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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真对不起”,西平手脚麻利地帮白蕙关好车门,又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嘴里一边不停地打着招呼。
汽车轻轻地滑动了。丁西平启动了雨刷。雨刷开始它单调的、有节律的工作。白蕙嘟着小嘴,没好气地嘀咕:“绑架,简直是绑架!”
“说得好,绑架!我的绑架成功了!”西平快活地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磁性,那么低沉、悦耳,令人感到他是个十足的男子汉。
车子在同孚路口稍稍停了一下便向北拐去。
“喂,这车要开到哪里去?”‘白蕙大声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丁西平的声音还是那么快活。
白蕙真的生气了:“你……,那你干嘛这样做?”
“我想有一个和你单独在一块儿的机会。瞧,现在就只有我们俩了!”
西平的眼中闪烁着得意,流泻着柔情。他一边注视前方,一边不时侧头去看白蕙。他觉得白蕙的侧影美极了,可爱极了,简直想不出恰当的话语来赞美。
就为了这个,我的大少爷!你可曾想过人家愿意不愿意!白蕙不免有点气恼——当然,也仅仅是少女的薄怒轻嗔而已。除了调皮任性,她并不觉得西平有什么恶意。但她还是故意扭过头去,做出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路灯和沿路商店的霓虹灯全都亮了。白蕙只觉得那红红绿绿的光映射在雨湿的马路上,象一条条急速游动的蛇,照得她眼花缭乱。
汽车轻捷地奔驶着,跑马厅已被撂在脑后,虞洽卿路也早已越过。白蕙憋住气一言不发,心想:看你把我拉到哪里去。但偏偏就在这时,车停了,靠在大马路上一个著名的粤菜馆门口。
“我们该吃饭了。”西平说着,示意白蕙下车。
吃饭?白蕙什么时候和陌生男子在外面吃过饭!她断然地拒绝了,并且要西平马上送她回学院去。西平见她执意不肯,叹口气,重新发动了汽车,继续朝东驶去。
“其实,我想请你吃饭,是有许多理由的,”西平打破沉默,“第一是感谢你为我出了化装舞会的好主意,第二是你做的那些谜语我很满意。还有,就是我要当面再次邀请你,大后天的晚会你可一定要出席!”
倒真能说,没理也被他说成了有理。只是白蕙不想认真争论,便淡淡地说:“请柬我收到了。到时候,如果有空,我会去的。”
“礼拜天晚上,怎么会没有空呢?”
“那可说不定。”
“你要不来,我的晚会将暗淡无光”。西平认真地说。
“无光总比起火甚至爆炸好呀”,白蕙顺嘴顶他一句,说出以后却有点后悔,心想,扯它干什么。
西平却十分注意,侧过头来问:“你是说……”
白蕙赶紧堵住他:“我没说什么。我说,你跟我单独呆够了吧,现在请你快送我回学院!”
前面就是外滩。
白蕙见西平将车往北拐去,不禁叫起来:“不对,不对,应该往南。”
西平当然不会理她,汽车拐了一个大弯,开向了外白渡桥方向。
“今夭你是我的俘虏,”见白蕙瞪大了眼睛,西平又补充道,“我可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绑匪啊!”
“可是……别走得太远了,”白蕙突然轻声说,并且不自觉地向西平这一边靠了靠:“太偏僻的地方,我怕。”
西平笑了,柔声说:“放心!”
这时汽车正行驶在白渡桥上。大桥钢架和栏杆在路灯照射下,把巨大而活动的阴影有规则地抛向他们的眼帘。白蕙感到有点压抑,透过车窗朝外望去。苏州河上泊满了带篷的木船和盖着苫布的驳排,相当拥挤。而黄浦江却没有一条轮船,显得十分空旷。
驶完白渡桥,经过百老汇大厦,再往前走,马路狭了,路灯稀了,丁西平的车也开得慢了。不一会,他便在路边停下。
他指着一家小咖啡馆:“你看,这是过桥后我们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馆,”西平熄了车灯,竖起一个手指,俯近白蕙:“刚才过桥时我就想好,不再远走,进第一家咖啡馆。因此,这可以说是天意!”
