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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妹叫圆圆,我叫小石头……”男童规规矩矩地见礼。“大奶奶好!”小丫头躲在兄长身后,有些害羞地看着唇畔噙着浅笑的韵娘,看起来一点都不凶,胆子也大了起来。
“大奶奶就像仙女一样好看。”
“你见过仙女?”韵娘轻哂。
她认真地摇头。“没见过。”
“进来吧!”见小丫头流着鼻水,便招呼兄妹俩进屋。
兄妹俩手牵着手,踏进屋内,便开始东张西望。
“这儿有小烧饼……”韵娘拿了两个用梅干菜和猪肉丁做馅料的徽州点心,是麻姑刚去外头买回来的。“一人一个。”
“谢谢大奶奶!”兄妹俩马上喜欢上她了。
小石头小口小口地咬着,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而圆圆则是一面吃着,一面用袖口抹着鼻水。
见状,韵娘转身取了一条绢帕过来,帮她擦去鼻水。“别用袖子抹,很脏的……道条给你带在身上,随时拿来用。”
“大奶奶真的要给我吗?”看到绢帕上绣了好多蝴蝶,就像活的一般,仿佛真的在绢布上头翩翩起舞,圆圆满是惊喜地问。
韵娘轻颔螓首。“当然是给你的。”
“可是……这很贵重……”小石头不敢随便收下。
她觉得这个孩子很懂事,也知道分寸,可见当母亲的教得很好。
“不过是一条绢帕,我还有好几条,这条就送给圆圆。”
圆圆脸上堆满甜甜的笑意。“谢谢大奶奶。”
“咦?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麻姑提着刚烧开的热水进门,就见到厨娘的两个孩子在厢房里。
“桂姐正到处找你们……”
小石头赶紧牵着妹妹去找娘。
过了片刻,在别庄里当厨娘的桂姐又带着两个孩子前来请罪,还以为是女儿偷了大奶奶的东西,赶紧拿来还。
桂姐不停地鞠躬哈腰。“……小孩子不懂事,还请大奶奶原谅!”
“圆圆没有说谎,是我送给她的。”韵娘澄清地说。
哭得满脸泪水、鼻涕的圆圆哽咽地嚷着。“我没有骗娘……”
“真的是大奶奶送给妹妹的。”小石头也作证。
韵娘反而向对方道歉。“没先跟你说一声,害你错怪孩子,是我的疏忽。”
“大奶奶千万别这么说……”桂姐一脸无措。
她将绢帕放进小丫头的手中。“若不嫌弃的话,这条就送给圆圆。”
“娘?”这回圆圆先抬头问过母亲。
桂姐点了点头。“既然大奶奶要送你,那就收下吧。”
“谢谢大奶奶。”圆圆顿时绽开笑颜,一管鼻水又流了下来,赶紧用手上的绢帕抹一抹。
大家不禁都笑了。
原本以为只是随手送一样小东西,韵娘怎么也没想到会引起一股不小的回响,起因就在这对小兄妹经常跑出去,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玩,圆圆带在身上的绢帕被个喜欢女红的小姑娘瞧见,便追问是出自谁的手,接着又拿给其他闺中好友看,就这么一个传一个,村子里不少未出嫁的闺女,不禁仰慕起邢家这位大奶奶细腻又逼真的绣功,纷纷希望她能传授这一门功夫。
“……要我教你们苏绣?”
