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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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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知名的大树,排成了行。树外边,便是矮矮的灰色石墙,墙上是浇铸在水泥中的树立的玻璃,尖尖的,反射着阳光。夹道是一色的法国梧桐。看得出来,这些树都有年头了,而且经过精心的修剪。树干不高,在距人头顶不远处,枝干撑开着,象人的巴掌。现在毛茸茸的新叶已经长出,眼看就把这条汽车路变成了林荫道——可以想象,盛夏时分,走在这里是晒不着太阳的。
  白蕙慢慢地走着,她需要观察,也需要表现得稳重。
  大楼门口,一个矮矮胖胖、五十多岁的女人迎了出来:“是白小姐吗?你可真准时呀。我叫陈妈,是这儿的管家,昨天你打来的电话就是我接的。”
  陈妈把白蕙领进客厅,端来一杯桔汁,然后请她稍等一会儿,自己上楼请太太去。
  这客厅给白蕙的第一个印象是“白”。白色的壁布、白色的吊灯、白色的镂花纱窗帘、白色的桌布罩在客厅那头的长条大菜桌上,四周小巧精致的藤皮沙发是白色的,连墙上挂的巨幅油画,也画的是白皑皑的冰雪世界。各种不同层次的白色使这纤尘不染的客厅显得那样地高朗、雅洁、超尘脱俗。
  楼梯上走下来一位女子。白蕙只觉得眼前又是一团白色。她一袭白色缎子旗袍,恰到好处地裹着颀长的身子,优美的线条表明她的身材十分苗条。一双高跟的白色皮鞋更将她衬托得亭亭玉立。她的一头黑发,既浓又密,梳成高高的发髻堆在后脑勺上,然后用一条白底碎花的纱巾随意地一绾,在脑后打了一个结,使她愈益显得高贵、妩媚和飘逸。
  嗬,这就是丁西平的妈妈吗?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漂亮,白蕙真有些不敢相信。
  丁太太走近了,白蕙站起身来。
  白蕙脸上挂着自然的笑,一面凝视着丁太太,发现她眼角已有鱼尾纹,皮肤虽白,却也已失去光泽。那方方的嘴角,丁西平真跟她象极了。不知为什么,这使白蕙在一个如此陌生的环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亲切感。
  太太也含着笑意在打量白蕙:那么这就是那个西平为之制作紫色头冠的女孩了?
  突然,太太那凝视着白蕙的黑漆似的眸子倏然变得灰暗了。一个遥远的人影、一段遥远的情事忽地在她的脑际一闪,她还来不及细辨,更不敢确认,然而不经意间脸上的线条已经变得僵硬了。那动人的微笑已在不知不觉中隐去,她的鼻翼翕动着,嘴半张着,显然是有话,却一时说不出来。
  白蕙看到太太这样子,第一个念头是“她是有病吧?”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上前搀扶,一边叫道:“太太,你……”
  丁太太好象猛地清醒过来,身子一歪,躲过了白蕙的手,冷冷地问:“白小姐?”
  白蕙尴尬地缩回手,答道:“是”。
  “我是西平的母亲。”
  白蕙礼貌地欠身:“你好,丁太太。”
  “你请坐,”丁太太在一张藤椅上落了座,指指旁边的一张说。
  白蕙坐下了。她感到丁太太审视的目光,使微微把头低下。
  “你的情况,西平向我介绍过。可是,我想知道,白小姐,你的父母在哪里做事?”
  有了在蒋家任教的经验,白蕙知道例行的盘问宣告开始。于是简略地说明,自己的父亲当初是个普通的职员,现今早已故世。妈妈体弱多病,长期在家休养,不能外出做事。
  丁太太的眼睛闪过一道光,发问道:“你妈妈从未做过事吗?”
