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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手中的茶忽然翻了,倾湿。了袖子。
他面色有些发白,唇边那抹清淡浅笑却丝毫不改,“路过还查到什么?”
宋与泓道:“哦,还有些事,其实与京中之事无关。他说,闻博和施少夫人早年有私情,对施少夫人心怀歉疚,所以他们把韩天遥打算给朝颜服用的迷。药换成了绝命毒药,还弄死了施浩初,想让韩天遥和施少夫人旧镜重圆。”
“果然是她!”宋昀拂着袖子上的水,低低道,“果然最毒妇人心!”
宋与泓道:“似乎韩天遥尚被蒙在鼓里?”
宋昀淡淡道:“若他连这个都查不出,就别再想着柳儿了!朕会成全他和那贱人亲。亲我我,做一世的恩爱好夫妻!”
“……”
宋与泓盯着这个眉目清雅温润依旧的少年,忽然间说不出话。
虽只是淡淡的话语,那他终将私底下的那声“柳儿”,当着宋与泓的面唤出。
并不那么铿锵有力,却已绝不容人置疑,更不会再因宋与泓一瞪眼便悄然退缩一边。
走到高高在上的那个位置,他难免付出些代价,但他所能拥有的,无疑会更加丰盛。
此刻,他若无其事地扶起那茶盏,缓缓道:“有一件事想麻烦兄长。”
宋与泓定定神,欠身道:“皇上请吩咐!”
宋昀道:“朕要尽快救出柳儿。但朕根基浅薄,身边其实并无太多可靠之人,更没有能派得上用场的高手。”
宋与泓不觉直起身,背上浮起一层汗意。
这个少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短短时日便从一个乡野少年,成为晋王世子,继而成为皇子、皇帝,绝非偶然,绝非偶然……
他原先败得并不甘心,但此时已心服口服。
也许这大楚江山,落到宋昀手中,比落到他手中更可能兴盛强大。
如今宋昀是施铭远、云太后的傀儡,可谁又说得准,经年之后,视他如傀儡之人,会不会成为他龙椅下的垫脚石?
他到底姓宋,不姓施,不姓云。
宋与泓垂眸,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我手中还有一批暗卫,可以交给皇上使唤。”
宋昀展颜而笑,“多谢兄长。”
宋与泓苦笑,迟疑了下,又道:“臣还有一事想求皇上。”
宋昀道:“兄长请说。”
宋与泓道:“若遣臣去守先皇陵墓,请将臣妻留在京城。如薇行。事虽然过分,但并不曾对不起我,我也不想拖累她。若我早逝,请皇上留心着好人家将她另嫁,别委屈了她。——亏得没有子女,倒也清净。”
宋昀听得他言语间萧索之意,惊诧看他一眼,方道:“兄长想多了!母后不会让你去守陵,朕也不会让你去守陵。请再忍耐些时日,朕必定设法还兄长自由之身!”
宋与泓怔了怔,再往深里一想,顿觉心都灰了,躬身行礼告退。
宋昀已觉出其疏冷,叹道:“若兄长把我当作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也由得兄长。”
宋与泓勉强一笑,低头退出了勤政殿。
偌大的殿中便只剩宋昀一人,尤显空阔冷清。
书案旁的鎏金竹节香炉里烟气轻袅,依然正散着清芬幽雅的龙涎香。
他从前在越山竹园暂住时,从未用过如此珍奇的香料。待他成为晋王世子,才有多少珍贵异香摆到他跟前由他挑选。他几乎没有犹豫,便挑了龙涎这种兼具贵气和清气的香料。
以往他竟从未发现,龙涎香的香气,是这般的孤冷。
缓缓起身,他依然走到书案前,蘸墨,运笔,继续练字。
笔锋如有灵气般信手游动,出来的依然是那熟悉的三个字。
柳朝颜。
浑噩,却自然,全不由自主。
紫豪跌落,在空白处溅了一堆淋漓墨汁。
他伸手掩住额,阖眼半晌,轻轻将那页宣纸抽。出,揉皱,掷开,才抬头唤道:“来人,去传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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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挣扎了很多年,依然无法也不舍摆脱的最痛苦的梦。
身中剧毒,困于密室,死神攫住喉咙,思维已经飘远。
像在悬崖边一脚踩空,失重地往另一个世界奔去,——那样的轻。盈,却被无与伦比的恐怖被包围。
那种不知所措的惊怖里,有人声声在唤道:“朝颜,朝颜……”
“询哥哥……”
她欢喜般叹息着,哪怕心里清楚死亡已近在咫尺,都已感觉不出害怕。
到底等了多久,才等到这思念已久的声音?