大概过了五、六天,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了别庄,听说就住在附近,突然要来见她,接着又提出这要求,让韵娘有些错愕。
小姑娘有些局促不安。“咱们也不是要大奶奶分文不收,但又付不出太多束修,如果可以用其他东西来替代,大家都愿意拿出来。”
“苏绣不是那么容易就学得会。”刚开始也是奶娘教她的,不过接下来就全靠自己下苦功。
“咱们不怕辛苦,只要学会之后,不只可以帮家里多挣点银子,也能为自己添嫁妆,将来在婆家面前,还能炫耀一番。”小姑娘羞赧地说。
韵娘看着她眼中对婚姻有着无限的渴盼,那也是每个姑娘家一生的希望,这种心情自己何尝不了解,想要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只得看向身边的叶大娘、周大娘,心想若是答应了,让一些外人进到别庄,累的人会是她们。
“全看大奶奶的意思。”她们倒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见她们不反对,韵娘不禁有些跃跃欲试。“那我就试试看,不过刚开始只能收几个,怕太多人没办法一个一个教。”
“是,多谢大奶奶!”小姑娘喜出望外,马上弯身答谢。
就这样,韵娘在后罩房找了一间空厢房,将它腾出来,当做绣房,让那些前来学苏绣的姑娘们从后头的小门进出,也不至于打扰到婶婆她们。
接着就是购买绣线、绢布等等用具,她派叶大娘去跟店家杀价,让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小姑娘,能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需要的东西,想不到才报上“邢家当铺”大当家的媳妇儿这个名号,不必开口杀价,马上以成本价钱卖给韵娘了,只希望做成这笔生意,顺便套个交情。
于是,十一月初,大雪纷飞,韵娘先收了五名学生,以一个半月为期限,每天只教一个时辰,想不到才经过几天,名声传了出去,又有更多人想来学习,不得不再多收三人,结果还是不断有人透过关系,希望能够拜她为师,最后只好分成早上和下午,这下子忙得更不可开交。
麻姑不免担忧。“大奶奶,不能再收学生了,会累坏身子的。”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想学苏绣,都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周大娘也正为这事烦恼。
“万一累倒了,大当家可是会怪咱们的。”
“别庄里又不缺那些白米、鱼肉,就算是当做束修,吃不完也是会馊掉的,你又何须这么拚命。”叶大娘见大奶奶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泼她冷水,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韵娘也觉得是该量力而为,否则无法把学生一个个教好。“我只是想到万一相公真要休了我,至少还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有一条活路可以走,一时做得太起劲,也忘了会累。”
“大当家是不可能会休了大奶奶的,奴婢可以保证。”麻姑第一个替邢阜康拍胸口打包票。
叶大娘也马上附和。“大奶奶怎么净往坏处想呢?大当家疼你、爱你都来不及,哪舍得休了你。”
“说得是,大当家绝不是薄幸之人!”周大娘难得说话大声起来。
她噗喃一笑。“你们全都站在他那一边,我是势单力薄,说不过你们。”
韵娘不是不相信,只是在娘家养成的习惯使然,总要先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才不会到时慌了手脚。
麻姑大声喊冤。“奴婢是认真的!”
“媳妇儿!媳妇儿!”婶婆的叫声在楼下响起。
韵娘拉开花格窗,往下头喊道:“娘,我这就下去。”
见她下楼,周大娘不禁失笑。“婶婆还真的把大奶奶当成自己的媳妇儿,只要半天没见到人,就会到处找。”
“大奶奶还要忙着教苏绣,真的连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叶大娘笑叹一声。“也因此外头的人都说大奶奶不但愿意放下身段,亲自授课,教得又细心,
无不竖起大拇指。”
周大娘也是与有荣焉。“说得是。”
大当家和大奶奶真是绝配,天造地设的一双!
第六章
十二月中,大寒。
韵娘不慎染上风寒,加上身体的疲累,真的病倒了。
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外邢入侵,马上开了药方子,喝了之后,发过汗就会没事,麻姑赶紧煎药,一口一口地喂主子喝下。
到了隔天,病情并没有改善。
“大奶奶还没发汗?”叶大娘趋近床边问。
麻姑点了点头。“要不要再去请大夫?”
虽然不舒服,韵娘还是可以听见她们的对话。
“我没事,只要再多盖上一条被子,睡上一觉就会好了。”小时候生病,大娘又不肯请大夫,奶娘总会抱着她,两人一起缩在被窝里,很快便满头大汗,热度也就退了,但又不好意思要求她们这么做。
于是,麻姑又帮她盖了一条被子,韵娘还是觉得冷,而且开始发抖,叶大娘见情况不太妙,赶紧叫人又去把大夫请来。
“……我再换一帖药,让病人喝喝看。”大夫这么说。
待韵娘喝了汤药,已经昏睡过去,可把麻姑吓得快哭出来了。“大奶奶会不会有事?要不要请别的大夫来看?”
叶大娘也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已经是咱们呈坎村最好的大夫,还以为只是受了风寒,怎会如此严重?”