  “不,她以前是医院的护士。”
  “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我妈妈叫吴清云”。
  “吴清云?哦。”
  白蕙感觉到,丁太太方才有点紧张的神经显然地松弛下来,不知是什么缘故。
  接下来,丁太太就开始介绍白蕙今后应承担的工作:每天在她的小女儿珊珊放学后,白蕙要检查她在学校的作业,然后帮她补习法语和教她弹钢琴。丁太太说,她自己曾教过珊珊弹琴和法语,但珊珊贪玩不好好学,自己近来身体不好,没精力管了。
  白蕙很想仔细了解一下珊珊现在的法语和钢琴程度,并且想问丁太太,对珊珊的法语和钢琴学习有什么要求,例如说,希望在多长时间达到一个怎样的水平等等。谁知白蕙才问了一句,丁太太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这一切,都由你看着办吧。”
  丁太太的语调很柔和,脸上重又挂着淡淡的笑,可是白蕙能够感到她内心的一丝不耐烦。
  果然,她马上又说:“听西平讲,你原在蒋家任教。这儿不象蒋家,离你学校远,以后你就在这儿吃晚饭。每天六点半,珊珊和她爷爷开晚饭,你就跟他们一起吃。”
  说完,也不管白蕙是否同意,丁太太就站了起来:“教学就从明天开始吧。对不起,我有些头晕。陈妈会送你出门。”
  谈话总共只有十分钟就结束了。给白蕙的感觉似乎丁太太是为摆脱她女儿每天的纠缠,而请她来伴着珊珊,而今天又为急于摆脱她,所以匆匆结束了谈话。
  丁太太正要走出客厅,突然站定,回过头来对白蕙说:“你的母亲,是叫吴清云吗?”
  见白蕙肯定地点点头,而后疑惑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对不起,我的记性不好。”
  白蕙觉得奇怪:为什么丁太太对母亲的名字感兴趣呢?可是容不得她细想,只听丁太太又说话了:“白小姐,你看,我忘了告诉你,我是听西平说了你的名字后,就马上决定聘用你的。因为我喜欢你的姓:白。你不觉得,我很喜欢白色吗?”
  在回学院的路上,白蕙不由自主地琢磨起这位丁太太。
  这真是个有个性的人。看上去,她是那么冷静,那么理智,而且简直有几分神秘兮兮。那高贵的气派加上这种神秘,使人觉得她莫测高深,不好接近。可是,从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又分明透露出这个人的内心是很浪漫、很富有想象力、而且是很有人情味的。华贵而冷漠的外表,浪漫而温热的内心,这两者是怎样统一于一人之身呵!
  想着想着,白蕙不禁笑话起自己来;难怪同学们都说我脑子一刻不肯停。如果每个我见过的人,都要如此琢磨半天,岂不太累!也许因为她是西平的妈妈,所以自己才对她如此感兴趣?然而西平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真是!忽然又想到了太太一再问起母亲的名字,而且好象还有什么话没问出口似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算了,不去想她吧,好在我要教的只是她那才十岁的女儿。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总不会复杂得要我伤脑筋吧……
  直到这时,白蕙才想起,还不知道这位丁太太的姓名呢。她也没有自我介绍一下。但她立刻记起,听蒋继珍在说到丁家时,曾反复提到过“方丹阿姨”。那么,丁太太的名字该是叫方丹?
  方丹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她同样不能立刻忘记白蕙。
  那时,她站在二楼卧室大阳台的玻璃窗后面,看着陈妈送白蕙从楼前绕过草坪向大门走去,几乎可以说是目不转晴。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呵!而且是那样娴静、文雅、那样的神韵天成!现在,她正朝大门走去,她的背影,富于弹性的步子,显示了青春的健美,手臂微微摆动着,很有节奏感,很美,令人看了心旷神怡。方丹不禁叹一口气,暗想道:真是一个受上帝宠爱的孩子。上帝对她毫不吝啬,几乎把所有的美都集中到她身上了。特别是那双长长睫毛掩映下的美目,那样地含情凝睇,似乎会说话似的。这样的眼睛,你与她对视一次,就会终生难忘的。
  方丹一面目送白蕙离去,一面努力地回忆。直觉告诉她:这样美丽的眼睛,她这一辈子,还见过一双,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记忆仍然清晰。那是一双跟白蕙一样美、一样温柔的眼睛,可也是一双威胁着自己的眼睛啊!当方丹初见白蕙时,她真怀疑那遥远的故事又重新复活了。她禁不住打听了。幸好不是,但愿不是。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呢?然而,遥远的回忆,使方丹产生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想,也许根本就不该接受这个姑娘做家庭教师,应该打发她走开,永远也不要她再踏进这个家门。这是容易的,尽管没有根据。但她却没有这样做,她同意白蕙留下了。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儿子的托付?也许仅仅因为那双如梦的迷人的眼睛?方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做,是不是已犯下一个错误。但无论如何,有一股力量,几乎是宿命般的力量,使她不能把这姑娘拒之门外。她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直到白蕙的身影被树荫挡住,方丹才回到屋里。
  第二天下午,白蕙见到了她的学生丁珊。
  白蕙来到丁家时,珊珊正在花园玩。陈妈要去叫珊珊回来,白蕙说:“不用了,你忙去吧。我自己去找。”
  从客厅另一扇门出来,拐一个弯,走到主楼的背后,白蕙见到一个很大的花园。参夭的古树,修剪得很齐整的冬青,远远望去还有亭子和花圃。
  白蕙沿着石砌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就见一个穿着白斜纹呢短裙、白线长统袜、白色皮鞋的小姑娘搀着一位老人走来。一见到白蕙,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便甩开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过来,站到白蕙跟前,昂起头问:“你就是我的法语和钢琴老师吗?”
