉得早一天让罗天诚收到此信,他林雨翔就多一点快乐。
然而出气归出气,疑惑仍然存在,比如人家扇你一巴掌,你回敬他两巴掌,心理是平衡了,但你的脸却依旧灼痛。
为打消疑虑,雨翔又给沈溪儿写一封信:溪儿:为避免你忘记,我先报上名字——林雨翔。如雷贯耳吧?闲着无聊给你写一封信。
第六章(8)
雨翔恨不得马上接下去问:“快如实招来,Susan怎么样了?’但这样有失礼节,让人感觉是在利用,便只好信笔胡写“近来淫雨绵绵,恶运连连”;“中美关系好转,闻之甚爽”,凑了三四百个字,觉得掩饰用的篇幅够了,真正要写的话才哆哆噱噱出来:突然记起,所以顺便问一下,Susan她最近情况怎样?我挺牵挂的。
写完这句话想结束了,但觉得还是太明显,只好后面再覆盖一些废话,好比海龟下蛋,既然已经掘地九寸,把蛋下在里面,目的达到后当然不能就此离开,务必在上面掩上一些土,让蛋不易察觉。
雨翔满心期待地把蛋寄出去。
果然种豆得豆,三天后雨翔同时接到两人来信。雨翔急着要看罗天诚的反应,拆开后却抖出自己的信,上面一句话用红笔划了出来,即“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旁边指示道:既然你与Susan“通信不断”,何必要我转告?雨翔幡然醒悟,脸上臊红一片,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批示旁边是对这条批示的批示: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也罢信也罢。
雨翔心有些抽紧,拆开沈溪儿的信,沈溪儿学来雨翔的风格,废话连篇,雨翔找半天才发现Susan的消息:你很牵挂她吗?我想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听许多人说她一进区中就被选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唤,有谣言说她和一位理科尖子关系挺好的,她也写信过来证实了,要我告诉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好学校,机会不可错过,好好读书,三年后清华见。你要想开一点……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从头到底毫无知觉。三天前已被重创一次;今天不仅重创,而且还被重(oh6ng)创,伤口汩汩流血。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愤然骂:‘听么狗屁学校,什么狗屁市重点,去你妈的!去你——”便咽得说不出话,只剩心里的酸楚,跪倒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咬住嘴唇呜咽着。事情已经这样了,问什么也无济于事,万般悲戚里,决定写信过去画个句号: Susan:我真的很后悔来市南三中。这里太压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我一直以为我有你,那就够了。我至今没有——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没有给你写过信,因为我想保留这份记忆,这种感觉。我有心事只对我自己说,我以为你会听见。现在似乎我已经多余了,还是最后写一封信,说清楚了也好,我已经不遗憾了,因为有过。我祝你,或者说是你们快乐。好聚好散吧,最后对你说——雨翔手颤得已经写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静坐着发呆,然后提起笔,把最后一句划掉,擦干眼泪复看一遍——毕竟这么严肃悲观的信里有错别字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雨翔看着又刺痛了伤心——失恋的人的伤心大多不是因为恋人的离开,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处境的同情和怜悯——雨翔只感到自己可怜。
信寄出后,雨翔觉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动。
那天周五,校园里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仿佛没看见他的伤心,竟然没有施雨为两人真正的分手增几分诗意,以后回首起来又少掉一个佳句”分手总是在雨无”,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遗憾。傍晚,凉风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热身——应该是冷身,可只见风起云涌,不见掉下来点实质性的东西。
雨翔毫无饿意,呆坐在教室里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话,“这世上,别人永远不会真正疼爱你,自己疼爱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亏待了自己,纵然别人亏待你。雨翔支撑着桌子站起来,人像老了十岁,两额的泪痕明显可见,风干了惹得人脸上难受。雨翔擦净后,拖着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没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学生都看见他的悲伤。
雨果堂里没几个人,食堂的服务员也觉得功德圆满,正欲收工,见雨翔鬼似的慢走过来,看得牙肉发痒,催道:“喂,你吃饭吗?快点!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里已经没几样好菜了。人类发展至今越来越像远古食肉动物。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里这么多食肉动物的凶猛,这么长时间了没吃到过几块肉,久而久之,机能退化,对肉失去了兴趣,做了一个爱吃青菜的好孩子。好孩子随便要了一些菜,呆滞地去吃饭。
失恋的人特别喜欢往人烟罕至的角落里钻。雨翔躲在一个角落里吃饭,却不得已看见了钱荣和姚书琴正一起用餐,眼红得想一口饭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况似乎不对,以往他俩吃饭总是互视着,仿佛对方是菜,然后再就一口饭;而今天却都闷声不响扒着饭。管他呢,兴许是小两口闹矛盾。
雨翔的心痛又翻涌上来。
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难熬,晚上几个小时无边的空白,除了看书外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洗衣服。林雨翔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倦得直想睡觉。
余雄来找他,问:“你不舒服?”
