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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是一点也不难。您什么事也不必做,只要像平日一样陪着我就行了。”卜绣文依计而行。
薄护士的心被勾了起来,说:“既是这样,你说好了。我倒要听听是怎样一个忙?”
卜绣文说:“我想见见我的女儿。”
薄护士噎在那里。这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卜绣文的情形很不好,人在这种时候,极度想念自己的亲人。
“可是……”薄护土沉吟着,卜绣文的一切行踪都得由钟先生和魏医生定,她一个小小护士,除了执行医嘱,实在是没法超越这个权力的。
“……这个……”她继续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卜绣文在谈判桌上练出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已入化境,虽然此刻大脑眩晕,还是判断不爽。知道薄护士正在犹豫,心想一定不能让她把这扇门关了。一定要趁她心思未定的时刻,把自己的一只脚插进门缝,这样才有希望。
她在一张病脸上,极力露出和颜悦色,说:“我是在这里住院,并不是在这里坐监,您说是不是啊?”
待薄护士不得不点点头之后,她接着说:“所以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别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我的女儿,就是我一去不回来,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薄护士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实际情况,医院里有时会在病历上注明:“该病人自动出院”,就是指的病人自己决定不治了,扬长而去,医院的确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当然了,也不必负责任。
看到薄护士有些担忧的神情,卜绣文马上安定她说:“我当然不会那样了。”她困难地舔舔嘴唇,好像那里沾着药物的粉末。“但我实在是太想我的女儿了,要是不见她一面,我就六神无主,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真的,我很怕。求求您了,让我到她的病房去看一眼,只一眼,我什么都不会对她说。也不会让她看见我……只要能看她一眼,我就死而无憾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卜绣文铁青的脸颊下滑,把她的衣领都打湿了。“求求您了……”卜绣文扯着薄护士的白衣袖子,好像幼儿园里一个向阿姨要糖果的小朋友。
薄护土的自尊心,获得了充分满足。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满足之后,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很快占了上风,她开始真心想帮助这个哭泣的女人。再说啦,病人这样不安宁,与病情也是极不相宜的。心病还得心药医,也许带她看看女儿,心情稳定了,她的身体状况也就好转,魏医生用了那么多的药,未能解决的问题,倒叫自己给治好了,魏医生没准会夸自己呢!
这样想着,薄护土就说:“好了好了,夫人,快擦干了眼泪。您的身子这样重了,实在是禁不得折腾。今天我就斗胆做一回主,陪您回咱们的老医院,看着早早。不过,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动了胎气。”
“好好。我什么都听您的。”卜绣文感激涕零。
二人缓缓地走出玲珑居,坐上车,急驰而去。
卜绣文身孕已重。又是冬季了。干枯的树叶在瑟瑟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抖动声。
卜绣文身着羊绒大衣,显得十分臃肿。头上裹着厚厚的披肩,只露出两只大而黑的眼睛,激动地望着车窗外逝过的景色。
到了回春医院,血液病房熟识的护士,漠然地看了一眼卜绣文,全然认不出她了。只同薄香萍打招呼:“嘿?好久没看到你了,听说你在外边服侍一个特殊的病人,一定很轻松吧?做家庭护士是很占便宜的,活儿不累。人家还会很感谢,时常送你小东小西的,积少成多,也是一份收益。看来还是魏医生偏心你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要人家分摊才对。”
薄香萍说:“少嚼舌。我才不是魏医生挑去的,是钟先生亲自点的。哎,求你一事,”薄护士用手一指,“这是夏早早的一个远方亲戚,刚从国外回来。马上又要到外地去。趁换乘飞机的间隙;来看看夏早早,我知道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还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下。”
那护士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客气。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那孩子干什么呢。”说着,走出护士室。
卜绣文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她想。就要看到自己心肝宝贝的孩子了,啊!这并不太难啊,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不知孩子是睡还是醒?当然是醒着最好了,她可以叫薄护士同孩子说话,自己躲在外面听……又一想,不不,还是睡着了好。不要打搅了孩子的梦,让她睡一个好觉吧……
正想着,那护土走了回来说:“夏早早已经睡着了。这孩子近来的情形不稳定,你们就在一旁看看就是了,千万不要把她惊醒。”
卜绣文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薄护士说:“瞧你千嘱咐万叮咛的,好像我也成了外人。你就放心好了!连我还信不过?”
