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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前,阿静因情伤欲跳楼自杀,民警柳珂跳下阳台救她,拉扯中不慎坠楼,摔成重伤。事后,阿静三陪女的身份也被挖了出来,一时间舆论铺天盖地。然而事发至今,除了柳珂的同事和家属接受过媒体采访,阿静至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当时,小蛮看到了当地新闻的报导以后,二话不说就把选题给报了上去,并且连夜写好了策划案。制片人老曾原本不想接这个活儿,因为他给节目的定位是深度,而不是边缘类的市井报导。
小蛮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对面,说:“你看着办吧,反正莫知要休假了,我累死累活也忙了一年,要不,我也休假去?”
老曾恨不得捏死她。最后只能妥协,“去吧去吧,省点儿钱,别带录音师了,摄像一个阿措也够了,早去早回。”
路上,莫知问她为什么非要做这期节目,小蛮说,她看了视频,觉得阿静坐在楼顶上的样子真的很美,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自杀者会这么冷静且美丽,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肯定有故事。
莫知便不再多问。
他们在桐花市逗留了五天,先是按部就班地采访了当地派出所民警,然后去医院探望柳珂以及他的家人,然而阿静一直没有露面。
出差的经费有限,台里又不断打电话催他们回去,莫知看得出来,小蛮非常懊恼,并且觉得自己很失败。
下午他们最后一次去阿静家找她,那条灰扑扑的巷子仿佛暗无天日,五颜六色的垃圾袋随处丢弃,污水流出,恶臭难忍。
莫知抬头仰望,想起视频里,阿静就坐在楼顶的阳台外,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黑黑的长发垂至腰侧,她脸上有泪痕,偶尔呜咽着望向天空,好像在问为什么。
心头莫名一窒。
小蛮又去敲门,她说她一定在家。
隔壁邻居磕着瓜子出来,见惯不怪道:“她不会开门的,每天都有电视台的来找她,吓都吓瘫了。”
言措和莫知对视一眼,“怎么,有人为难她?”
那邻居道:“反正那天有个女的在这里大骂,说要抓她去医院给那个警察的家人磕头,唉呀,你们整天到这里吵,有时候半夜三更的来,我们周围的人还要不要睡觉了?”
小蛮脸色很不好,她站在铁锈的防盗门前,说:“阿静,我们不是来谴责你的,你不要怕……”劝了十分钟,里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小蛮只能插了张纸条在门上,“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在这里,你要是想通了,随时打给我。”
徒劳无获的一行人在面馆吃面,言措对小蛮说:“我怎么感觉你在同情那个阿静?新闻人要是带了主观情绪报导新闻,那可是非常不专业的。”
小蛮没有接这句话,反倒调侃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跟着我们瞎混,堂堂言大摄像,当年可是在无人区拍纪录片的勇士,哪里看得起我们这些小儿科的社会新闻。”
言措投降,“好了好了,当我没说。”
莫知乐得直笑。三年前,言措初出茅庐,跟着摄影组跑到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可可西里无人区,随守护藏羚羊的志愿者一起巡山,并且意外记录了他们与盗猎份子的生死博弈。回来以后,整整瘦了十斤。
莫知从没想过会跟他成为同行,后来又变成同事。第一次在台里遇到时,两人指着对方惊恐地大喊大叫,然后热泪盈眶。
小蛮虽与莫知要好,但一直觉得不如言措和她那么亲,但疑惑的是,他们两人又不是情侣关系。
晚上回到宾馆,莫知早早洗漱完上床,准备休息了,小蛮在旁边写日记,忽然问她说:“你这次休假休几天?”
“两个星期。”
“准备去哪儿?”
她默了一会儿,“回良城。”
小蛮走过去摸摸她的脸:“是该回去看看了,这几年你总是一个人待在这里,我都要觉得你是孤儿了。”
莫知避开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别说这种话,我待会儿要哭了看你怎么办。”
小蛮摇头:“你呀,本性难移,记得刚做节目那会儿,动不动就被感动,动不动就眼眶湿润,为这个老曾没少骂你。”
她笑:“彼此彼此。”
深夜里漆黑寂静,睡得正沉,依稀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然后过了一会儿,小蛮将她摇醒,兴奋道:“走,去阿静家,她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愿意接受采访!”