“不是梦,对不对?你来了……是你来了……”
“是,我来了,我……来晚了……”
那人答着,却忽然间沙哑。
他揽着她,似在端
详她,然后将她用力抱住。
抱得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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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合,镜花水月(四)
她感觉得出他坚定却并不坚实的臂膀,以及胸膛里极不均匀的心跳。
他的呼吸温热地看扑于耳边,蕴着分明的哽咽声。
不知折磨她多久的子午叶终于被移去,折腾多日的蛊虫大约也闹腾得够了,暂时放过了她,锥心刺骨的剧痛便缓和许多,只是面部火辣辣的,烫得厉害,也痒得厉害。
她皱紧眉,在那人肩上蹭了蹭作痒的面庞,才因疼痛低低呻。吟出声窠。
听得她呻。吟,怀抱她的人却也似被烫着般颤抖起来,低哑地连声呼唤:“柳儿!柳儿!”
像询哥哥,却又似乎不是。
十一心头忽明忽暗,伸出手来去摸那人面庞,试探着又唤:“天遥?”
那人僵了僵,才低低道:“柳儿,我不是天遥,我是阿昀,阿昀。对不起,我来得太晚,太晚……”
他更紧地拥住她,却小心地绕过了她的面庞。
十一顿了顿,抬手抚向自己面颊,将那疼痒处按了一按。
疼痛里,有热热的液体淌到手指上。
她努力地挣开眼,终于看到了自己满手的血水,以及宋昀苍白异常的面庞。
那双和宋与询相类的双眸,不复原来的清亮,迷离着大团水气,然后在低头掩饰的一瞬间,有水珠热热地滴在十一脖颈。
十一隔了好一会儿才悟出那是泪水,并想起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境地。
她仰一仰头,便轻松地笑出了声,“来得一点都不晚。阿昀,我还活着!”
她两边面颊都被刮得鲜血淋漓,因蛊毒发作时的翻滚挣扎,此时血污几乎糊满了她的面庞,长发和衣襟亦粘连了许多血迹。又因不曾得到及时医治,她的伤处已开始腐烂,创口从红肿处翻出,正缓缓向外渗着红的黄的液体。
高烧到神智不清,自然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眼前早已不是国色天香绝世倾城的朝颜郡主,而是受尽折磨容貌尽毁的女囚。
若非宋昀已经肯定朝颜郡主的确囚在此处,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竟然就他朝思暮想的柳儿。
但就在此刻,在十一不屈地仰起头,说她还活着的那一刻,眉眼间的神情分明还是他们熟悉的那女子。
张扬,疏狂,峻傲……
和她是不是身系囚笼,是不是重伤在身,是不是失掉了女子最引以为傲的绝色容貌……完全没有关系。
她揉着她滚烫的额,正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至少也能耳聪目明,弄清眼前的情形。
外面尚有厮杀声传来,分明战斗未歇;而门口正有侍卫守着。十一定睛看时,已认出竟是济王府的涂风。
他正远远地看着她,眼底湿漉漉的,再看不出是感伤还是欣慰。
十一低头,已看清宋与泓素袖上的龙纹刺绣,心口微微地一凉,苦笑道:“你是……皇帝了?”
宋昀黑黑的眼睫霎了霎,悄然眼底波澜掩去,方轻声道:“柳儿,我是阿昀。”
十一便问:“与泓呢?”
宋昀柔声道:“放心,他没事,暂时住于仁明殿。他一直悬心你。我打听到你被关的地方,便跟他借了人手帮忙。”
他瞧着十一狼藉的面容,眸心一点点黯淡下去,叹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原以为能和施相交涉成功,隔些日子便能让他放人……我再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你!”
十一便忆起被囚不久便送来的伤药和美酒,眸光闪了闪,凝到宋昀面庞,“你应了他什么?如今你固然尊贵,他得到的……应该更多吧?”