卜绣文和薄香萍在病房长长的甬道里,缓缓地走。
夜已经深了,各房的病人都已熄了灯睡下,肃穆的黑暗笼罩着病区,只有走廊里的夜灯凄清地亮着,像是一条生命的航道。
自打家中巨变,一是为了节省开支,另一方面也是为给孩子找个伴儿。夏践石让早早和一个住院多年,患白血病的少女,同住了一间病房、那个姑娘叫花鼓,此刻也睡得沉沉。
房门无声地推开了,走廊里的灯光像冰冻的桔子汁,淡淡地弥散开。把稀薄的光环打在孩子们的脸上。
卜绣文站在门口,看到女儿蜷在雪白的被子里,纸片一样单薄。许久未见了。孩子靠输入别人的血,居然好像还长高了一点点。特别是她的五官。已渐渐长开,由很紧凑的娃娃脸,变成清秀的瓜子脸。有了少女娇美的轮廓。只是她更加苍白了,嘴唇几乎毫无血色,雪花石膏一样,紧紧地闭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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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绣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触摸孩子光滑的额头和柔软的头发,她还想吻吻她的嘴唇,用自身的温度温暖她的梦乡……
卜绣文刚想俯下身,薄护士拉了她一把说:“不要吵醒了孩子。”
卜绣文伸在半空的手,就乖乖地缩回了。
“让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吧。”卜绣文可怜巴巴地哀求着。夏早早的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蜡一样。
薄护土心想,这样呆下去,不定卜绣文还会提出什么要求,就说:“那你就放吧。只是我们马上要走了。”
卜绣文如遇大赦,赶紧扑上前去,轻轻地轻轻地把孩子的手托起来。一丝一丝地往被子里移动,仿佛一件玉雕。
夏早早微微动了一下。
薄护主转身走了。
卜绣文倒退着挪出了门,眼睛痛得要滴出血来。
刚一出门,卜绣文就倚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面色如纸。
“你怎么了?”薄护士吃了一惊。
“我……还好……我们回去吧……谢谢您……”卜绣文挣扎着说。
薄护士不敢怠慢,架着卜绣文就往外走。
“唷!夏早早的这位远方亲戚这是怎么了?我看孩子的病一时半会倒还没有什么,只是亲戚本人的病倒要好好看看了。”值班护士说。
“这我自会料理的。今天的事可别跟别人说啊,要不以后有了好事,我也不想着你了。”薄护土叮嘱道。“
“放心吧。”值班护土应遵。目送着薄香萍和那个奇怪的女人走出大门,护士想起又该巡视病房了。
她蹑手蹑脚地挨个病房查看着。
第十九章
回春医院血液病房。
“花鼓姐,你昨夜睡得好吗?”早上,趴在被窝里的夏早早,下巴颏枕在白色布枕上,悄声问。
花鼓原是个乡下姑娘,到城里后干过许多活,最后落脚在一家做保姆,干得很尽心。主人家允诺她,再过几年,待自家的孩子送了幼儿园,资助花鼓上个夜校学电脑培训什么的。前程光明,花鼓干得更卖力了,却没想到得了重病。主人家有钱,还挺仁义的,知道她父母困难,就把医药费都包了下来,送她进了医院。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几年。幸好主人资产丰厚,保花鼓衣食无忧。花鼓久病成医,为自己成为医院最古老的病人而洋洋自得,打发寂寞时光的方法,就是探索一切他人的病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通过自己的分析,如同石膏能把断了的骨头接上,她能把任何人的病情,整得一清二楚。她最近从别的病区转来。
“自打进了医院,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人都说医院是养人的地方,我看哪,是害人的地方。轻病能养重,重病能养死。太吵了,哼,我在主人家,有一个十平方的仆人间。仆人间和狗窝挨在一块,错了错了,那不叫狗窝,叫宠物房……虽说背阴,可宽敞安静,气派着呢……”花鼓撅着厚嘴唇说。
夏早早叹了口气,她几乎不敢想自己在家中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她没心思听花鼓的豪华仆人间。
