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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子蹬蹬蹬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你不说带我去看他么?还不快来!”
碧水得令,急忙站起,抢在前头带路。
桔子在一家民居内见的顾眉。
一圈矮墙将院子与外面难民满地的街道隔绝开来,里头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株老槐气须触地,都长成了根,地面是普通的麻石板,打扫得还算整洁,房子进门便是大厅,左侧是厨房,右侧是两间卧房。顾眉就在最靠里的卧房里。
桔子站在房门面前略微犹豫,想着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好脸上气色,泛起笑容,掀开门帘,便撞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卧房里侧有面大窗,糊着透光的白纸,顾眉就半躺在床上,斜倚着那面窗户,外头的阳光把院子里榕树的枝叶阴影投在窗纸上,也点点细碎的投在他的侧脸上,他只是那样静静的凝视着探头进来的桔子,目光淡静如春日软阳,夏午渊泉。
这般淡静的神色,竟带着一种不详的寂然,让她想及一种想要远离尘世的宁谧。
桔子强忍着心里的不安,与他静静相视。良久,泛起一个笑来:“你看,我刚好在这里,过来看你。”
她说得随意,似是恰好路过,嗅到邻居茶香,过来叨扰一杯。
顾眉宁静的眼神中便微微的泛起了一丝温暖的笑意,似是一波涟漪,静静静静的扩散开去,到底到不了唇角,他迅速一转脸,手中一条帕子紧紧捂住嘴,转折间,便是怵目猩红。
桔子只觉一颗心都要被他吐出来,顾不得再装淡定,扑过去便把他搀在怀里,拿手在他背上一番安抚顺气,只觉分别不到一月,他的肩胛骨都硬得硌手,瘦得实在可怜。
她心中呛然,一时想哭,却怕丧了对方意气,只得死死忍住。
顾眉喘息了半天,方才止住咳嗽,将那染了红的帕子掌中揉成一团,袖子中细细藏好,却抬头一笑:“我的肺症已转成了痨症,好不了了。”
桔子眼眶刷的红了,却骂道:“你说的什么丧气话!你还要每年陪我看日出的,你可别想就这样撇下我。”
顾眉只笑,那笑容却已是极惨然的了。
他是瘦得厉害了,昔日的风神如玉如今都变得形销骨立,往昔翩然一笑,不知迷倒多少少女,今日一笑,却只令人感到江河日暮。
桔子满心酸楚,再也忍不住,泪珠连串的滚落,只哽咽道:“都怪我没用,若不是我丢下你,又怎会……”
顾眉淡淡截断道:“公主,莫道我现在力不能及,便是身体无恙,怕也是不能再陪伴在侧了。”
桔子哭道:“只要你好起来,你要出府便出府,你要去周游天下便去周游,我再也不会那般自私的拘着你了。”
顾眉脸上露出一丝悲伤之色,稍纵即逝,他摇头道:“公主,你还不明白。唉,你我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过去不知道,才会误入迷障,现在都知道了,怎还会继续执迷呢。”
桔子听不明白,“你说……什么……不共戴天?”
“公主还不知道么?”顾眉极低的道:“当年我父亲是被先帝诬陷的,欲加之罪成了我全族的无妄之灾,一族之人,除了我外无一幸免。这些,原都是为了公主你一句话,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这最后一句话问得非常低柔,桔子却听得毛骨悚然,瞪大泪眼瞧着他,不知如何应对。
“公主自从经历过一次生死之外,似是将前事尽都忘了,如今记得这件事的,大概只余下公主与慕容翎两人了罢。”
顾眉脸色惨白的发青,双目也有点发直,整个人似是一具活尸,不觉半点生气,只有一股极其幽怨诡异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
“这事我也不知,方会被你瞒了这么多年,还被你收入内院,成为你的……”他忽地一阵气急,拿不及手帕,只拿袖子蒙面便是一番急咳。
桔子见到一蓬鲜血喷到袖子上,如同烟花炸开,只觉魂飞魄散。只急叫道:“你要恨我就打我骂我好了,要不解气,拿刀子杀我也行,只不要急着自己。”
“打你,骂你?”顾眉缓过气来,只是淡淡一笑。他唇边沾了些血迹,衬得这笑容更是凄绝。
“你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若是让你就这样胡乱担了下来,想必你心里也不服气。我现在是相信了,那皇宫里的秘档你果然没有找着。”
桔子道:“皇宫秘档里确然没有了你家的那份,不过你知道的所谓内幕,有没有可能是有心人特意要你知道,其实却是编造来骗你的。”
她急切的说:“刘檎牺牲了性命找到了先皇遗诏,不过你相信吗?那个遗诏也是假的!所以这些事情,你千万不可轻信啊。”
顾眉只是笑,那笑看起来竟是冷绝心肺,看得人心惊胆战。
半晌他只道:“不要再跟我说这份秘档是假的,我倒是相信的。世上比这更荒唐的事儿还有,只是我从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已。”
桔子听他说得悲愤,忍不住问:“那份秘档写了什么?”