  白蕙点头微笑:“那么,你就是丁珊?我叫白蕙。”
  珊珊拿不定主意地问:“那……我叫你白老师,还是白小姐呢?”
  “都可以。”白蕙轻轻抚一下珊珊的头。
  突然,珊珊回过身去,跑回到老人身边,轻声说着什么。那老人一面朝白蕙走来,一面爽朗地呵呵笑道:“真可惜!爷爷看不清楚。”说话间两人已走近了白蕙。
  “白小姐,你来给珊珊当老师,我很高兴,欢迎你。”老人眼睛不好,但是,说话中气很足,是那种身体素质好,保养得也好的老人,“让我们认识一下,我叫丁皓,珊珊的爷爷。”
  白蕙刚才已猜到丁皓的身分,可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想了一会,才叫道:“丁老太爷。”
  丁皓虽然双眼长了严重白内障,但脑子很清楚,为人和善,说话风趣。他感到白蕙的拘谨,便很自然地谈起了珊珊和她的功课,渐渐使谈话变得无拘无束起来。
  从这天晚上开始,白蕙就和这一老一少同桌吃饭。她虽不太习惯于被人侍候着吃饭,但老人的亲切态度、风趣话语,使她感到愉快。
  白蕙在丁家的教师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起先只有在吃饭时才能见到丁皓,她在辅导珊珊功课时,老人从不来打扰。然而有一天吃晚饭时,闲聊中老人偶然谈起,他很喜欢中国古代的诗词和小说。可惜年轻时忙于办工厂,在实业界周旋竞争,没有多少时间和闲情逸致。退居以后,时间倒是充裕了,可是眼疾加重,看不成书。因此平时多数只能玩味一下小时候私塾里念过,脑子里还记得的那些古人作品。有好多中年以后接触的作品,却大抵只记得个隐隐绰绰,常常不能不丢三拉四了。例如这几天他老在背着李义山的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可是最后两句却无论如何背不出来了,就在嘴边上的两句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丁皓慨叹自己确实是老了,不中用了。
  恰巧这首诗是白蕙所熟悉的,所以当老人说到这里,她便放下碗筷,接口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丁皓高兴地一拍额:“哦,对了,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就是这两句。”说完又连着把这两句诗念叨了几遍,似乎怕再忘掉。
  白蕙想了一下,说:“老太爷,这样吧。每夭晚饭前珊珊要被保姆领去洗澡换衣服,我正好闲着无事,以后我就用这时间给您念念您喜欢的东西。”
  老人兴奋地放下筷子,笑着说:“这太好了,太谢谢你了。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白蕙问。她想,如果丁皓要提出什么加报酬之类的条件,自己就干脆表示刚才的建议作废。
  谁知丁皓却说:“条件很简单——以后不准叫什么老太爷,那太破坏我们念诗论词的兴致。你要不嫌,就跟着珊珊叫我爷爷吧。”
  白蕙从桌旁站起,走到老人椅子旁,伸出手去,同老人举着的手拍击一下,认乎其真地说:“那就一言为定,爷爷!”
  两人都哈哈笑了。
  突然珊珊挤到两人中间,仰头望着白蕙,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以后也不叫你白小姐了!”
  “那你叫我什么?”
  珊珊正等着这一问呢,她象揭穿谜底似地大声叫道:“我就叫你蕙姐姐!”说完憋不住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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