CerolhrBehePom,咖啡馆门楣上亮着由霓虹灯管曲成的招牌。
白蕙端详着这两个不认识的外文字。
“这是俄文,‘今夜’的意思”。西平见白蕙有点瑟缩,这么解释着。然后用右臂勾住白蕙肩头,把她拥进了这家咖啡馆。
没想到“今夜”咖啡馆倒颇有一种特殊的情调。窒内很暗,嵌在墙里的壁灯成烛台形,正摇曳着一支支烛光。室内一律是靠墙的火车座,似乎已有两对男女坐在那里,但很难看清他们的面目。
丁西平把白蕙领到一个偏僻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就隔着台板坐在她对面。他们的身形面影立刻隐没在黑暗中。
很快,一位俄国老头——咖啡馆的主人兼招待,端着蜡烛来了。他把插在精致烛台上的两支蜡烛放在两人中间,朝他们点头微笑,静候吩咐。
“请给我们两杯咖啡,两客蛋糕。”西平说。
“先生,小店有正宗地道的俄罗斯果酱馅饼,要不要请小姐尝尝?”老头儿操着略带东北口音的汉语说。
“好的,请来两客。”
“谢谢,请稍等。”老头儿微微一躬身子,走了。
烛光辉映下的白蕙,美得象一首诗,一个梦,朦胧飘幻的梦。西平目不转晴地看着她,剑眉下那双深沉的眼睛流溢着恣肆汪洋的柔情。白蕙发现了,心慌地低下头未,好让松松的刘海多遮住一些自己的面容。静默中,西平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猛跳,但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这时他才注意到,贝多芬《月光奏鸣曲》那高雅而优美的旋律正在屋里静静地流淌着。那充满冥想的柔情和忧伤的吟诵使他平静了下来。
“喜欢这支曲子吗?”他问。
白蕙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喜欢咖啡馆这种气氛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很少来这种地方。”
“我是在国外养成泡咖啡馆的习惯的,”西平说。见白蕙没搭腔,他又轻声说道:“本来我只以为世界上数我们中国人节日多。谁知到了国外,发现那儿的节日也不少。再加上法国人是个讲究享乐的民族,社交活动多,只要你愿意,几乎天天可以在饮酒跳舞中度过。一开始我喜欢去,看着人人高高兴兴的,想在人群中挤一挤,沾染点别人身上的欢乐气氛。可慢慢地我就发现,狂欢过后,只会觉得更孤独、更寂寞,心中空落落的更加难熬……”
西平微微叹一口气,声音更低了,近似自言自语:“于是,我宁愿一个人泡在咖啡馆里,面对着一杯苦味的咖啡,周围都是陌生的、互不相关的人。坐够了,我就回去开夜车拚命用功。”
白蕙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西平。西平似乎不再有方才“绑”她上车时的自信,更没有了平日的傲慢,倒象个需要别人抚慰的灵魂受伤者。立刻,白蕙感受到两注信赖,求助的目光清泉般地在自己脸上轻轻游移,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俄国老板送来咖啡、蛋糕和馅饼,香气扑鼻。说实话,不要说西平,就是白蕙此刻也早就饿了。他们静静地吃起来。
西平吃得很快,一碟馅饼,不一会就下了肚。他见白蕙还只吃掉半块小蛋糕,便指指她面前的馅饼说:“味道不错,你尝尝。”
白蕙依言切下了一块,又进了嘴里。
“怎么样?”西平见她皱了皱眉。
“好甜。有点太甜了。”
“你不爱甜食?”
“那倒不。可是,太甜了可不行。”
“你呀,不象一般的女孩子。她们吃起来是愈甜愈好!”
“噢——”白蕙故意拉长声调,用明显调侃的语气慢慢地说:“原来你很熟悉女孩子。”
西平稍稍一愣,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常识——难道不是这样吗?”
白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改换一个话题:“你现在还常泡咖啡馆?”
“哪里,”西平叹口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咖啡馆了,今天是个例外。”
“是因为工作忙?我知道,你是一个大企业的继承人。”
“是,但也不全是。”
“那么是因为你回国来,有了个幸福、快乐的家?”
“快乐的家?”
“一个有着爱你的父母、敬你的小妹妹和宠你的爷爷的家。”
丁西平不禁睁大眼睛:“你全知道?”