“秘档上只写了一句。”顾眉一字字道:“大燮青历廿九年四月,连城公主请嫁顾家次子顾东城。”
桔子脑中“嗡”的一响,顿时乱成一锅粥一般,无论如何理不清头绪。半晌问道:“那时……是你父亲拒婚了么?”
顾眉阖起双目,似是不想看她,只冷冷道:“此事连我也不知,大约只在宫内传过。随即我满门获罪,罪在谋逆,禁军突来抄家,在我家府柱底挖出五爪龙衣。”
“若说这是因为我想嫁你引来的祸,那么,那么……”桔子脑子乱成一团,“我怎会不出头替你求情?”
“你有。”顾眉打断道:“你留了我一命,还收入府中。”
桔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呐,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戏文里所说的恶霸仗势抢占良家少女?
这么说,当年李嫣不知抽了什么风,看中了这个京城第一公子,但是皇家不愿让他当驸马,总之是另有打算,索性抄他一门,只把这个公子留下给公主玩。
不,不,也许没有这么龌龊。也许只是出于某种权力的考量,顾家变成了权力的牺牲品而已。不过,既然皇室秘档上郑重的记下这一笔,连城公主的一句话,很有可能就是导致顾家灭门的导火索。
桔子的头越埋越低,只听顾眉极度疲倦的说:“我倦了,公主请回吧。往后……后会无期了罢。”
桔子被他激得泪雾纷纷,沉默半晌,咬牙道:“兴许真的是公主害了你,可是……你,你还记得我刚醒来那时,你带了琴到我房中,说了什么话?”
顾眉指尖微微颤抖,也不睁眼,只道:“我不记得了,过去的事情还提来作甚?”
“可我却清清楚楚记得,你说我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儿像个公主,你提醒我皇宫不好混,让我早日抽身。”桔子忍不住一把握住他的手,只觉他的手好似冰一样冷,还微微发着抖,赶紧要把他捂热一般紧紧合着,怎么都不让他抽回去。
“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真心真意要待我好的人。那时我就决心,往后我也要待你好。所以我现在告诉你一件秘密,请你不要恨我。”
顾眉用力抽手,却敌不过桔子的固执,急道:“我不要知道你什么秘密,你的诡辩言辞,你道我还会相信么?不,我不听,你留给你自己听!”
桔子不理他,只顾道:“你那时猜得没错,一眼就看出来我不是公主。我确然不是,我只是一个孤魂野鬼,误打误撞上了公主的身。”
此言一出,室内一静。
桔子盯着顾眉凝固的表情,苦笑一声道:“你是贵胄公子,自幼家学熏陶,自然一眼就瞧出,我这般的粗陋女子,怎可能是个金枝玉叶呢。就算是装样,又怎可能完全装成另外一个人呢。”
顾眉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
桔子叹了口气,缓缓把当日自己到这里来的事情挑主要的说了一遍。其中说到匪夷所思之处,只见顾眉神色终于有了变动。
她急道:“你可相信我么?”
顾眉沉默良久,忽道:“你把干系性命的秘密透露与我,是为了什么?”
“我宁愿你看我不起,也不愿意你恨我。”
“不恨你么……”顾眉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容又是悲伤又是绝然,只看得桔子心里一搅一搅的。笑毕,顾眉却说:“若是你能证明你曾有那番经历,我便信你。”
桔子整颗心陡然坠落,她是死后才有这番奇遇,可要怎样证明给他看。
顾眉凝视着她,眸中似蕴了整个黑夜般幽深。
“你……在那个世界,可曾听说过彼岸之花?”
