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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一样,得到漠然对待的孙延寿坐在了先前的位子上,目光仍不离开她。
二叔平常就那一副让人不敢顽皮的严肃表情,千年不变的冷硬脾气,是孙家庄内人人害怕的角色,他的喜怒哀乐仿佛天生就比别人少似的,自打他懂事以来就不曾见过二叔开怀大笑或是勃然大怒。高兴时的二叔只有一个淡然的微笑,生气时的二叔也只不过用他那冷冷的表情让所有人吓破胆而已。
他们父女两个会是同样的一个脾性吗?
目前看来是的,否则她不会连一句一字、一个表情都没有露给他看,总拿她的背影来独对他的关心。
二人各有心思地在冷冷的夜色里面对各自的心事。
夜越来越深,孙家庄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中,一干下人包括那个阿涪都让他和三叔给撤下了,所以没有人来苦口婆心地奉劝他该躺上床。
“咳咳咳……咳……”虽然两三年来他的身子较以前好了很多,却不知为什么仍然没什么力气,动不动就要咳嗽。不过,这对于十来年只能躺在床上不停喝药的他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的咳嗽。
“你该睡了。”上官灵罗闷闷的声音透过咳嗽声传进孙延寿的耳朵里,让他一怔,随即展颜。
“你也是。”她,是在关心他吗?
“我习惯了。”
“我倒是不怎么习惯。”他的话听起来很随意。
上官灵罗回头望望他。他朝她咧开嘴。
“那个脾气很大的阿涪呢?”
“大概呼噜声已经很大了吧。”
“他会打呼?”
“声音可大了,都能吵死人。”
“哦?”
“二叔打呼噜也挺大声的……”
上官灵罗搁在身侧的手握紧,不说话了。
孙延寿叹息一声,踱到上官灵罗身边,正对着她。“你恨二叔?”
上官灵罗几乎是立刻抬起眼瞪着他,仿佛听到了可怕的话。
“你恨二叔吗?”孙延寿不放过她的眼,继续问道。
“没有。”她咬牙,避开他的眼眸。
“真的没有吗?”孙延寿喃喃地问。
上官灵罗没有回应。
将身体的重量放在窗子上,孙延寿瞧着窗外的院子,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从我认人开始,二叔就在孙家庄里,除了忙碌的时节,他从来不离开孙家庄,在我的感觉里,二叔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他看了好像十分平静的她一眼,继续说下去:“他严肃、认真,对人虽然总是硬邦邦的,但孙家庄里的人却都是十分敬重他、爱戴他……可是,二叔从来都不笑,我的意思是说,他似乎从来没有开心过,我们大家都猜……咳……我们大家都猜,是不是因为二婶不在他身边的关系……”
“别说了。”上官灵罗轻声道。
孙延寿停了下来,再问:“你恨二叔吗?”
“不……也许不……”
“也许?”
上官灵罗低下头,“娘不恨他。”对他有的,除了想念之外没有别的因素。
“所以你也不恨吗?”
“我,不认识他。”
孙延寿转变了话题:“你娘,是个怎样的人?”
“你可以去问他。”
“二叔从来没提……我是说——”
“我知道,没关系。”从上官灵罗生硬的话语中,孙延寿听得出来她有些怨气。她对于这个离家好久好久的爹爹还是有恨意的。
“灵罗,你应该……”
“第三次,上官。”
“你为什么那么坚持,我觉得灵罗这个名字很亲切。”
上官灵罗忽然转身后退一步,“生病的人话不该那么多的。”
孙延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不说话,我只好多说些了……何况,你是二叔的女儿,我身为孙家庄的人,应该多关心你一些的……”说完,心下又懊恼不已,天知道他几时学会说这样的话来着。
“我不是孙家的人。”
言下之意是不用他挂心了?方才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得好好的,说到二叔她想要疏离他的心态又出现了。
“唉,你……我……”他词穷了。
上官灵罗撇撇嘴,转身闭上眼享受冷风吹过身体的刺痛感,这能稍稍减轻此刻她心中那份理不清的复杂感觉。
身旁的人却似乎没能好命地享受这感觉。他又咳嗽起来。
要命的人,吹不得风的娇贵身体,却偏要乱来。
她伸手关上窗,选了个位子坐下。
孙延寿眼中闪动着光彩,微微笑起来。
上官灵罗毫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天晓得她为什么还能够冷静地踏在孙家庄的土地上,身边陪着一个孙家的人。她见到了爹,娘的遗愿完成了——除了要她跟在爹身边之外,她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忍受下来呆在孙家庄里,因此,现在她是不是该毫不留恋地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说,恨爹吗?