宋昀面色白了白,却忙柔和笑道:“我先带你回宫治伤,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十一摸。摸自己的脸,“很可怕?丑成什么样了?”
宋昀道:“不丑。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十一道:“我也觉得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宋昀看她若无其事的神情,清莹依旧的双眸,不知怎的越发难受,竟似有什么满满地压住胸口,连喘气都异常艰难。
听得外面兵戈声渐止,他起身挽扶她,“应该差不多了,咱们先离开这里!”
这时,外面忽有步履匆匆,便见一侍卫奔来,急急禀道:“皇上,南安侯领人赶来了!要不要拦着?”
宋昀怔了怔,忙道:“不用拦。他自然不会伤害郡主。”
他又向十一道:“他也一直在找你。我通知了他,但心急没等他,先带人赶过来了!好在施相也怕招人眼目,安排守卫的高手并不多。我们且等等他。”
十一道:“等他做什么?走了,我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着!”
宋昀忙扶她站起身时,门口蓦地一暗,已有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然后猛然顿住。
韩天遥定定地站在那里盯着十一,一双如夜黑眸收缩,再收缩,声音已完全变了调,“十……十一……”
十一,他的绝色倾城举世无双的十一,竟这样血肉模糊形销骨立地出现在他跟前……
十一无视他不可置信的眼神,将手搭在宋昀臂上支起身,说道:“走吧!”
宋昀小心地扶着她,低低道:“撑着些,他们应该已经备了肩舆。”
十一道:“放心,既然没死,那么就死不了!”
轻而淡然的声音,仿若毫无锋芒,狰狞毁败的面庞掩在血污下,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宋昀居然没敢接她的话。
而韩天遥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的眸心深处有什么在跳跃着,面色也越来越白。
宋昀挽着十一从韩天遥跟前走过,侧头颔首以示招呼。
韩天遥全然看不到,却在和十一擦肩而过时,将十一的伤处看得愈发分明。
他颤着嗓音低喊道:“十一!”
十一没有回头,甚至连向前踏出的脚步都不曾有过一丝犹疑颤动,仿佛就当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顾自走了出去。
“十一……”
韩天遥薄唇翕动,依然唤她,却不曾发出声音。
十一的身影已消逝在长长的甬道里,他眼前便是只剩了那片长长的黑暗。
连着许多个日夜的奔波,仿佛在这一刻走到了终点。
他放松下来,放松地由着沉闷的黑暗和无边的痛意将他吞噬。
他已站不住,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弯下了腰。
因太匆忙太紧张而渗出的汗水糊湿。了额头的碎发,低低地耷。拉下来,再不见以往的冷峻沉静。
涂风没有立刻跟着十一等人离去。
他握着剑柄,冷冷地看着韩天遥,看着这个在最后一刻给了济王致命一击的男子,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踌躇片刻,他到底放下握剑的手,哼了一声,转头快步离开。
便是济王已无力反击,朝颜郡主还在。
也许天底下绝大多数女人被毁了容,便等于彻底毁了,但朝颜郡主不会毁。
他已看得分明,朝颜郡主,还是原来的朝颜郡主。
的确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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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依然发着高烧,睡得并不太沉实。
宫中的一切于她都很熟悉,但睡梦里,她似已清醒地意识到,一切已不会是原来的模样。
再醒来,不可能有清晖映世的宋与询温柔注目,也不可能再有顽劣淘气的宋与泓冲来跟她打得头破血流。
太医诊过脉后,有医女领着宫女为她小心地清洗伤处,上药,然后清洁身体,换上柔软的丝质中衣。
宋昀回避在帐幔外,悄声吩咐宫人挪走他最爱的龙涎香,换上安息香和麝香,——安息香可行气活血,麝香亦有行气通络、消肿止痛的功效。
随即是云太后带着宋与泓赶来。
只看她一眼,云太后便已掩着嘴哭出声来,“我的儿……”
宋昀待要相劝时,云太后已甩袖快步行出,一叠声唤道:“传施铭远!传施铭远!这混帐东西,到底视哀家为何物!”
她并非心里没有十一或宋与泓,只是和高高在上的权位比起来,这些并非亲生的子女便不得不靠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