凌晨十二点半,他们再次来到那栋破旧肮脏的楼房,见到了阿静。
她穿着米色竖条纹的布裙子,脸颊有些婴儿肥,鼻子小小的有点塌,一双丹凤眼怯生生地晃动着,有些无措地站在客厅里,说:“你们喝水吗?”
竟然是童音。
莫知说:“不用了,你坐吧。”又问:“你为什么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阿静看着她笑了一下,“我认识你。”
“嗯?”莫知显然有点吃惊。
言措在身后打开了摄像机,她看见阿静低下头去,便也没有继续那个话题,而是安慰道:“我们后期会做处理的,电视里看不到你的脸。”
白炽灯传来“兹兹”的电流声,空气里弥漫着些许发霉的气味,阿静低眉颔首坐在惨白的灯光下:“有什么你就问吧。”
莫知看看手里的提纲,抬眸随意打量这屋子一番,“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阿静点头,没有吭声。
“爸爸妈妈呢?”
她揪着手指,沉默了很久,从茶几底下拿出一本旧相册,小心翼翼地推到莫知面前,“他们……都不在了。”
莫知翻开那本相册,看到都是些九十年代的影楼照,那平平无奇的一对男女,大概就是阿静的父母吧。
“小时候爸爸很爱喝酒,每次喝醉了就会打人,妈妈实在忍受不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走掉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莫知目光柔软,“你也挨打吗?”
阿静点点头,“妈妈走了以后,爸爸打我打得更厉害了。”
“都用什么打呢?”
“用拳头,或者扫把,板凳,反正随手拿到什么东西,就往我身上砸。”
“你想过反抗吗?或者逃走?”
“嗯,想过,但我不敢……还好没过两年他就死了,酒精中毒。还好他死了。”
莫知不由自主重复,“还好他死了?”
阿静笑了下,“是啊,不然我可能会杀了他。”
正在这时,莫知听到小蛮几不可闻地咳了一声,她便将目光放在手中的相册上,指着几张大头贴,转移话题说:“这个男孩子是谁?”
“唐凯,我男朋友。”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阿静笑起来,嘴角露出一颗小虎牙:“从小就认识了,他住在五单元,就是隔壁那栋楼,小时候我常常被学校的同学欺负,他就帮我打架,有时我爸喝醉了,他会带我躲到外面去,还会给我买吃的。”
莫知点头,认真听她说,“那时学校有好多女生喜欢他的,但他说过,他只喜欢我,因为我是他带大的,呵呵。”阿静脸上染着红晕,“而且,他读书很厉害的,从小到大都是全年级前三,就是家里太穷了,生错了地方。”
莫知仿佛看到了一段青梅竹马的童话故事,但转念想到阿静的职业,心里有所预感,陡然凉了半截,“后来呢?”
“后来……”阿静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茫,“后来我就辍学了,我到处去打工,可是当时年纪太小,只能找到洗盘子之类的活,一个月赚不了什么钱,除去日常开销,连唐凯的学杂费都交不起……”
莫知:“你在供唐凯上学?”
“嗯。”
“那时你多大?”
“十五岁。”
“……你今年多大了?”
阿静又笑:“下个月就十八了。”
莫知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是怎么样的,总之默了一会儿,有那么一会儿,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阿静脸上仍旧那副茫然的表情,回忆说:“我有个初中同学,她妈妈是开夜总会的,见我在找工作,就把我介绍进去,然后很快就开始陪客人了。”
莫知心疼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当时知道那是什么职业吗?”