“那我到隔壁村子去找其他大夫……”麻姑自告奋勇。
“外头下大雪,要怎么去?”叶大娘拉住她说。“就算找到,这种天气,大夫也不肯出门的。”
麻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该怎么办?”
就在这当口,一辆马车在风雪之中来到别庄外头,头戴瓜皮小帽,身上穿着厚棉袄,冷得直搓双手的金柱用力敲门。
门房缩着脖子前来应门,见到站在金柱身后的高大男子,马上笑咧了嘴,跟着转头,朝内院喊道:“大当家来了!”
“大当家快进屋里去!”金柱打着伞,帮主子挡雪。
邢阜康穿着深色琵琶襟马褂,外头又罩了件斗篷,上头沾满了雪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回徽州,主要的原因还是挂念妻子,总想亲眼看看她是否安好,一旦心里有了牵挂,便无法忍受离家太久,总是归心似箭。
“……这不是大当家吗?”周大娘才从厨房出来,就见到走在天井的熟悉身影,像是见到救星。
他停下脚步,望向快步走来的妇人。“大家一切都好?”
周大娘急切地说:“大奶奶病了。”
“病了?”邢阜康二话不说,立刻飞奔上楼。
厢房内的麻姑和叶大娘见他进门,全都转忧为喜。
“都怪我没把大奶奶照顾好……”叶大娘惭愧地说。
麻姑跪下来请罪。“是奴婢没伺候好,才让大奶奶病倒了……”
“大夫怎么说?”他马上脱下皮裘大衣,坐在床缘,看着妻子泛着不寻常红晕的娇美脸蛋,连忙将掌心覆在她额头上,眉头跟着皱了好几摺。
叶大娘回道:“大夫说是风寒,只要出过汗就会没事,可是都喝了两帖药,还是没有出汗,咱们正在发愁……”
这是谁的手?好凉、好舒服……
病到连掀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韵娘却能感觉到这只手掌好温柔,会是谁呢?
是哥哥吗?不!不是哥哥,哥哥已经不在了……
“这不能怪你们,一切都是我的错!”邢阜康自责地说,是他没有尽到为人丈夫的责任。
相公?是相公的声音?
他柔声唤着妻子。“韵娘……”
“相……相公……”韵娘努力挣扎着,终于张开眼缝,确定不是在作梦。
麻姑喜极而泣。“大奶奶醒了!”
“是我。”他抚触着妻子发烫的面颊。
韵娘牵动了下唇角。“相公……我好冷……”
“冷?”邢阜康看她都盖了两床被子,竟然还喊着很冷。
她想起奶娘是怎么做的。“好冷……抱着我……”
“你们先下去。”他一面对叶大娘和麻姑说,一面脱去身上的马褂。
“是。”叶大娘拉着麻姑便退下了。
邢阜康脱去长袍,以及靴子,只着衫裤,便钻进被窝中,将绵软娇躯搂进怀中,就算这么做对自己无疑是一种天大的折磨,但只要能让妻子的烧快点退,这一点痛苦真的不算什么。
“暖和些了吗?”他将她抱得密实。
“再、再紧一点……”
邢阜康照做了。“这样呢?”
“嗯……”韵娘还在发抖,可是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臂弯的力道,心也渐渐安稳下来,因为她的相公回来了。
他并不是大夫,只能用自身的体温帮妻子保暖,掌心也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背,看着韵娘闭上眼皮,又沉沉地睡着了,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每回生病,身边除了婢女,总是拒绝其他人虚情假意的探望,甚至不让那个在名义上要叫“祖父”的男人踏进房门一步。
只因为那个男人的私欲,害死了生下自己的可怜女人,以及伤透了应该喊一声爹的男人的心,让他宁可关在修心园内,也不肯见自己一面,所以邢阜康今生今世都无法原谅“祖父”的所作所为。
在别的孩子还懵懵懂懂的年纪,邢阜康便已经知道自己的出身有多卑贱肮脏,来自长辈、同辈的鄙视眼光、窃窃私语,让他既恐惧又愤怒,一个孩子要对抗所有的嘲讽讥笑,只得被迫提早长大,面对未来的人生。
就算不止一次诅咒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