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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要走了,那么无牵无挂的,连财物也不取走分毫。多的是人盼他走,外头的人想把他请到自己家,爹则是怕了附近闺女隔三差五上演的花痴和人闹剧。可她仍想多留他一阵,待她长大一点点,就一点点。但没办法的,他不是会为旁人停下脚步的心软之人,何况对他来说,她也只是比那些女子无害一点而已,根本不足以左右决定。
属于都料匠刘濯的辉煌才刚开始,万千华厦将在他的尺规之下平地而起——他,终非池中之物,囿于一处划地自限只会埋没才华。
面对这一事实,她能给的,大概也就只有祝福与支持吧。
为什么不能让他对她特别一点在乎得多一点呢?是她不够好?还是他其实对天下女子尽皆无心?后一个可能性会让她觉得好很多。如果是前一个,她要怎么办?
可恼啊,才十三,就要烦心如此高深的问题,太早,太早。
二 归去来兮
在确定新居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刘濯婉拒一大堆富户的请托,主仆准备启程。
卯时正,元员外正拥衾高卧,元桑代父送行。
刘濯仍是一身白衣,高瘦的身形在晨雾中更显得缥缈不定。
“想好了去何处吗?”
“应该是逆江而上吧,先去看看楚地风光。”男子眼中木然依旧,但言语间却似乎多了分中气。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继续在扬州营建房舍?”接了这里的订单,他就可以再留一下了。
“同一个地方并不适合待太久。”有些沉郁的语气,四周微暗的山水也随之苍凉起来。
舟子依约而来,主仆二人上船。
就要走了,然后就不知相见何期……突来的恐慌遍袭她全身。
试试吧,或许、或许会有些希望。心底有这样一个声音急急地教唆。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她用最镇定的口吻说道:“再过一年半我便及笄了。到时,你——可会来?”
没有回应。半晌,她睁开眼,迎视那双漂亮眸子中的些许了然与随之而起的疏离。于是她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再半晌,只听他沉稳的嗓音缓缓说道:“不会。但我会请人致贺。”
元桑轻吐一口气。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吧,否则,心中的失望怎会淡得几乎无影?但至少她说了,至少他没有用他的恐怖三笑赶人,至少——
“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他沉思良久,终于微微点头:“朋友。”
她开心地笑。虽然像是强求而来,但被他肯定了呢。或许,这样的定位才是两人之间更令人欣慰的一种牵系吧。“那么,来信,好吗?”她索求着朋友间的保证,故意用一种孩子的天真。
坐在扁舟之上,他不解自己怎会答应与这小姑娘保持联络。明明想要一个人毫无挂碍地去闯,却经不起她冀望眼神的注视。半年的相处,似乎太久,久得让人心软心懒。好在完工之后,他一刻不停地走了。
刺骨的江风扑面而来,与北地严寒倒还有些距离。
过些天便是除夕了,他不思念那个北方的家,但毕竟还有一些牵挂的人。
孤身出走,他其实心中有愧,但情势如此,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奈何?总是走一个算一个,避一时算一时吧。
“客官,快开船了,您二位坐稳喽!”
扬帆,起锚。岸边的小身影渐渐缩成一个不起眼的点,终至消失。
长安三年二月。
濯月半前已抵岳州,荆楚之地,风光大异,亦多佳胜。月前应当地富户之邀构宅院一座,图纸今已绘毕,一切顺遂,元君勿念。
长安三年六月。
益州果然乃天府之国,繁华与扬州不遑多让,商旅熙攘,豪宅林立,蜀锦织造之奇特,非言语所能摹拟。巨贾仕宦为求宫室之美,宗庙之佑,动辄用钱千万,如是濯在此处生计无忧,堪称日进斗金。
长安三年八月。
两月间已构图五六幅有余,夙夜孜孜,惟恐有毫厘之失,几无饱食安寝之日。
濯尝思之,图出自濯,而使他人监工。此法省时省力,或亦可行。今姑试之。近日正授宜得及本地诸匠人营构之法。
向之君函中问及有否长居益州之意。予闲云野鹤耳,无心停留一地甚久。近闻黔有傩戏,近巫蛊之术,与向之除傩有异,待此间事了,便欲往一观。
长安四年一月。
黔中瘴疬盛甚,方居三四日,竟染微恙。与宜得抱病还益州,羁縻至十一月方行,水土扰人如此,有劳贤妹挂念。病愈北向而行,天候祁寒,大异淮南。除夕夜凉州城外,与待天明入城之商旅拥炉嘘火,把酒言欢。为兄酒量奇差,止饮三杯遂长醉不醒,甚憾。宜得与人高谈阔论,至天明方休。虽则未成终夜之欢,然心中甚为快意:为兄此生,除夕得乐,惟是夜耳。幸甚,幸甚!