白蕙笑了:“别害怕,我可不是包打听。是我的雇主继珍小姐告诉我的。”
“继珍和你谈起过我?”
“还在你即将回国的前夕,这是她经常的话题——所以,我没有见到你,却已经认识了你。”
“那好啊,至少从你这方面说,是我的老朋友了!现在,该让我了解了解你了。”
西平的语调是真诚、由衷的高兴,随后他发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叫继珍是你的雇主呢?”
白蕙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微歪着脑袋轻轻说:“你明明知道,我是蒋家花钱雇用的家庭教师。”
西平关切地问:“你们相处得还好吗?”
相处得好不好?怎么说呢!看样子西平并不知道继珍和自己闹气的事,所以方才谈到舞会,自己突然冒出一句“起火甚至爆炸”的话,虽然没头没脑,话中有话,他倒没有深问。算了,还提那段事干吗?而且……
“我很感激蒋家。我做的事不多,但酬金不低……”白蕙说的是真话,这时浮现在她脑海的是蒋继宗戴着眼镜的那诚恳、关心人的形象。
桌上的烛光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原来一支蜡烛快燃尽了。店老板及时地给他们换上一支新的。西平顺便请他再来两杯咖啡。这时,他才注意到,原先的那两对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现在这小咖啡馆里除了店主,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丁西平很想看一看表。可是他不敢,他怕这个动作会马 上引得白蕙提出要回家去,那是他最不愿意的。他这个从不相信上帝的人,竟也在心中暗暗呼唤起神明,只求那无情的 时间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他还有多少话想问白蕙啊。
“白小姐……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哦,没什么……”
“请告诉我:你学业那么紧张,还要每天抽两小时去教书,究竟是为什么?”
丁西平问得那么急切。他是在自责;为什么早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没有想到白蕙是否会有经济上的困难。
两杯热咖啡送来了。现在播放的乐曲是贝多芬的《致艾丽丝》。暂时的静默中,两个人都倾心聆听着。渐渐地,西平看到有泪水涌上了白蕙的眼眶。
“哦,如果我的问题让你不快,请原谅,请千万别放在心上,请什么都不要回答。”西平不安地说。见白蕙并不答话,却一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着急地去拉白蕙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他感到那只纤手在被他抓住的那一瞬,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抽走。
“我没有父亲,妈妈又病得很重……,”白蕙开口说话,声音很轻,仿佛不是在告诉西平,而是在诉诸自己的心。
一串泪珠洒落在西平手背上。白蕙赶紧抽回自己的手,掏出手绢去帮他擦。西平却把她的手连同手绢一起抓住。一股暖流透过手掌直往白蕙心里钻,泪水没遮拦地奔流起来。
半响,白蕙用另一只手推开西平的手,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原谅我,我太脆弱了。”
“不,”西平立刻热烈地反驳,“不是脆弱。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却挑起了沉重的生活负担,谁也没资格说你脆弱。但是,请允许我一件事……”
“什么?”
“让我帮助你。”
“不,不,”白蕙使劲摇头,声音也不觉高起来,“不需要,绝对不需要。我能支持。你别做我最怕的事!”
“最怕的事?什么是你最怕的事?”西平疑惑地问。
“施舍,或者说恩赐,无缘无故的恩赐。”
“根本不是,这是朋友间的互助。”
“别说了。请你别剥夺我的幸福。是的,用我劳动所得来供养妈妈是一种幸福。我并不觉得妈妈是我的负担,我爱她,我也需要她的爱。我不敢想象,没有了妈妈我会怎么样!”
“哦,白蕙,我懂了,在你和你妈妈之间,你容不得任何人的介入?”
“不对……,不,也许是这样。”
“但不能永远是这样,也不该永远是这样,对吗?”
“这,我没有想过,”说完这几个字,白蕙看一下手表,猛地站了起来,惊叫:“都快下晚自习了,我该回去了!”她抓起手袋,跨出座位,就朝门口走去。她动作时带起的风,把桌上的烛光刮得摇曳不停,她巨大的身影也在墙壁上晃动着。
在咖啡馆门口,俄国老板和他那肥胖的妻子客气地和他们道别:“谢谢你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