桔子点了点头,“我听说过,也叫曼珠沙华,据说开在地界的那一端,看到的人都已死了,不能回头。”
“其实曼珠沙华有桩用处,它能知你三百年前三百年后各桩因缘。”顾眉低垂着眼,似是细数呼吸间每次眼睫的抖动。“我是将死之人,于睡梦中已窥过彼岸花数次。我身上的传世之宝灵玉,亦有通灵之能,你可敢以魂魄入梦,随我去一观这彼岸之花?”
桔子深深望着他,顾眉亦毫不相避的抬眸与她相视。他形状落拓,但眉目依旧黛青如墨,此刻平静无澜,却反显出一种豁然的坦荡。
桔子瞧了他半晌,深吸了口气,唤道:“碧水!”
碧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主,奴婢在!”
“替我守着院子,在我踏出房门之前,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遵命,公主!”
下令之时,她的双目未曾离开顾眉片刻,她见到,自己唤出碧水名字后,顾眉眸色一漾,深了深,随即便恢复平静,继续与她坦然相视。
她瞧了他片刻,似要将他此刻模样铭烙入心,顾眉的目光却始终那般平静。一个似火,一个似水,却是默默的交缠良久。终于桔子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低声道:“来吧。”
顾眉没有挣开她的手,身体往墙那边挪了挪,几乎是紧挨着那面窗户,缓缓仰面躺了下去。桔子瞧瞧他让出来的一半床板,明白了。不发一言的躺下。
两人并头而眠,身躯之间十指紧扣。
桔子渐渐觉得心跳得急了,身上也觉得热了起来,侧脸笑道:“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不愿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日……”
顾眉忽低叱道:“你不会死的,莫要乱说!”
桔子被打断,反倒笑开了,“你还肯骂我,我就是把命给你,又有何妨。”
顾眉黑秀的眉毛蹙了蹙,再也不说一句话。也再不肯睁眼来看她。
桔子等了他一会儿,他始终一动不动的闭目躺着。渐渐倦意上来,桔子也陷入了朦胧之中。
直到她陷入梦乡之中,她还在想,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咳嗽,自己一定会忍不住跳起来,挣脱这一切。
可是到底是没有。
直到她朦胧入睡,顾眉再也没有咳过一声。
朦胧之中,她觉得周身湿腻,就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是沉重潮湿的,睁开眼时,便见得好一场大雾。浓浓夜色中,本应伸手不见五指,但这雾弥漫开来,竟让四周都笼罩在纱帐之中一般,迷迷恍恍,掀不开,揭不掉的深重灰白。
她动了动身体,只觉身体轻盈得几乎没有重力,接触到的地面也没有实感,轻飘飘的。她试图往上跳,握住她的一只手紧了紧,不让她妄动,转头,便见顾眉慢慢的从浓雾中走了出来。
两人果真一起来了,双手从未放开。
桔子瞧着他,想说话,却发现声音都消饵在空气中,只能做口型。她问:“在这里说话可有旁人听到。”
顾眉不答,却回道:“我带你去看彼岸之花。”
他牵着她,一步步的迎向浓雾,穿入浓雾。
那雾浸润了周身,又凉又重,难以呼吸,直到穿过了好久,身上的还有一种湿透的感觉。
穿过了雾,便是恒远的黑。
桔子看不到前方,只看到一团黑,幸亏有顾眉牵着她的手,坚定的往前走。她便随着他,乖乖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这段黑暗而悠长的旅程,原本是令人不安而又恐惧的,但桔子心中反觉得奇异的宁静。就因为无声无息无形无觉,人的思想分外沉淀,那些仇,那些恨,那些纠结的情,那些激烈的爱,似都随着这虚空中的一步步踏过,被抛得越来越远。
她心中有种顿悟的感觉。
人生旅途向来短暂,你计较纠结也是一生,随遇而安也是一生,何必自苦。
正在感慨,眼前一点点的光亮起来,那光芒随着两人行进,越更耀目,光芒与黑暗,此消彼长,到了那片艳光夺人心魄的花海面前,彼岸之花发出的光芒映彻天际,头顶方圆哪里还见一丝阴霾。
两人面前是一道河,黑沉沉的,在光芒的映照下,愈发显得乌墨一般的死沉。
桔子瞧瞧脚下,又望望对面。
方才她只顾看花,要不是顾眉突然止步,她自个就会走进河里去。
彼岸花,自然是开在彼岸的。
要近看,就要渡河。
但过了冥河便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