长安四年二月。
凉州停留月余,兄与宜得望玉门关而去。塞外春来迟暮,风沙蔽天,然天地空旷,风景奇伟,真能令人忘却己身忧愁恨苦,独叹造化神奇。然征人生活清苦,给养微薄,豪情之外,平添悲凉。
北地女子亦豪放爽利,心中所念,未尝不宣之于口,奈何愚兄无意,实不胜其扰。虽然,若人皆能直言无隐,则世间再无勾心斗角之事,不亦大佳!如此性情,兄亦窃以为羡。
长安四年五月。
为兄在庭州襄助营建北庭都护府。天候苛厉,版筑不易,幸有前辈师长共加参详,今府邸骨架已成,体无大碍。
兄近来稍习堪舆之术。近世安宅,首重风水,盖谓五行阴阳之变事关家业兴衰,盼习之有益。兄幼曾稍研周易,与之相辅而生,近日略有小成。
此地为胡人所居,多奇珍异物。贤妹及笄之日将近,关山远隔,又兼有冗务,不克亲往。无以为贺,貂裘一领聊表寸心。另思及贤妹钱物往来之时,算筹散乱,计数多有不便。兄阅古籍时,偶见先人《数术记遗》中有言“珠算之法”,冒昧制成珠算盘,或可使计数从简,用法另附。此二物并交宜得送至扬州,贤妹不弃为幸。
长安四年八月。
兄自北庭返关内,游五台山,修大殿。偶受一老樵者之邀,至其庐小憩。乃见家徒四壁而妇孺甚多,伐薪所得,仅能糊口,然老丈与家小击节以歌,状甚豁达,略无困顿之色。兄问维生艰辛何以仍快慰如斯。老丈言道,能得一屋栖身,而子孙环列尽享天伦之乐,平生之愿已足。
予回味良久,心中喟然。兄心中有不得意事,信贤妹早有所觉,始终不加动问,兄常感念。兄离家已届四年之期,海内漂泊,阅历增广,所得财货亦不为少,然心中郁结,犹不得解。惶惶终日,未卜前途。今闻老丈之言,竟觉豁然开朗。
愚兄家事,其乱如麻,雅不愿作室家之想。然若得在青山绿水中结庐而居,效陶潜躬耕之乐,不亦快哉!
……
据说都料匠刘濯始创多跳斗拱,使柱头铺作由重拙转为小巧,屋宇更形精美,因而风靡大江南北,士绅商贾趋之若鹜,同行纷纷起而效尤。
据说刘濯于园林置景亦多有研究,尤以叠石造山取材砌石手法之娴熟灵活,为时人望尘莫及。且布局多得阴阳之意,妙趣无穷。
据说刘濯一年前已不每日在现场督工了,绘图之外,只偶尔亲临检视而已。此举之后,身价不减反增,往往是一图难求。图纸价钱被视为机密,买卖双方守口如瓶,局外人无从得知。不过必为天价,那是毋庸置疑的。
据说刘濯被朝廷重金礼聘主持建造北庭都护府。将作监欲延揽他入“明资匠”编制,效力朝廷,遭拒后将作少将一路追他到山东道,未得见面,无功而返。
都是据说,他的信里从来不曾讲过这些,他不爱炫耀,甚至是有些害怕炫耀,连送份贺礼都叮嘱宜得莫在筵席之上。
自己关心的也并非这些。让她开心的是,两年多来,他开朗了很多,愿将一些心事与人分享。并且总是怀着极大的热情不倦地学习着,风水之术,珠玉鉴定,机括制造,还有翰墨丹青。不一而足。
声名远播,求图之人络绎不绝,她虽是外行,也知绘图甚耗心力,他的作品数量质量已令同业大为折服,竟还能学一些自称“旁门左道”的物事且有小成,除了天资聪颖外,恐怕还是有幼时基础在的吧。是有些好奇怎样的人家会养出他这般人材,既然他不说,当然也就不便多问。
几年来她自然也非无尺寸长进,但二人走的路,却是完全不同。
从“姑娘”到“贤妹”,他终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存在,不以此为困扰,反而会稍稍倾吐内心的想法。这样一来,原本存在的淡淡思慕反而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两年前,她会因为他偶尔的来信欣喜不胜,但现在不会了,变得频繁的书信往来给她更多的,是从账册中偶尔抬起头来的喘息空间。看他的信是一种享受,可以知道各地风情,种种奇闻轶事,弥补她未曾远行的缺憾。而她的回信则更像是倾吐,述及经商往来,及家中琐事。现在和他,是真的在以朋友身份论交,以兄妹相称,也就显得亲近一点。