“知道,小姐嘛,”阿静说:“坐台的,陪吃陪喝陪玩,后来陪睡。”
“……唐凯知道吗?”她艰难地问。
阿静眼帘低垂,“他知道……我第一次出台,回来的时候下身全是血,他就抱着我哭,哭得很伤心,他说以后一定会让我过好日子,一定会永远爱我,疼我……”
“你相信了他的承诺。”
“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从小到大,只有他对我好……”阿静眼眶泛红:“去年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还拿了奖学金回来,我高兴坏了,真的,他说再也不会让我出去做事……可今年开学以后没多久,他就跟我提出了分手,他说他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莫知任她哭了一会儿,轻轻说,“他抛弃了你。”
阿静捂住脸:“他怎么能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时,莫知又听见小蛮咳了一声,便转开话题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想自杀?”
阿静缓缓点头:“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说着,突然紧张道:“那个警察大哥怎么样了?我当时想拉他,可是没有拉住……他不能出事啊,不能为了我这样的人出事……”
莫知说:“柳警官坠楼的时候被晾衣杆挡了几下,捡回来一条命,但医生说他可能会终生瘫痪。如果你想对他说点什么,我们可以帮你转达。”
闻言,阿静下意识抬眸望向摄像机,“我……我想去见他,如果他真的瘫痪了,我愿意当牛做马照顾他一辈子……”
第二天早上,莫知一行人带着阿静来到医院,与柳珂相见,场面一时感人。
后来他们试图寻找唐凯,但对方始终不愿露面,连电话也不接,小蛮只能找到他的母亲,但那位老人病怏怏的,只知道哭,不停地哭,没办法,拍了几个镜头后,小蛮宣布任务完毕,打道回府。
走的时候,在车上接到了阿静的电话,她问莫知,还记不记得廖雪妃。
这个名字在脑海转了一圈,莫知想起两年前做的《未成年人家暴调查》,其中一位当事人就叫廖雪妃。
当年她十三岁的妹妹廖雨妃报警求助,说父母相继过世后,姐姐长年对她进行殴打和虐待,求他们救救她。当时莫知采访了这对姐妹,只记得小雨妃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周围邻居更反映说,廖雪妃从事不正当行业,常常带陌生男子回家,而且,曾经半夜听到她对着妹妹歇斯底里地谩骂。
由于社会人士的广泛关注,小雨妃被送入了孤儿院,并且很快被一对年迈的华侨夫妇领养。
而同时,媒体的介入和报导让廖雪妃声名狼藉,被舆论攻击,几乎成为丧家之犬。
莫知记得自己当时问她:“你为什么对妹妹下那么重的手?”
廖雪妃舌尖轻点唇角,无谓道:“发泄吧。”
“发泄什么呢?”她一时不忿,忍不住明知故问。
廖雪妃抬眸撇着她,妖冶生姿的眼梢好像带了钩子一样,忽然就笑说,“我凭什么要养她?我凭什么要卖身供她读书?同样是一个妈生的,凭什么我就是下贱的妓。女,她就是干干净净的学生妹?”
莫知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其实很想反驳她,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比你更惨的人,他们脚踏实地工作,养活一家人,清清白白,没有堕落。这只是个人的选择问题。
但她终究说不出口,因为她突然间就想到了《半生缘》里面的曼璐。
时隔两年,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她才记起来,廖雪妃也是桐花区的人。
“你们认识?”她问阿静。
“是啊,都是做这一行的,怎么不认识。”阿静说:“你一定不知道,雪妃姐曾经把你当做榜样。”
莫知一愣,“什么?”
阿静说:“她出事前一直想考D大,有次我们看电视,看到你在报导新闻,她说她很羡慕你,想成为你那样的记者……”
莫知脑子嗡地一响。
“其实我一直不相信她会那样打她妹妹,虽然她心里很苦,但也很坚强,总是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要赚很多钱,让妹妹读最好的学校,将来还要出国……可谁知道,她妹妹报了警。”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已经两年没见了,她好像已经离开了桐花区,可能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了吧。”
挂掉电话,莫知心里五味杂陈。
言措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又被蒙蔽了真相。”莫知苦笑:“你说,这到底是那两姐妹共同导演的一出戏,还是,那个妹妹自己的杰作?”
言措没有说话,仿佛陷入沉思。这些年,人性里的善与恶,常常令他们沉默无言。
回到台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