雨翔的失意终于有一个人解读出来了,心里宽慰一些。说:“没什么。”
余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说:“结束了P”雨翔没心理准备,吓了一跳、默默点头。
余雄拍拍他的肩说:“想开一点,过两天就没事了,红颜祸水。我以前在体校时——她叫小妍,后来还不是‘…?”雨翔有了个将痛比痛的机会,正要诉苦,余雄却说:“你一个人看看书吧,我先走了。”
林雨翔的记忆直追那个夏夜,余华在三轮摩托里含糊不清地叫的原来是这个名字,真是——不过一想到自己,觉得更惨,又是一阵搅心的酸辛。
钱荣也垂头丧气进来,见了林雨翔也不计恩怨了,道:‘俄和那个姓姚的吹了!”
雨翔一惊,想今天是不是丘比特发疯了,或者说是丘比特终于变正常了。雨翔有些可怜钱荣,但想必自己的痛苦比较深一些,潜意识里有些蔑视残荣的痛苦,说:“很正常嘛,怎么吹的。”本想后面加一句“你为什么不带你的记者团去采访一下她”,临说时善心大发,怕把钱荣刺激得自杀,便算了。
“我差点被姓姚的结骗了!”钱荣一脸怒气,姚书琴的名字都鄙视地不想说,一句话骂遍姚姓人。
“为什么?”
“那姓姚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雨翔看。雨翔苦笑说:“你写的干吗让我看。”
钱荣两眼怒视那纸,说:“当然不是我写的。我在她笔袋里找到的。”
雨翔接过纸一看,就惊叹市南三中里人才辈出。给姚书琴写信的那人是个当今少有的全才。他通伦理学,像什么“我深信不疑的爱在这个年代又复燃了在苏联灭绝的‘杯水主义”’;他通莎士比亚戏剧,像什么“我们爱的命运像比亚笔下的丹麦王于哈姆雷特的命运”,莎翁最可怜,被称呼得像他的情人;他通西方史学,像什么“在生活中,你是我的老师,也许位置倒了,但,亚伯拉德与爱绿统思之爱会降临的”;他通苏东坡的词,像什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他还通英文,用英语作绕口令一首,什么“Miss,kiss,Every Changessince these two perieds”,又感叹说“All Good Things。。me to anend”;他甚至还厉害到把道德哲学、文学。美学、史学、英语、日文撮合在一起,像秦始皇吞并六国,吐纳出来这么一句:“最美的爱是什么 to tell Myself,是科罗连柯的火光,是冬天的温暖,更是战时社会王义时 A piece of bread。”
雨翔“哇”了一声,说这人写的情书和大学教授写的散文一样。
钱荣夺过纸揉成一团扔了,说:“这小子不懂装懂,故意卖弄。”
“那——这只是别人写给姚书琴的,高中里这类卑鄙的人很多——”雨翔故意把“卑鄙”两字加重音,仿佛在几十里外的仇人被这两字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