说穿了,他们俩,其实都寂寞。凑在一起,就为有个说话的人,如此而已。现在想来,反而当初的迷恋有些可笑:一个近乎虚无的存在,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呢?当年对他的了解恐怕不及现今的一半。小女孩呀,春情方动,就胡乱找个人来寄托。现在,她是个理智的商人了,一旦知道无法得到回报,必定及早抽身。
“你走神了。”是属于十五岁男孩的喑哑嗓音,“又在想那个匠人?”两道浓浓的剑眉不屑地上挑,毫不掩饰心中的鄙夷,“哼,女人!”花痴。
她回神,含着笑意地对上他的满脸难驯,“琚儿,你把王记的供货清单……”
“我说过,不要叫得我跟你儿子似的!”一叠纸张伴随怒吼飞来。
别扭的小孩。她微微耸肩,不再搭理他的咆哮埋首清单中。这人,就是脾气坏。
“你别以为你比我大一岁就可以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我告诉你……”
“三姐,娘叫我过来拿些钱买胭脂水粉。”喋喋不休终于被清脆的童音打断。
“小妹来啦?来三姐这里。”粉妆玉琢的小人儿依言跑上去,在她脸上“啾”了一下。
看,小孩子就要这么活泼可爱才招人疼嘛。她扬起温暖的笑容。“真乖。明儿有新布来,到时去找娘帮你挑些喜欢的花色,做新衣服穿。阿琚,你陪锦儿去拿钱。”
“那……我可不可以跟琚哥哥玩一会儿?”
“当然好啊!”无视于王琚眨到抽筋的眼色,她爽快地答应,又得到元锦香吻一个。幸灾乐祸地看两人拉拉扯扯出去。
当初想不到能跟家里人以这种方式相处。
元家在扬州城内算是颇有资财,但人丁单薄。爹本身无兄弟姐妹,白手起家,膝下也仅四女而已,上头的两个姐姐早觅到门当户对的夫婿出嫁。爹早几年就宣布将毕生的心血交给她打理,冲着算命仙当年那句话,没人多说什么。大娘和三娘都是普通妇道人家,没野心也没能耐,只要女儿出家时妆奁不菲,家中供养充足,便满意了。与她虽然冷淡,没出什么争权夺利的事,也算难得,所以爹每当听说哪户人家因为家产争夺的事出了乱子,就开始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没生儿子是一个多么英明伟大的“决定”。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那么顺遂——
“三姑娘,老爷明日要请杂耍班来府,让您给拨点钱好招待宾客。”
“上个月不是刚刚请过吗?”
“上个月是因为云起小姐生日,这次是让跟咱们做生意的波斯商人见识一下大唐的繁荣。”
要见识也轮不到元家出钱呀!元桑叹气。这就是元家最大的问题——一个没事爱摆阔的男主人。也许是年轻时候穷怕了,现在手头有些钱,就变本加厉地炫耀。宅子要最大的,器用要最精美的,三不五时找些名堂出来挥霍一下,造桥铺路是不用说,到过年还固定请城里所有老者大吃一顿,发每个小孩三串糖葫芦。上上个月竟因为隔壁家母猪生仔叫了街坊邻居来吃饭。扬州城所有的乞丐都会在他固定出门的日子争先恐后地齐聚元府门口,因为拿到的钱粮够他们至少一个月的温饱。
就算有金山银山老这么花也会一文不名。扬州城里有多少人表面恭敬地叫声大善人,暗地里笑他是冤大头?
“是不是皇甫家又有什么举动?”
从诚叔惊讶而又崇拜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呃……皇甫家从京城请来了戏班子一连唱十天给老夫人祝寿。老爷说不能削了元家面子。”
人家给娘亲祝寿又关元家什么事?皇甫家是扬州首富,名下商号遍及大江南北,自然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