她恨爹吗?没有爱便没有恨,对于方才那位冷漠至极的男人,她心中的感情很复杂,是恨还是思念,什么也分不出来。而他,那个每隔一会儿就要咳嗽一阵的男子,以孙家人为理由硬是呆在这里不回去的孙延寿,她的感觉更是怪异。
他走到她旁边坐下,而她不去瞧他。
“灵罗,你脸色不好,要不要……”
这是那个温和有礼、体弱多病的男子吗?她怎么感觉此刻在她面前的是个啰里啰嗦的长辈,村子里的长辈都是用他刚才那样的口气跟她说话的。
上官灵罗再看看孙延寿,他深邃幽远的眼眸现在含了一种她读不懂的情绪,他怎么了?她又怎么了?
“该休息的是你。”熟悉的对话再次降临。
“说得是。”他点点头。
上官灵罗莫名其妙地瞅着他。
“你很奇怪。”她道。
“是啊,我觉得我实在不是我自己……不过,你也很奇怪。”
“怎么?”
“我不懂,你分明想要说什么,却总是不说出来,让我猜不透。”
“我没什么要说的。”
“这是假话。”
“你认为?”
“对。”
“随便吧。”上官灵罗逃开他的专注,喃喃低语道。
话题又这么结束了?他很想要了解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想要帮助她,让她能够跟二叔亲近起来,但显然他们两个还不熟,他的一点点努力还无法对她造成影响。孙延寿想:没关系,来日方长,来投奔二叔的她,势必要将孙家庄当成以后的家,他有的是机会。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声音,四声过后,又归于寂静,直到厉阵的叫声打破了安静而微妙的气氛。
“延寿,灵罗?”
“三叔?”孙延寿瞄了瞄上官灵罗,她对于厉阵相对而言比较热情一些。也是,在从牢里回孙家庄的路上,从三叔与灵罗的对话中,他知道了三叔一年之中有一两趟要跑去灵罗住的村子看她们母女两个,所以相对于孙家庄的其他人,甚至是灵罗的爹来说,对于三叔她接受的程度要高一些,语气也熟络些。
“延寿,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小心又要大病一场,到时候我又要被你二叔骂个半死!啊,什么,你想说什么?”孙延寿无力,他的三叔嗓门大,线条也粗。
厉阵继续嚷嚷:“灵罗,你爹已经找人替你安排好了——”
“三叔,灵罗今晚就睡阿涪隔壁的屋子,你看好不好?”孙延寿打断他的话。
“阿涪旁边?”不就是延寿的对面?厉阵盯着孙延寿看了好一会儿,“那不是……”再看看沉静的上官灵罗,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哦……哦哦……呵呵呵……好好好,当然好,我这就去让添福整理整理……
延寿,过一会儿你就带灵罗过去,啊,三叔我困了……
唉,二哥的脾气也真够倔的,硬得很,真拿他没办法……”
“三叔,你去找添福吧。”孙延寿注意着上官灵罗。
“哦……喔,灵罗,你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的,啊……”见上官灵罗点头,又道,“哎呀,灵罗丫头都这么大了,越发像你娘了……”眼里是欣慰的。
“三叔?!”孙延寿眼神示意厉阵,灵罗面上出现了哀伤的表情。
“什么?哦,呵呵,”延寿你也早点儿——”口气忽然严厉起来,“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身子才刚有起色,要是再出什么乱子,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好了,我走了,你可要早点儿——”
“是,三叔!”