自己家原来也是有仆人的,但随着妈妈到国外给自己找药,爸爸就把仆人辞退了。为了给自己治病,家中再也用不起仆人了。她现在关心的只是一件事。问道:“半夜的时候,花鼓,你看见什么没有?”她小心翼翼,主要是拿不准自己是想得到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在这儿,除了板着脸的医生护士,你还能看见谁?除了活人,大概就是鬼了。”花鼓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怪脸。
夏早早反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鬼。”
花鼓一下子来了兴致,蹦起来说:“你真的看见鬼了?在哪里?什么样?个高吗?怎么不叫醒我,让我也开开眼?”住院的日子很单调,巴不得来点刺激。
夏早早说:“哪有什么鬼啊,昨天半夜里我见到了薄护土。”
“薄护士,哪一个?我怎么不认识?”花鼓奇怪。
“她原是这个病区的护土,跟我挺好的。你没来以前很久,忽然就不见了。”早早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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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就是昨晚上那个穿护士衣服的人啊?我说她看起来熟门熟路的,可我怎么没见过她呢?原来她是老资格,比我熟得多了。”花鼓大大咧咧地说。
早早打了一个激灵,险些从病床上翻下。她摸着胸口说:“你说的是值班护土吧?她夜里是来了好几次。”
花鼓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早早,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就算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生人熟人还是分得清的。昨天那个护士不是还领来了一个大肚子女人吗?不是还摸了你的手吗?”
夏早早一下僵成一团,缩进被子里。医院的被子有一种腐朽的气味,她赶紧又把头伸出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问了一千次一万次自己:那是真的吗?
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薄护土,还有那个长得那么像妈妈的女人。她之所以说她只是长得像妈妈,而不说她就是妈妈——是因为她比妈妈胖多了。不不,也不能说是胖,她的脸一点也不胖,下巴尖尖的。但是她的身体很厚,肚子凸起,那大概就是肿吧。那是妈妈么?妈妈从来没有过这个样子。
妈妈不是在埃塞俄比亚的红海岸上看鸭子么?怎么会在这个漆黑冰冷的夜里,突然这么狼狈地出现了呢?
无数疑团缠绕在夏早早小小的脑瓜里,从半夜到现在,她的头都要炸了。
最好的解释当然就是——那是一场梦。她因为太想妈妈了,就开始做梦。而且是噩梦,妈妈变成了从来没见过的怪样子。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解释了。但是花鼓的一番话,把她的解释击得粉碎。
天下是没有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噩梦的!
还有那气味!当那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放到被里的时候,早早清晰地闻到了独属于妈妈的气味。那是在一万种味道里她都不会搞错的啊!
夏早早失神的大眼睛,困惑地盯着床前的地板。昨天那个女人就是站在这里的……她此刻很想变成一只凶猛的狼犬,贴着地皮闻一闻,还有没有妈妈的气味?
“喂!你为什么还不穿衣服啊?”花鼓叫她。
夏早早像个木偶似地套着衣服。
怎么办呢?
她转过身子,一字一顿地问花鼓:“你——真——的——看到了——两个——女人?”
花鼓忿忿地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不是从来不骗人,但要有好处才骗。你说,我什么要骗你?不信我们可以去问昨晚上值班的护土。”
夏早早缓缓地摇了摇头。住院使她少年老成,从昨晚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就知道护土不会告诉她实话的。
“她们是谁?”花鼓问。
早早知道她一定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也许可以问爸爸。但是,爸爸一直对她说,妈妈是到埃塞俄比亚了。如果妈妈其实没去,这就是爸爸和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