拍拍上官灵罗的肩,厉阵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偏吁。
“灵罗,我带你去客房……时候不早了,你该——”
“该休息的是你。”
“唉,灵罗你,唉……”孙延寿既愉悦又无奈建道,“走吧……”
“还有。”
“什么?”
“上官。”
“灵罗,我觉得这样叫亲切。”
“上官是我的——”
“是你的姓,灵罗,我知道。”
“……”
第三章
孙家庄到底有怎样大的吸引力让爹爹能够抛妻弃女留在这里,一呆就是十来年?
昨夜跟随三叔厉阵和孙家的大少爷孙延寿到了此地,见了爹爹,在孙家庄住了下来.到早晨她醒来之后,未踏出房门一步。早膳和午膳都有丫鬟送到房里,也没有人来安置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
听丫鬟说,三叔一早去了县城,孙家延寿少爷现在还躺在床上休息,而孙家庄的二庄主——她的爹爹,据说每天都鲜少能在庄内看到他的人影。
替她送东西的丫鬟对她的身份很好奇,老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眼睛里闪着惊奇的眼光。
而她称呼她为“小姐”,她才来庄里一天,她们怎么就叫她小姐?
她猜是三叔让人这么唤她的。
环顾屋子,简单的陈设与她入庄以来看到的整个孙家庄的风格挺接近。只是对于她而言太陌生太冷硬。虽然此刻她身处庄内,以后这个屋子也十分有可能成为她长时间的居所,可她依然没有一种踏实感,好像她不属于这里,不能融入这个屋子一样。
或者,她自己从未将孙家庄当成她今后生活的地方吧,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如火的晚霞透进屋里,已然是傍晚时分了,时间不知不觉在发呆中过去。
上官灵罗离开书桌,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刺鼻的药味,她看着对面虚掩着门的屋子,猜测着孙延寿应该是住在这一间屋内。
几声咳嗽传进她的耳里,鬼使神差般,她脚步迈生对门,伸手推门发出的吱呀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添福,你去看看少爷的药熬好了没有。”是那个阿涪的声音。
上官灵罗站定了,犹豫着该不该表明身份,或者立刻转身离开这个屋子。但脚却有意识地,一动不动。
阿涪久不见回应,搁下东西,朝房门口走来,他的身后伴随着孙延寿时不时的咳嗽声,听来让人有点儿心惊。
“呀,是你!”阿涪见到是上官灵罗而非他口中的添福时,叫了起来,稍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惭愧地道:“小姐,对……对不住,我……”好像冒犯了她似的。
上官灵罗对他笑了笑,摇着头道:“没什么。”
她知道来错地方了,不等阿涪抬起头正视她,就往回走。
“小姐!”
她回头看着阿涪。
“小姐,这个……这个……”阿涪想要说什么,却又一副不敢说的神情,犹犹豫豫间,终于在毫无表情的上官灵罗的盯视下说了出来:“小姐,能不能请你看着少爷,我……我得去找添福,看看少爷的药好了没有……”他指着身后,“你知道,过了时辰少爷还没吃药,对身体不好……”双眼恳切地望着上官灵罗。
上官灵罗垂下眼,不晓得是否该搭理他,这在阿涪看来却是答应了他。他立刻高兴地冲了出去,“多谢小姐,多谢小姐。”速度快得让上官灵罗根本来不及反驳。
上官灵罗站在原地想了半晌,才终于步进内室。
内室的药味更浓重,床榻上,是半躺着的孙延寿。
上官灵罗站耷床前,看着闭目养神的孙延寿,惊讶地发现,较之昨夜的他,精神差了许多,面色更苍白,很没有生气。
处于朦朦胧胧中的孙延寿,隐约感受到一道探究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感觉上不像是一直陪在身边的阿涪,因此他缓缓地睁开眼眸,映入眼中的,是上官灵罗那张带着些许关心,些许疑惑和些许复杂的眼神。
两个人皆是一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